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嫂子只管委屈些,快些跟著菊生順著這墻跳將出去,這會子,實是別無他法了!” 耳朵里已經能聽到一眾丫頭婆子刻意壓在嗓子里的嘰喳聲,菊生第一個跳上床,鐘信俯在窗欞上,躬起自己的右腿,讓菊生踩上去,托著他的身體,從窗子里助他爬到外面,直到他踩到墻頭上,稍稍猶豫了下,便跳了下去。 秦淮深吸了一口氣,知道現下已別無他想,便也抬身上了床。 門外已經傳來碧兒壓著興奮的敲門聲,鐘信顧不上許多,一把將秦淮抱起來,一只手掐在他的腰側,一只手托著他挺拔的后身,用力往窗外的墻上送去。 秦淮只覺得他有力的大手在倉皇急切中,掐得自己的腰身又酸又痛,尤其是后身被他的手指托舉之處,竟像是被通了電流一般,引得全身的神經突突地跳,在一片混沌之中,便已爬上了墻頭。 待朝下一看,心里不自禁便叫了聲老天。 原來這墻修得甚高,夜色中看起來嚇人得很。 那菊生正站地上,揚著頭看著自己,手上比著讓自己向下跳的手勢。 在這樣緊張而又慌亂的瞬間里,秦淮在心中忍不住對自己說,“看了那么多的宅斗和穿書,可是能把自己逼到跳墻頭的主角,大概也就只有自己這獨一份了吧?!?/br> “嫂子快跳!” 身后傳來鐘信極低的一聲呼喝,秦淮深吸了口氣,眼睛一閉,猛地跳了下去。 ************************************ 碧兒在臉上閃過一絲疑惑與訝異后,迅速堆起笑容,快步走到秦淮的身前。 “阿彌陀佛,奶奶在這里便好了!這夜深如此,忽然間尋不到奶奶,真把我急得什么似的,若再找尋不到,便要去稟報二爺和二小姐,發動全家來尋了。只是奶奶方才那會子,究竟去了何處呢?” 秦淮微微笑了笑,朝她點了點頭。 “我不過因在房中見了大爺的諸多物事,心中傷感,實是夜不能寐,便趁著天上大好的月亮,到外面走走,左不過是那河邊涼亭等處,吹了會子風才回來。原是我偶一起意,沒想到竟讓你們cao了心。只是你方才說遍尋不到我,倒是提了個醒,我因出去時,便發現院子角門既無婆子上夜,又無小廝值守,竟是混亂得很。今時你既來這里掌事,便認真把泊春苑管起來,也免得我出進之間,你們看也不看,這會子倒東查西訪,竟找到叔叔這下處來了,明燭夜杖,推推搡搡,知道的,曉得你們是在找主子奶奶,那不知道的,倒以為是在搜查jian盜之輩。這若是有長舌婦說給別的院子聽了,可不再是只笑話我大房沒有規矩,便連你這二房出身的大丫頭,也一并要丟了你原主子的臉!” 碧兒臉上本是強堆的笑意,此時被秦淮這番軟中帶硬的言語說在人前,臉色變了又變,終還是勉強笑著答道: “碧兒知道了,日后一定謹記奶奶的教誨,把泊春苑好生協理起來,人盡其職,物盡其用,便是奶奶身手矯健,腿腳再快,也不能再有找不到奶奶的時候?!?/br> 秦淮哼了一聲,知道這丫頭話里話外還是在跟自己較勁,但無論如何,今天晚上終歸自己才是最終的贏家,因此便也不再與她計較,只對碧兒及眾人道:“折騰了這么一大晚上,大家想來也都乏了,這會子便各自散了,離了這里,讓叔叔也早點休息罷?!?/br> 他說完這話,便轉過身去,向正房便走。 鐘信看著他修長的背影,在月光下顯得極是挺拔??墒窃倏聪氯?,鐘信的眼睛卻不由自主地瞇了起來。 因為他看出男嫂子走出月洞門這幾步,雖然乍看一如尋常,然而細看之下,卻似乎走得極是艱難。 見眾人都跟在秦淮后面出了院門,鐘信朝一邊看到他暗示后沒有離開的菊生擺擺手,示意他過來,并低聲道: “大嫂子這腳,是怎么了?” ***************************** 秦淮在從墻頭跳到地面的那一刻,右腳站穩,左腳卻“咔”地一聲,扭了一下,登時便痛入骨髓。 他拼了命讓自己沒有叫出聲響,而是咬著牙根兒站起來,剛走了兩步,便只覺左腳掌疼得鉆心一般,只得輕輕喊了菊生,讓他扶著自己,盡量朝前挪動。 菊生這才知道他左腳扭到了,因擔心他傷到骨頭,便提議自己背了他,先回去正房。 秦淮心里也擔心自己的腳,但看著一墻之隔的東跨院,卻不知道此時鐘信正如何面對一肚子心機的碧兒。 他既有七分擔心,又有三分想看看腹黑的老七究竟會如何機變,便還是要菊生陪了他到跨院的月洞門處,才放開自己。 而此刻塵埃落定,自己在朝正房回去的工夫,才知道古人創下“步履維艱”這四個字,當真是一個無比貼切的好詞。 只是就算腳掌疼到額頭見汗,在身后碧兒等一眾人的眼中,自己卻還是要咬牙堅持下去。 這份罪,就當是自己穿書以來犯了一個極大的失誤后,得到的懲誡吧。 這會子,秦淮眼看著自己的左腳越發的紅腫,不過在菊生偷偷送過來一副膏藥,并幫他弄好后,便慢慢沒那么疼了。 他朝默默站在一旁的菊生笑了笑,“今天晚上那事多虧了你,這會子,我這腳又多虧了你的膏藥?!?/br> 菊生瘦削拘謹的臉上浮現出一個略有些羞澀的笑容,輕輕擺手道: “這泊春苑里,唯有七爺和奶奶是從來沒有打罵過菊生的人,便是幫到了奶奶,也不值什么,而這膏藥,更不是菊生所有,原是七爺看出奶奶腳受了傷,特讓我給奶奶送來的?!?/br> 秦淮一愣,看著腳上那方貼在rou皮上的膏藥,不知是不是藥力催生得緊,此刻竟透出一股說不出的熱度來。 菊生這便要告辭,在門口的當兒,忽然又收住了腳。 “奶奶瞧菊生這記性兒,方才七爺還讓我捎了句話給奶奶,我倒險些給忘了。七爺說,那株四時錦要想生得繁盛、一天四變,便離不了養花人的將養扶持。而若將養得好了,四時皆變,想來自然便會花開富貴,錦繡前程。便是那養花之人,也會跟著錦上添花、竹報平安?!?/br> 菊生說完這句話,便躬身去了。 倒只有秦淮一個人,不知是因為腳面酸疼,還是被鐘信這句頗富玄機的話所困擾,竟一時忘了這房間里鐘仁帶給他的壓抑。 他躺在紫檀木的大床上,不知不覺間有些睡意朦朧,便在剛剛進入夢鄉的那一剎,腦海里卻忽然浮現出一個久違的成語:合縱連橫。 清晨,有風吹過,泊春苑飄了滿院的清芬。 掌事大丫頭碧兒為大少奶奶張羅好了早餐,并親自監督人送進房里,卻被那送飯的丫頭回稟,大奶奶昨晚在房內扭傷了腳踝,此刻常用的早餐一概不吃,只留了清粥和小菜下來。 碧兒有些意外地點點頭,著人將那些東西都送回廚房,眼睛卻暗自轉著,想著昨夜和現下發生的種種。片刻后,她和小丫頭打了個招呼,竟自匆匆出了泊春苑,直往二小姐所在的院子去了。 待走到園子路上不久,卻迎面看見幾個粗使丫頭,在一個二房的管家婆子帶領下,推搡著一個衣服已經臟污破爛的丫頭,直往園子中來。 碧兒眼見那丫頭一張臉上被人打得青腫交織,脖頸和手上也是傷痕累累,原本烏溜溜的一根辮子,此刻卻散了一半,在腦后篷著,形止極是悲慘凄涼。尤其是她臉上的神情,此時便如木雕泥像,眼睛一動不動,全無半點神采。 碧兒因識得二房的婆子,忙拉了她道,“這不是大房的雀兒嗎,怎么一時之間,竟變成這個樣子,這又是要送她到哪里去?” 那婆子知道她是二小姐的人,便在她耳邊低聲道: “這丫頭大鬧了鐘家一場,被二爺下重家法審了半夜,說是要問出鐘家什么方子出來,誰知這丫頭竟像是被誰下了降頭,問她有沒有那東西,她便說有;問它那東西藏在哪里,她便直說忘了,倒像是得了瘋病一般,鬧了半夜,也沒個結果,所以竟被二爺打了個半死。眼下是二小姐的主意,說是絕不輕易放她出去,也不能讓她尋死,先把她關在鐘老七親媽住的那個地方,更要增派人手嚴加看管呢?!?/br> 碧兒看著雀兒的慘狀,不知想到什么,嘆了口氣,搖搖頭道,“如此說來,那瘋婆子此時竟也有了伴,不是一個孤魂野鬼了?!?/br> 那婆子四下看看,忙又貼在她耳邊道:“姑娘你不知道,并不是那么回事兒,我早起聽大房太太的陪房丁婆子說,大太太今天身上好受了一些,醒來便跟大家說起,原是老爺給她托了夢,讓她把老七的生母接到大房去,好生將養,說是從此以后,還要尋醫問藥,幫那瘋子治病,你說這事可稀不稀奇!” 碧兒兩只眼睛睜得老大,一時間竟真得接不上話來,好半天才點了點頭,道: “主子們的事,咱們哪說得清楚。大娘你便趕緊去吧,我也要回二小姐那邊說點子事,大家都別耽誤了工夫,你看這天,說變就變,竟像是要來一場暴風雨呢!” 第36章 秦淮穿書到鐘家后,迎來了一場真正的暴風雨。 這雨大約是被暑氣憋住了好多天的緣故, 從起風的剎那, 便挾裹著豆大的雨點,從半空中傾瀉下來, 直如瓢潑一般,打在窗戶上, 發出爆豆般的聲響。 他昨晚睡了小半夜,清晨卻被左腳傳來的酸痛早早疼醒了過來。 貼著膏藥的腳踝此刻果然又有些腫脹, 秦淮回憶了下現實生活, 因為自己曾經在大學時有過一次扭傷腳的經歷,所以想起來現下這種反復倒也正常。 只是一想到那句“傷筋動骨一百天”的老話, 秦淮便覺得頭疼起來。 昨天在鐘信房里爬窗戶跳墻頭的一幕還在眼前,而這不過是自己在泊春苑里的一次失誤,便帶來了這樣緊張可怖的局面。 而這次的失誤好歹有鐘信接著,終是化險為夷。但是若有一天自己面臨的對手是他,那又該如何? 他現下羽翼未豐,便已經如此陰狠多計,行事果斷,若是有朝一日修成正果, 得了大勢,手里不知還會有多少更厲害的招數, 只要想想,便教人不寒而栗。 他既想到羽翼未豐這四個字,心中便忽然一動, 猛然便想起昨天晚上鐘信托菊生捎的那句話來。 雖說那句話說得有些云遮月隱,盡在‘四時錦’那奇花上作文章,但在昨晚自己朦朦朧朧將要入睡之際,卻又似乎猜出了鐘信那話里的意思,莫若‘合縱連橫’四字。 秦淮當然知道合縱連橫的本意,那是大多數有點歷史知識的人都知道的一個典故,換成白話,便是聯手抗敵。 若想明白這個道理,鐘信言語中的四時錦,自然便容易想到身為寡嫂的自己。而那養花人,想來說的便是他了。 這四時求變的奇花,配上暗中將養扶持的養花人,聯起手來,真的便會像鐘仁話中所說,得來一副花開富貴的好愿景嗎? 可是對秦淮來說,雖然自覺明白了他的這層意思,心中卻更添了疑惑。 要知道,在自己穿書之前,鐘信眼中的男嫂子秦懷,既sao且浪,草包一個,卻偏生又耐不住寂寞,敢在鐘仁的yin威下勾引身為小叔的自己。 這樣的男嫂子,想來在他心目中的印象已壞到了極點,否則作者也不會在小說的結尾,特意提到風sao的男嫂子最終死于其手。 那么已經給他留下這樣印象的自己,為何現下卻又入了他的眼,成了合縱連橫的對象呢? 秦淮下意識在床頭上坐直了身體,因為他覺得有些東西,在窗外的狂風暴雨中,自己卻似乎慢慢想得透徹了。 想來,心計深沉的鐘信,要比其他人更快地在自己身上,看到了有如四時錦那般潛移默化的變化。 而有了這些變化的鐘家大房新寡,或許在他那盤很深很遠的棋局里,已經變成了一枚對他有利的棋子。 那么自己,會愿意身陷他布好的棋局嗎? 秦淮搖了搖頭。 雖然不知自己會是棋盤上的哪一枚棋子,可是在鐘家這個深不可測的棋局里,任是哪一枚,都怕是一去不回頭。 耳邊傳來客廳里電話的鈴音,秦淮這才發現,窗外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這會子雨聲已經削薄下去了。 片刻之后,小丫頭香兒輕輕便敲門進來,“大奶奶,太太那邊命人剛打了電話過來,說是族里九叔現在太太房里,要和家里人商量下大爺的喪事如何辦理,我原回了奶奶腳上有傷,可是那邊說是二爺的原話,要大奶奶克服一下,畢竟是大爺的喪事,您一定要過去的?!?/br> 秦淮皺了皺眉,卻又知道自己身為鐘仁寡妻的身份,確也無從拒絕。 略想了想,道:“叫碧兒去安排一下,看院里有沒有躺椅,找幾人抬了,我坐著去了便是?!?/br> 香兒因見過他那晚不怒而威的樣子,知道大少奶奶守寡后性情大變,忙賠笑道,“碧兒jiejie方才打了招呼,說是從二房來得匆忙,所以現下要回去處理些事務,讓我們回稟奶奶一聲?!?/br> 秦淮心知這丫頭哪里是有什么事務,分明便是回去向鐘秀傳話,將自己在泊春苑立威,又夜探老七臥房的事,向主子通風報信罷了。 不過這會子,在想透了一些事之后,秦淮倒忽然有些不在意了。 他此刻再次堅定了從前那個主意,只要官家那邊結果出來,自己被免掉懷疑,就立即向鐘家族人提出離開鐘家,什么大房二房、祖傳秘方,還是小叔子姑老爺,自己都要扔到一邊,徹底離開這個污穢壓抑的大宅院,越遠越好。 思及此處,秦淮的心里卻微微有了一絲悸動,眼前莫名便浮現出一幅尚未描摹完畢的圖畫,和圖畫上那點淡淡的胭脂紅。 “碧兒既不在,便去叫七爺過來吧,讓他想個辦法帶我過去?!?/br> 香兒點頭去了,片刻后,窗外便傳來一陣聲響,秦淮伸頭向窗外看去, 卻見鐘信帶著一個身形結實的小廝,正抬了張帶滑桿的竹椅過來。 未幾,鐘信輕輕叩門進來,身后便跟著那個小廝,房間里,瞬間多了一絲潮濕的雨氣。 秦淮這會子已經穿好了衣裳,右腳也已穿了鞋襪,只有腳踝依舊紅腫的左腳,卻不得不依舊赤著,懸在床邊。 鐘信的目光往那只懸在半空的腳掌掃了一眼,眉毛皺了皺,低聲道:“嫂子不知道么,若扭傷了腳,最忌諱這樣懸吊著腳掌,倒會增加淤血和脹氣,便是疼痛,都要加重了?!?/br> 秦淮怔了怔,笑道:“怪道我早起這樣坐了半日,倒覺得這腳更疼得緊了?!?/br> 他口里說著,下意識便想站起來,把左腳伸進香兒為他尋的一只軟口布鞋里,卻不料動作大了些許,扭到了傷口,一下子疼得咧開了嘴,“嘶”了一聲,人依舊又坐到了床邊。 鐘信微微搖了搖頭,便走到秦淮身前,“嫂子先莫亂動,這工夫若再扭到了筋絡,可真要重上加重了。眼前便是大哥的喪禮,嫂子要忙的事情還不知多少,總要注意保養些才是?,F下那竹椅進不來這窄門,嫂子既不方便行走,老七便背了嫂子去到那椅子上,也便是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