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蘇老太太看著小姑娘輪廓精致的側臉,視線又轉回到了她癱在桌上的宣紙上,凝神看著那未完成的畫作,目光愈發柔和綿長,又嘆了一聲:“你同他當真很像?!?/br> 是在說她和她爹爹像吧,程祈寧點頭,有幾點楊梅汁點在嫣紅的唇上,更顯得小姑娘唇瓣鮮嫩水潤。 程祈寧沒留意到自己祖母的不對勁,只覺得今日的祖母分外安靜。 簾子忽然被掀開,老侯爺大步走進屋來。 蘇老太太轉頭一看是老侯爺,身子一怔,身子一下子從圈椅上彈起來,動作夸張地用勺子盛了三個楊梅往程祈寧面前堆:“萍姑,再多吃些?!?/br> 程祈寧停住了吃東西的動作,抬起眼來狐疑望著自己的祖母。 不對勁……祖母的反應當真不對勁。 她是癡傻如三歲小兒,可是每次都是在有外人在的時候,才會有一些瘋形瘋狀,而和她獨自相處的時候,祖母雖說不上是很正常,卻常是像方才那樣正經而安靜的。 祖母這病,怎么這么奇怪? 一旁的老侯爺不敢靠近蘇老太太,只遠遠站著看著蘇老太太站在程祈寧歡笑的樣子,自己也笑了笑,冷峻的線條柔和了許多。 老侯爺視線一轉,掃到了桌上程祈寧的那幅畫,臉色忽然轉冷。 瘋瘋癲癲的祖母,神色不豫的祖父,程祈寧有些無措,局促地擺弄著荷邊白瓷碗的勺子,大氣都不敢出。 檀灰色的簾子忽然被小丫鬟掀開,看見了老侯爺果真在此處,小丫鬟碎著步子飛快走了過來:“侯爺?!?/br> 她跑了幾個院子都沒找到侯爺,眼下終于找見了。 老侯爺淡淡頷首:“何事?” 小丫鬟喘著氣著急道:“今日表姑娘跟著府內的幾位姑娘到凌霄山上踏青,她走丟了!” 老侯爺聞言皺眉,跟著小丫鬟飛快走了出去。 祝芊月雖與他并無血緣關系,可是既然她被養在他們東寧侯府,便算得上是府內的姑娘,她要是出了事,處理不好便會累及他另外幾個孫女兒的名聲。 程祈寧也想跟上去看看,卻被蘇老太太一把抱住。 “萍姑……”蘇老太太的聲音在抖,身子也在抖,扳過來程祈寧的臉,一遍遍仔細看著,熱淚滾滾:“萍姑,娘親對不起你,娘親對不起你!娘親不該的,娘親不該那樣做!” 程祈寧垂下眼瞼,她知道,祖母似乎一直因為沒有阻止萍姑去凌霄山而愧疚。 祝芊月在凌霄山上走丟,她小姑姑也是在清明節去凌霄山上踏青時出的事,程祈寧將這兩件事聯系在了一起,太陽xue忽然直跳。 這祝芊月竟然也同萍姑一樣在凌霄山上出事,冥冥之中注定了侯府的姑娘要在凌霄山上出事一般。 再想到了今日祖母無論如何都不讓她踏出侯府的門,程祈寧便更覺得事情怪異。 她回抱住了自己的祖母,小手卻有些緊張地攥住了袖子,手掌肌膚貼在老人家褃子上繡著的如意花凹凸不平的繡線上,心惴惴不安地跳動著。 第043章 申時三刻的時候, 祝芊月回到侯府來了。 回到侯府的時候,祝芊月一臉淚水,梨花帶雨, 撲倒了一直在侯府正門焦急等待的祝氏懷中:“姑母?!?/br> 趙氏在一旁看著, 見祝芊月好好回來了,她這個掌管后院的頓時心里踏實了許多:“回來了就好, 回來了就好?!?/br> 祝氏堪堪扶住了祝芊月的身子, 好生一番上下探看,見她衣衫周正, 身上也無任何痕跡,心安了一半, 趕緊問她:“小月你今日是走到哪里去了?遇見誰了?可有遭受了些什么?誰把你送回來了?” 祝氏在知道了祝芊月走丟之后,心便一直提在嗓子眼上, 她怕祝芊月遇到一些事情, 壞了名節…… 祝氏一向把旁人對她的看法看得比命還重。 祝芊月一直在哭不說話, 祝氏著急地搖著她的肩頭, 等了許久不見祝芊月的情緒平復,她皺著眉頭一臉不耐地抬眼,看清了送她侄女兒回府的那人的面容。 居然就是前幾天在街上攔住瘋馬的鄭景林。 那天鄭景林幫她侄女兒攔住了瘋馬,祝氏心里雖然感激,可是卻對他沒有好感, 也未曾想過要特意去道謝。 鄭景林的名聲太糟了,祝氏看不起這樣的少年。 見祝氏大有不問清楚就不回府的架勢,趙氏揉了揉眉心, 上前勸祝氏道:“大嫂,先別問她,讓孩子緩緩,人回來了就好?!?/br> 祝氏猶豫了很久,見自己的侄女兒仍是在哭,怕她這幅樣子被更多的人瞧見,無奈皺著眉將祝芊月拉回了宅子。 而程子頤與老侯爺在看見了是鄭景林將祝芊月帶了回來之后,兩人臉上皆有些不好看。 只是比起來徹夜不歸,祝芊月能被安然無恙地帶回來總歸是件好事,他們理當對鄭景林表示感激。 他們將鄭景林請到了侯府花廳喝茶,期間令程子頤有些意外的是,鄭景林對他格外友善。 只是程子頤是個寵妻如命的專一男人,最看不慣的便是鄭景林這種在脂粉堆里逍遙的浪蕩子,即便鄭景林對他友善尊敬,程子頤對他的態度仍是敷衍。 程子頤瞧上去性子溫和,與世無爭,其實骨子里帶著桀驁高傲,對于自己看不慣的人,連虛與委蛇都懶得做。 倒是老侯爺因著與鄭國公交好,對鄭景林的態度也格外好。 他先是多次感謝了鄭景林將祝芊月帶回來的這件事,又讓鄭景林一定要在一個多月后,同鄭國公一起參加蘇老太太的壽宴,說是到時候他會當面感謝鄭景林。 老侯爺話里沒說的是,要和鄭國公商量商量鄭景林與祝芊月的婚事。 老侯爺心里清楚,祝芊月的名聲已經敗在鄭景林身上的,若是想要找個好人家,已經是難上加難,最好不過是給鄭景林做側室。 東寧侯府雖是侯府,但是并不受皇上器重,韶京有二十六侯,東寧侯府的勢力大概排在中下游,祝芊月的出身實在不好,只倚仗著東寧侯府,本就很難說個好人家,嫁給鄭國公義子鄭景林做妾,倒也是無比合適。 鄭景林本就想接近程家但是苦于并無門路,聽了老侯爺的話,當然是欣然答應了。 出了花廳,鄭景林走了兩步,看見了同小廝一道等著他的薛平陽,滿面春風大步上前道:“薛兄,今日之事,多謝?!?/br> 能借著祝芊月這件事被老侯爺認可,多虧了薛平陽 鄭景林打聽得知程祈寧鮮少出門走動,想接近程祈寧卻苦于沒有接近的方法,薛平陽便幫著他出主意,設計了這“英雄救美”的一出,便與侯府有了聯系,而他鄭景林甚至成了侯府的恩人了! 想到方才老侯爺對他的贊譽,鄭景林更是得意。 能和侯府扯上關系就好,至于如何處理祝芊月,鄭景林根本不在乎。 挑祝芊月下手而沒選侯府其他的姑娘,看中的就是祝芊月出身卑微沒人護著,不會惹來太大的麻煩。 薛平陽原本等候在院內假山下,看著侯府的雕欄畫棟假山石榭,情緒有些失落,見鄭景林過來了,臉上帶上了笑容,語氣溫和:“滴水之恩且要涌泉,鄭兄于在下有知遇收留之恩,如今在下不過僅為鄭兄做了如此小事,不足掛齒?!?/br> 鄭景林笑著上前,與他勾肩搭背:“夠義氣?!?/br> 薛平陽淡淡看了眼搭在自己肩頭上的鄭景林的手,墨黑的眸子更深了幾分,嗓音仍舊溫潤如玉:“鄭兄肩上怕是還在抹藥嗎?還是少動為好,好好養傷,拿開吧?!?/br> 鄭景林依言拿開了手,思及肩頭一事,他低低咒罵了一句:“姓唐的真是該死!” 薛平陽的唇瓣翁動了下,尚未開口,就聽見身后有人狂狂笑道:“敢在背后口出狂言,怎沒見真的在人前找小爺比試比試?這算什么本事?” 鄭景林聞言神色一變,抬頭一看,就見唐堯提著個裝著虎皮鸚鵡的鳥籠閑田信步走來,臉色更加難看了,面容羞惱到有些猙獰。 他想到日日要往肩頭抹藥,想著那天在程祈寧面前出的丑,就恨死了唐堯這個卑鄙小人。 唐堯提著虎皮鸚鵡在鄭景林面前站定:“怎的,方才咬牙切齒的,見著小爺來了,怎么不敢說話了?” 鄭景林最看不慣的便是唐堯這種趾高氣昂的態度,偏偏唐堯的出身顯赫到除了皇宮里頭的那幾位皇子,沒人比得上,根本拿他沒辦法。 虎皮鸚鵡在鳥籠里跳了兩下,唐堯垂頭去逗弄,絲毫不把鄭景林的恨意放在眼里。 鄭景林氣火上頭,忽然大步往前一邁,拳頭就要揮出去。 他的拳頭是比不過唐堯,可是這種時候再忍氣吞聲,他還算什么男人! 鄭景林揚起的拳頭被薛平陽猛地拉?。骸班嵭植豢?,你的肩頭還有傷!” 唐堯抬眼,面對這點sao動,眼中絲毫波瀾未起。 前世鄭景林投錯了黨派,在顧鑾上位之前便沒了命,今日的少年鄭景林在他這個活了兩世的人眼里,不過像是個跳梁小丑一般可笑,不值一提。 只是他在看見了薛平陽的時候,輕輕瞇了瞇眼。 吳道悔? 是的,是這張臉,眉目精致堪堪入畫,難得的美男子,日后的九千歲,東廠廠公。 前世他認識吳道悔的時候,吳道悔還是個剛入東廠的小太監,唐堯看中了他的心狠手辣,委以重任,吳道悔也果真不負他所望,扶搖直上,最后坐上了東廠廠公的位子。 可惜吳道悔身有痼疾,藥石無醫,四十一歲暴斃在南下的路上。 思及往事,唐堯的修長手指在竹條編成的籠子上輕點。 當年的吳道悔會變成一個太監,是因為犯了王法、受了閹刑,之后改名換姓拋卻了之前的身份,帶著仇恨進了東廠。 唐堯也曾派人去查過吳道悔的底細,想知道他改名換姓之前的身份,卻沒有查出來,直到吳道悔去世,他都不曾知道這人的真實來歷。 反正對于他來講,吳道悔既無二心,老老實實替他做事,便已足夠,至于他之前是什么樣的人,唐堯可以不追究到底。 這一世在這種時候遇上了,倒是解開了他前世的疑惑。 吳道悔竟是與鄭景林一路?之前他怎么不知道…… 要知道,日后吳道悔最恨的便是鄭景林,吳道悔做了九千歲之后,甚至派人去將鄭景林的墳墓掘了,鞭|尸后又暴尸荒野。 反目成仇,有趣。 唐堯的視線在薛平陽的身上停的太久,薛平陽在將鄭景林攔住之后,回望向了唐堯。 他的薄唇忽的輕抿,平靜的面容差點崩裂。 有的人單是站在那兒,不言不語,便有著一身的氣度。 薛平陽想到了那日在西市,他拉住鄭景林的時候,往玉石鋪子里看了一眼,看見唐堯在建威將軍與程祈寧面前言笑晏晏,心里就有些澀。 自卑,又嫉妒得發狂。 若是比較容貌,薛平陽不信自己比不過唐堯。 可是算上了家世,他與唐堯之間,猶如隔著一道天塹。 正如他與程祈寧之間所隔的天塹。 從江南桐城來到韶京,薛平陽所為之事有二,一是考取功名出人頭地,二來,他放不下心中情愫,他想娶當年買他花的程祈寧。 那年他與弟弟出來賣花,被人欺辱,半籃牡丹被踩落成泥,他那時年紀小,想到賣不出去花回去之后要被爹爹毒打,害怕到不敢回家,拽著弟弟縮在墻角。 又餓又渴又怕的時候,是程祈寧跑過來,用足夠買兩籃花的銅錢買了他那半籃花。 小姑娘粉嫩的臉笑起來比花要好看,他怎么都忘不掉,后來的時候,他常常偷跑到程家的宅邸,只為了偶爾能看她幾眼,年歲漸長之后,薛平陽便清楚了自己對程祈寧是何種心思。 說是來韶京考取功名,其實也是為了能夠讓自己的身份般配得上程祈寧,程祈寧于他而言,像是一道遠遠的光,他走出去的每一步,都是為了追逐那道光亮。 可是真到了他來到了京城,見識了京城富貴人家紙醉金迷的生活之后,才陡然認識到,他們的差距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