第81節
“宮衙已經有二十多年沒聽說有新人進去了,現在宮衙的捕快,都是子承父業。兩位班頭進去,便是兩個外人,怕是要被排擠。而宮衙直屬于陛下,陛下日理萬機,更不可能關心兩個新進的捕快。不像在開陽府,胡大人視兩位班頭如子侄,日常多有問詢回護。否則你當二位班頭如何那么快便在開陽府站穩腳跟的?” “……我以為那是因為兩位班頭本事大?!?/br> “這話確實沒錯,但‘本事’可是個大詞兒。呂布是一夫之勇,是有本事的。衛青一生不敗,手下能將輩出,也是有本事的?!?/br> 瑞王腳步頓住,似有所悟卻又有些茫然:“這、這個是不是說……做皇帝的不要全才,只要能用別人去干活就好了?” “噓!”周安趕緊左右看看,見沒人才松口氣,“你這小子,真真是口無遮攔。你怎么……怎么就想到那個地方去了?” 瑞王吐吐舌頭:“一時想岔了,一時想岔了?!?/br> 周安又拿手指頭點了點頭,瑞王指導周安是為了他好,趕緊打躬作揖,傻笑賣乖,賭咒發誓說下次不會再犯了,周安才饒過他。 瑞王抓抓頭,他長到現在,說錯話做錯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那些德高望重的經研官跟他吹胡子瞪眼就別提了,父皇母后還有皇兄跟他著急那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可好像……他從來都沒有像剛才那么“畏懼”過,也從來沒像剛才那樣討好人過。 要是父皇讓周安當經研官就好了,他上課絕對認真!就算周安讓他被那些又臭又長的書,他也……他也背! “給?!?/br> “嗯?”回過神來,一個香噴噴的大燒餅就放在他眼前。 “別不好意思了,我見你盯了那燒餅攤子半天了。那家的燒餅確實不錯,料足量多。你偶爾嘗嘗這家常的小吃也是沒事的?!?/br> “謝、多謝?!比鹜踝ブ鵁?,一口咬下去,燒餅里的糖流了出來,確實如周安所說,甜得整顆心都融化了,他記憶里御膳房制造的最美味的點心,都比不上這個粗面的燒餅——回去的時候給父皇母后皇兄還有弟妹都帶一份吧,讓他們也嘗嘗這獨一無二的民間美食。 三月中旬,周安回鄉去了,天氣也終于開始變暖了。 開陽府小石馬巷柳家,這里住著普通的一家五口人,爺爺,爹娘,兩個兒子。 大兒子早晨吆喝:“爹,咱家的餅讓老鼠啃了!這還拉了幾顆屎!” “將餅扔了吧!” 柳爺爺奔出來,一巴掌扇在大孫子后腦勺上:“扔了老鼠屎便罷了,怎還要將餅扔了?!” “爺……”被打的大兒子委屈得很。 “爹,這幾年年景好,咱家也不差這一口吃的……” “什么叫年景好就不差一口吃的?!你么這是好日子過得太多了!想當年……” “行了行了,是兒的錯,是兒子的錯。我這就將餅吃了?!碑數膶炞幽眠^來,就著涼水,硬塞進嘴巴里吃了。 兩天后,當爹的忽然咳嗽著暈倒,家里以為是害了熱癥,當兒媳的想要叫郎中,卻讓當爺的叫?。骸安贿^是尋常的熱癥,喝口姜湯,發發汗就好了?!?/br> 但第二日,不但當爹的沒有好,當娘的也倒下了。 第三日,這一大家子人,都沒從房子里出來…… 第七日,在惡臭飄出的同時,這家左右兩邊的人家也開始有人陸續病倒。 四月初,開陽府爆發大疫! “大哥,斯哥,姐夫,快喝口水!”玲玲拎著茶壺,對夜里回來的三人道。 “等會等會!別過來!先等我們洗了手!”他們家門口灑了石灰,看玲玲過來,三個男人反而向后躲開。 三人都是戴著長到手肘的粗布手套,戴著個大口罩??谡掷锸指窨p進了碳粉,還灑了醋。三人在外頭脫了手套和口罩,把外衣裳也脫了,這才進來。 在院子里用胰子洗洗洗了手和臉,這才接過大碗來喝過了水。 “你jiejie今日如何了?”秦歸擔心的問,眼看妻子即將臨盆,卻碰到這種事,他這眉頭就沒展開過。 盧斯和馮錚也問:“高興今日可好?” 他們這些捕快,大疫發生時,自然是站在第一線,盧斯當機立斷,叫秦歸搬了過來,把高興送去與紅線同住。讓紅線嚴格執行隔離,吃喝都是他們送到玲玲這里,玲玲再弄好了送去另外一邊。 “紅線姐今日可好呢,夜里吃了個白水蛋,喝了滿滿一大碗面湯。高興也好,就是今天鬧著想爹,兩個爹都想。三位哥哥,外頭大疫還鬧得厲害嗎?”說家里事的時候,玲玲是笑著的,可說完了,那惶恐就涌上來了。 “今天,還好,陛下已經下了罪己詔,應該要不了多久就好了?!北R斯笑,可實際上心里卻沒底得很。 秦歸和馮錚也在沉默著,因為那無數的尸體,都是他們親手搬運出去的。昨天搬的,和今天搬的,感覺是一樣的多,而還有更多的尸體在今天晚上要被更多的捕快和兵丁搬運出去,明天天亮了,等著他們的還有更多更多。 “吃點東西,就睡吧。我去再燒點水?!北R斯道。 “嗯,我去點艾草?!?/br> “我一塊去燒水?!?/br> 沒人愿意讓自己停下來什么都不干,因為那樣恐慌會不斷的涌現上來。 “師弟,你睡了嗎?” “沒,睡不著……”盧斯轉了個身,摟住馮錚。 馮錚閉著眼睛,同樣抱住盧斯:“你跟大人的提議,該是沒錯的。你看我們,不是到現在都沒事嗎?可是跟咱們一塊的巡城司的兵丁已經倒下去六個人了……” “我一開始就把這些都跟大人說了,大人也不是偏私的人,必然是跟其他人衙門的大人說了,甚至也上本了,其它的事情,別說咱們,就連大人,也不管不了了?!?/br> 盧斯不知道這瘋狂傳播的到底是什么疫病,他們得到消息的時候,這恐怖的病魔已經在這個百萬人口的大都市里肆虐開了?;颊呖人?,氣喘,渾身疼痛,身上起了一個個疙瘩膿包,皮膚潰爛,發燒,還有……在患病二到四天內,快速死亡。 身為一個混混,盧斯根本不知道這是啥病,怎么傳播,怎么治療。 他只能把自己知道的手段,全都用上。并且也將自己所知告訴給了胡大人,不過用的是死人過多,捕快們要抬尸,防備尸毒的借口。 胡大人是看著盧斯有什么樣的裝備的,很干脆用最快的時間,給每個捕快制備了兩套。因為有盧斯和馮錚的命令,捕快們一開始還有怨氣,本來每天搬尸體就夠晦氣的了,還把自己包裹得這么嚴實,活多了氣都喘不過來。 可是在其他衙門的同僚陸續有人中招,而他們開陽府府衙的,到現在還沒人傳染上后,就沒人嫌麻煩了——再麻煩也比沒命好。 可是盧斯提議的患者隔離,直接在胡大人那就給他駁了。 因為現在提倡孝道,侍疾乃是理所應當?,F代有人生病送醫院是理所應當,古代把患病的親人送到陌生人的手里,乃是不義之舉,若被送的人是自己的長輩,那更是不仁不孝。 胡大人還特別叮囑盧斯,千萬不要跟其他人說起這個隔離之事,因為一旦說了,很可能引起民眾恐慌,雖然現在已經夠恐慌了……但總之,盧斯知道,胡大人這話是為了他好。 沒辦法,誰讓盧斯只是個捕快,誰讓他沒有能力聞達于天下呢。 保護好家人,是他現在唯一能做的,甚至,一個不好,他連家人都保護不住。 “我們會沒事的?!北R斯抓緊了馮錚,“一定會沒事的?!?/br> “嗯,別擔心?!瘪T錚也抓緊了盧斯,他能感覺到盧斯此刻的惶恐,因為他自己也是。 他們都一樣的怕死,非常非常的怕死,怕自己死了,留下對方孤單一個,也怕對方去了,留下自己形單影只。 兩個人不知道什么睡著的,只知道醒過來的時候一樣的渾身酸疼,因為他們都緊繃著膀子保持一個姿勢,摟了對方整整一夜。 第二日,秦歸輪休,盧斯和馮錚兩人將自己打理停當,走上了街。原本熱鬧的開陽街道,現在行人稀少,偶有那么一個兩個在路上走過,也跟被鬼攆著一樣,滿臉驚慌的跑過。好消息是,這些跑過的老百姓大多也戴著自制的口罩,套著手套。 雖然不知道那口罩的功效如何,可是聊勝于無啊。 兩人在半路上就只能分開,各自去了劃歸給自己的區域,到了點,召集手下人點個卯。便兩人一組,散開去敲門。若家中有死人,便讓人抬出來,撒上石灰,運到城外燒掉,再深埋。 前兩天還經常有家中死人隱瞞不報的,畢竟燒了再埋,聽著以后就要做孤魂野鬼了?,F在也還有,可沒那么多了,因為那明擺著就是一人隱瞞,全家死絕。在詢問有無病人和死者的同時,開陽府的捕快們也會告知給百姓防御瘟疫的方法,前些日子沒人聽,不過現在…… “這家也灑了石灰了?!?/br> “嗯,前頭那個臭水溝昨天咱們不是剛填了一半嗎?今天不知道讓誰給填上了?!?/br> “那就好……” “班頭,連著有幾家都說缺柴禾,所以他們現在是幾家人一起燒火做飯了,可再過幾天要是還買不著柴,那就沒辦法喝熟水了?!?/br> “今天一會我跟大人說一說,前頭怎么了?” “班頭,有車隊過去……” “哼,又不知道是哪家的家眷了?!?/br> “你這臭嘴,少說兩句吧?!?/br> “我怎么了?我說錯了?” “都少說兩句!陛下沒走,皇后娘娘沒走!三省六部的大人們沒走!咱們大人也日日都坐鎮開陽府,其他人走了又如何?”盧斯學習再怎么不好,還是知道一句“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平常的時候還好,這個時候這種不平感要是鬧騰起來,是要出大事的。 眾人聽罷,表情果然沒那么激動了,還有人附和盧斯:“盧班頭說得對,咱們這套家什還是胡大人自己掏錢給置備的,大人前些日子也穿著這么一身出來了。咱們到現在還一個人都缺,可都得多謝胡大人和班頭?!?/br> 雖然這話有拍馬屁之嫌,但也確實沒有一句偽言。 “這車隊還夠長的,咱們找個臺階坐著歇會,等會再過去吧?!?/br> 看氣氛緩和,盧斯干脆讓眾人眼不見心不煩。也沒人反對,把運尸體的板車推在一邊,眾人在另外一邊坐下休息了片刻。 又如前些日子一般,忙到天黑,盧斯跟胡大人說了城里少柴的事情。胡大人表示:“你不是頭一個來說的了,我今日會入宮與其他大人商量?!?/br> 胡大人都這么說了,盧斯當然也不會說別的,只是跟馮錚回了家,還沒到家門口呢,就看那停了一輛車,那車……好像是瑞王的?!果然,稍后車上掀簾子跳下來的家伙,雖然戴著個大口罩,不是瑞王是誰。 “你這小兔崽子跑到我們家來做什么?!”盧斯都要被嚇死了! 現在情況特殊,瑞王跑出來萬一染病,他嗝屁了沒什么,他們家必定會被皇帝的雷霆震怒牽連。 “我戴著口罩?!?/br> “又不是說戴口罩就防治百病了!這東西只能在一定程度上預防!一定程度!預防!聽明白了嗎?!你趕緊上車!回家把外出的衣服都給換了,燒了!用熱水洗澡,從頭到腳都要洗!” “行、行,我記得了。那個……我就是來問問,你們要出城嗎?” “……你們一家都要走?”今天剛說皇帝要留在城里呢,這時候皇帝要走,那他們當然答應跟著走。 大疫之后,一百多年沒有宵禁的開陽開啟了宵禁,八門戒嚴。百姓禁止無故離城,這都是為了防止瘟疫流傳開去。開陽是都城,皇帝的存在就跟一根定海神針,他在這,大疫之中的百姓還能保持最低限度的冷靜。他一旦走,百姓必然會產生被拋棄的想法,到時候大亂將至。 “不是,是送我哥走。他不走也得走,我能讓你們家的人” 盧斯立刻就放心了,還有點敬佩。這說明皇帝是真要跟都城共存亡了,送走太子,只是以防萬一。那么,他們家要送人走嗎? 馮錚這時候道:“不了,多謝薛公子,我們家沒人……” 盧斯拉住了馮錚,把他拉到拐角:“讓紅線和玲玲她們走吧?!?/br> 馮錚看著盧斯,口罩只露出兩個眼睛,但也能清楚的看出他心情此刻是如何的苦澀:“不能,其他捕快……都看著咱們呢?!?/br> 盧斯想起了今天眾人看著出城權貴時的那一番表態,皇太子走得尚且要遮遮掩掩。他們這些底層的小吏更是在所有人的眼睛里看著。 即便只是讓家人走了,其他人也會想:為什么指示你的家人能走?誰沒家沒口的?誰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 千里之堤毀于蟻xue,他們這些行走在風口浪尖上的小人物,更是一個個繃緊了心里的那根弦。一旦誰那里的弦斷裂,大家就一塊死吧。 盧斯張開雙臂,把正氣小哥哥抱進了懷里,隔著口罩親吻對方:“好,要么一起活,要么就一塊死?!?/br> “薛公子,這次多謝你,但是,我們不能把人送走。多少屬下看著我們呢?!?/br> “高興……至少讓我把高興帶走?!她就是個小孩子,不顯眼的!” “……” 最終,盧斯和馮錚選擇了私心一把,讓瑞王帶走了高興。瑞王同時還留下了一個老嬤嬤,照顧紅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