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睡覺!” 冷冷地扔出兩個字后,鐘仁有些喪氣地歪在枕頭上,繼而用一種秦淮看不懂的目光,從頭到腳,仔細看著他的每一寸身體。 “明天老太太請客,我怕是要忙得很,家里人你還不熟,要是怯生的話,可以跟老七親熱一點……他跟我是一房的兄弟,也沒什么好忌諱的?!?/br> 秦淮故作單純地點點頭,心里卻被那句“跟老七親熱一點”弄得一頭霧水。 要知道,小說中曾經寫過這樣一個情節,鐘信在十五六歲時偷看過鐘仁收藏的男男春宮,被鐘仁發現后揍了個半死,還罰他跪了一天一夜的碎瓦片,直把兩個膝蓋跪得鮮血淋漓。從那時起,他明明知道這個賤種老七是對男人感興趣的。 所以讓自己這個男嫂子和小叔子親熱,他真的不忌諱嗎? 還有,他剛才的那個樣子,感覺倒像是有……不舉之癥!阿彌陀佛,但愿,但愿! “你過來!” 鐘仁忽然睜開眼睛,一把扯住了秦淮的褻衣。 秦淮一愣,已被他拖在身前,掀開了衣襟。當看到在秦淮身下搖晃的銅鎖后,鐘仁松開了他,又閉上了眼睛,很快發出了酣聲。 這會兒,秦淮站在窗前,手指下意識落在那枚守貞鎖上。 方才,他終于忍受不住,在臥房外找到了方便的夜壺,也終于明白了這守貞鎖的構造。 這東西,還真是設計的精巧絕倫。從里向外,前后各有兩個活的機括,完全不耽誤身上那些事兒。而從外向里,如果不打開銅鎖,卻又碰不到要害處的一點皮毛。 別說,還真是個守貞的神器。 只是,這東西難道要一直穿在身上,連洗澡都不得摘下嗎?還有,打開這神器的鑰匙,又會在哪里呢? 胡思亂想了一會,秦淮決定先不去想這個,也不去想鐘仁身上諸般不合常理的表現,而是開始用心回憶在書中看過的情節。 畢竟秦懷之前是在鐘家露過面的,和宅子里各色人等有過一些接觸。如果不做點準備,等到明天出場的時候,不識里外、張冠李戴,別人不說,就鐘仁和鐘信這兄弟倆,都會看出自己的破綻來。 雖然小說讀得不全,但對他這個記憶力甚好的書蟲來說,還是記牢了很多有用的情節。 所謂知已知彼,這時才知道有多重要了。 在他的記憶里,這鐘家一門,人口甚眾。 鐘老爺生前共娶了三房太太,生了五子二女。 嫡庶四個兒子外加婢女所生的鐘信,以仁、義、禮、智、信分別命名。 兩個女兒則取鐘靈毓秀之意,一個叫鐘毓,一個叫鐘秀。 這其中,鐘仁、鐘毓、鐘禮三兄妹,是大太太所生。 鐘義和鐘秀,則是二姨太太所生的一雙兒女。 而三姨太太雖然只生了一個六子鐘智,但她是二太太的親表妹,兩人同枝同葉,共嫁一夫,故三房血脈雖少,卻靠著與二房間拉幫結伙,走二打一的路線,也算在鐘家站穩了腳跟。 至于婢女丁香生下的鐘信,雖養在大房,名為鐘家老七,實則地位尷尬,半主半仆,不知內里的,都以為他不過就是大少爺的小廝。 而明天要過生辰的,正是已經出嫁在外的鐘家嫡長女鐘毓。 鐘毓雖已出嫁數年,但由于夫家只是中等人家,遠比不上鐘家豪富。打小嬌縱成性的她,常常抱怨父親當年將她下嫁,故而總是三天兩頭往娘家跑。 想到大小姐鐘毓,秦淮心里苦笑了一下,因為他忽然想起了書中大小姐的丈夫,邱墨林。 在原書作者筆下,邱墨林生在中醫世家,為人極度自私無恥。 他本性喜歡男人,卻為了貪圖鐘家富貴而娶了鐘毓。平時,他在鐘毓面前做小伏低,一副懼內的樣子??墒潜澈髤s勾三搭四、花街柳巷,更是在見了秦懷第一面后,就產生了非分之想。 記得作者還專門描寫了邱墨林做春夢意yin秦懷的情節,香艷誘惑,看得秦淮一邊笑得花枝亂顫一邊面紅耳赤。 而狗血的是,這邱墨林色膽包天,竟然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找到兩次沒有旁人的機會,便對秦懷暗送秋波、言語挑逗。 偏偏那秦懷骨子里風sao透頂,被鐘仁冷落后正饑渴難耐,見大姑老爺撩拔自己,雖然因害怕鐘仁而不敢太過放肆,卻也沒忘了眉目傳情。 天啊,為什么看書的時候,自己總嫌作者的狗血潑得還不夠多??烧娴搅俗约荷砩?,才知道面對這一盆盆狗血時,該有多么煎熬。 不知不覺,初陽已升,窗外的院子里開始有丫頭婆子走動,漸有人響。 秦淮知道鐘仁住的院落叫泊春苑,泊字諧音伯字,取的是“伯仲叔季”中排行首位的意思,自是因為鐘仁是鐘家老大的緣故。 秦淮搖了搖頭。 這鐘家既是豪門大宅,又附庸風雅,無論各人名字還是住所皆有講究??上?,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內里,早不知爛成了何種模樣。 忽然,秦淮只覺眼前一閃,眼見院門被猛地推開,沖進來一個人影。 那是一個身體瘦弱的中年婦人,身上衣衫破破爛爛、蓬頭垢面,進了院來,東奔西跑,又叫又喊,轉瞬間便撞倒了院中幾盆名貴的花木??雌淝闋?,倒像是個瘋婆子。 秦淮看得呆住了,正發怔間,忽然聽那婦人的口中竟然一迭聲叫起鐘信的名字來。 他恍然大悟。 老天!想來這婦人定是被看管在園子偏廈的鐘信生母,那個瘋了的婢女丁香。 秦淮下意識回頭看了眼床上的鐘仁,卻發現他已經被瘋婦的叫喊聲吵醒,正一副被人打擾后的陰沉臉色。 廂房里急匆匆跑出男男女女一群人來。 從妝扮看,除了丫頭婆子,就是伙夫小廝。秦淮只認得其中的兩個,鐘信和雀兒。 雀兒大概正在晨妝,臉上的脂粉還沒抹勻,卻跑在眾人前面,一臉的怒氣。 “你們都是干什么吃的,一大早放條瘋狗進來,吵醒了大少爺,小心你們腿上的筋!都傻愣著干什么,還不快去找繩子捆了這瘋婆子!” 那瘋婦在人群中猛然看到了鐘信,呆直的雙眼忽地一亮,便朝鐘信迎了過來。 “我的兒,信兒,你還記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嗎,娘找你找得好苦啊我的兒……” 鐘信聽到吵鬧后跑出房門,待看到院中的聲響來自那瘋婦的時候,身子猛地晃了晃,原本沖在前面的他,竟硬生生收住了腳。 雀兒見瘋婦眼直直地走到自己身前,朝鐘信一口一個兒子的叫著,身上的味道薫得她捂住鼻子,忙轉過頭去。 在回頭的光景,雀兒順勢朝正房的窗子望去,果然看見鐘仁兇狠厭惡的眼神。兩人目光一對,雀兒心領神會,當即柳眉一擰,伸手便是一記響亮的耳光。 “放肆!你這瘋婆子,管誰叫兒子呢?我告訴你,他是叫鐘信,卻是鐘家大房門頭的人,與你這下賤的洗腳婢又有什么相關!” 秦淮見鐘仁也走到窗前,便稍稍退后,卻一直留神著窗外的事態。 待見到雀兒絲毫不留情面,當著鐘信打了他生母一記耳光的時候,秦淮只覺心里格登一下。 這丫頭,下手可真狠毒。 那瘋婦被雀兒一巴掌打了個趔趄,嘴角登時淌下了血水。 鐘信在雀兒對生母揮出巴掌的瞬間,雙眼死死閉了一下,用力咬緊牙關,身體哆嗦著走到雀兒面前,伸手扶住了生母,低著頭道: “雀兒jiejie說得是,我是大房養大的人,現下與她已無相關。只是她好歹是我生母,還請jiejie給老七點面子,讓我送她回去,讓人嚴加看管?!?/br> 從秦淮的視線看去,鐘信的身體像是一把彎弓,低著頭與一個有些權勢的下人說著軟話??匆娮约旱纳赴ご?,卻仍是一臉怯懦,連母親嘴角的血污都不敢幫著擦拭,一副窩囊到家的樣子。 可是在他這副表相下面,在他躬起的脊背上,秦淮卻似乎看出了一絲強行忍耐的憤怒。 他的身體確實卑微得像一把弓,可是等這把弓拉滿弦的那天,放出的,怕將是最狠最毒的箭。 第5章 雀兒伸手在淡綠綢褲上用力擦了擦,似乎打了鐘信生母一巴掌,倒弄臟了她的手。 見鐘信開言相求,她仍是一臉不忿之色,微微回頭瞄了一眼窗子,從鐘仁臉上看出了什么,回過頭來,吊著眼睛道。 “得了得了,趕緊把這瘋子弄走,大清早的,真是晦氣!你們幾個愣著干什么,快去提兩桶水來把地洗了!” 秦淮眼見鐘信朝雀兒躬了躬身,佝僂著腰,半拉半扶著瘋婦,在眾人或嘲笑或鄙視的目光中匆匆出了院門。 一邊的鐘仁已經點了根香煙,見他看得出神,便色迷迷地朝他臉上吐了個煙圈。 “那是老七的生母,一個瘋婆子,有什么好看的?!?/br> 秦淮微微背過身去,不敢看他。因為他方才看到鐘信扶著瘋母,不得不往外拖扯她的背影,不知怎的,只覺心里和眼角都是一酸。 鐘仁瞇起眼睛,似乎已看透了他的心事。 “嘖嘖,這是做嫂子的心疼小叔了不是?我倒沒看出來,你竟然還有這般心腸!” 秦淮已經控制住了情緒,朝鐘仁堆笑道,“人家不過是觸景生情,想到了自己身世而已,大爺又不是不知道,我也是從小父母雙亡的人,才淪落到了那種地方……不過嘛,阿彌陀佛,萬幸我福大命大,遇到了大爺,才能脫了火坑,進了??幽?!” 秦淮急中生智,憑著對書中的記憶,趕緊給自己解圍。 鐘仁哈哈笑了兩聲,走到他身前,伸手勾住了他的下巴。 “既這么說,你是沒有后悔嫁我了?我發現,你這幾日好像長了點能耐,話說得愈發好了。不過,你便是心疼老七,也不值什么,不用怕我多心。以后我在外辦事,你閑著無聊,就把他叫到房里解悶。那小子從小伺候我,捏背按腿的手藝還算不錯,你要是身上乏了,便讓他來捏一捏,左右都是自家人,也該多親香親香?!?/br> 秦淮點頭稱是,心里卻像是窗外的晨風,吹來滿天的疑云。 這話聽著,怎么就那么不對勁兒呢! 兩人洗漱停當后,雀兒已帶人送來了早餐。 雀兒如今早已不親自動手,只在一邊指揮著幾個小丫頭子,將各樣早點流水價擺滿了偌大一個八仙桌。 秦淮知道書中的鐘家富甲一方,可是沒想到竟然闊氣豪奢到這種程度。 明明兩個人的早餐,倒弄出十幾樣的東西,各種中西點心并小菜湯水,時令果品,看得他眼花繚亂。 原來這鐘家不僅富貴,也和那個時代的很多豪門一樣,既保持著老舊禮節和生活習慣,又極趕時髦,時興的東西樣樣都有。像剛剛興起的電燈電話、西式飲食,流行的西式裝扮等等,在鐘家都無一例外地可以看到。 秦淮見鐘仁面前的多是西式點心,他自己平時常吃的也是牛奶煎蛋火腿那些,可是一想到秦懷是勾欄中的出身,便還是挑了兩只蟹黃小籠、就著幾樣精致小菜,喝了一小碗紅梗米粥下去。 食物入口,秦淮心中不由暗嘆。原來從前小說中常見到的“錦衣玉食”,當真所言不虛。便僅是這早餐的東西,便已經美味異常了。 一時飯畢,鐘仁嘴里哼著“十八摸”的小調,翻了會報紙,看到夾縫里一排治花柳梅毒的廣告,忽地想到什么,忙叫了雀兒過來。 “我方才想起,今天上午已經約了個洋大夫見面,估摸著午宴時應該回得來。你告訴老七,家宴時辰快到的時候,讓他帶大少奶奶先過去便是?!?/br> 雀兒聽他說到大夫二字,臉色微變,點頭應允。 鐘仁頓了頓,眉毛一擰,又道:“告訴賬房,就說是我的意思,把那看管瘋子的人扣去兩個月的工錢。再有,餓那瘋婆子三天三夜,我就不信,餓她個腿軟腸空,看她還有力氣跑出來瘋!” 鐘仁又交待了雀兒幾句閑話,便急匆匆更衣去了。 秦淮站在窗前,看見他螳螂樣瘦長的背影出了院門,心下一陣發涼。 聽他吩咐雀兒辦的事兒,心腸果然涼薄刻毒,相信他此刻對老七的所為,也一定是虛情假意,別有用心。自己夾在這樣兩個各懷心事、心狠手辣的男人當中,唯一應該做的,似乎只有一個字: 逃! 對于一個書蟲來說,穿書這樣體裁的小說他看了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梢哉f,穿過去之后的角色,有各種千奇百怪的生存方式,不一定必須遵循原書的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