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你也會濕壁畫?”這倒讓黎夜光吃驚不小。 余白點點頭,“恩,我有去意大利學過幾年?!?/br> 高茜樂了,拍手鼓掌,“這下還不容易,余白也畫濕壁畫唄,我倒不信會贏不過他們!”沒有恩怨情仇的時候,她還是很愿意相信余白的。 可余白卻搖搖頭,雖然他現在思緒混亂,可談到對壁畫臨摹的理解和原則卻是異常清醒,“我雖然會畫濕壁畫,可絲綢之路沿途的壁畫都是東方藝術,我覺得不應該用西方壁畫的技法來繪制東方藝術,即使技法高超,也不是壁畫原本的樣子和韻味了?!?/br> “那原本是什么韻味???”高茜問。 “是……”余白正要回答,卻忽地眸色一轉,清澈的眼瞳變得格外黑亮,黎夜光瞧他眸似星辰,便笑了起來。 高茜不客氣地打斷他倆的眼神溝通,“余大師,你現在時間都不夠,還不增加點技術分可怎么辦???哎,夜光,你跟著傻笑什么呀?” 黎夜光勾起嘴角,淡淡地問他:“你是不是已經想出來要畫什么了?” “恩?!倍潭桃粋€字的回答,黎夜光就知道他已經做了決定。 高茜左看看、右看看,把一丟,忍不住發飆了,“你倆心靈感應,能不能給我一個旁白???我看不懂你們的神交??!” 余白選擇的壁畫是千佛窟北魏時期的一鋪《舍身飼虎圖》,絲路文化的真正興起始于魏晉南北朝,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嘉煌千佛窟在絲綢之路興盛的一千年間,是文化交融最大的中心。 說起自己的選擇,他滔滔不絕地給黎夜光講解:“印度佛教藝術經過絲綢之路傳入西域、再傳入中原,在北魏時期藝術的交融達到一個最高峰,這一時期的洞窟集印度、西域藝術和中國傳統藝術為一體,形成了中國式的佛教藝術風格,是一種純東方藝術之間的碰撞!再沒有比這一時期的洞窟更能體現絲綢之路文化的傳播與發展了?!?/br> 他明亮的眼眸如黑曜石一般閃耀,滔滔不絕的語調中是他對古代藝術發自內心的崇敬與熱愛。黎夜光雖然有點后悔那么輕易就原諒了他,可原諒他才能看到這樣純凈的眼眸、這樣赤誠的心,也算值了。 “那為什么選《舍身飼虎圖》?”黎夜光在嘉煌時年紀還小,對洞窟的了解全憑喜好,她偏好唐代的富麗堂皇,愛看翩翩起舞的飛天伎樂,或是雍容華貴的仕女,所以對風格粗獷、色彩簡單的北朝洞窟不甚了解。 “《舍身飼虎圖》畫的是釋迦牟尼佛前世投生為寶典國三太子薩埵時,出城狩獵,看到懸崖下有一只快要餓死的老虎,而它的身邊還有七只嗷嗷待哺的幼虎。薩埵太子心中不忍,決定犧牲自己來救餓虎,可他走到餓虎身邊躺下,餓虎卻沒有力氣咬他。于是薩埵太子爬上懸崖,用一根竹竿刺破自己的身體,再縱身一躍跳下懸崖,讓餓虎得以舔食他的血液恢復力氣,最后將他吃掉。他犧牲一人,既救下餓虎也救了七只幼虎?!彼告傅纴?,末了淺淺一笑,“這就是我學壁畫時的初心?!?/br> 月色潔白如霜,陽臺上的余白好似融進一片朦朧中,黎夜光記起他說過的一句話——“總得有人去修壁畫啊?!?/br> 無論過去多久,無論經歷多少,他始終還是那個永遠不會變色的余白。 “既然是初心,那你很擅長北魏時期的壁畫吧?!崩枰构庑闹邪底愿`喜。 然而余白抿嘴一笑,“其實我最拿手的是隋唐時期的壁畫,但宋元偏水墨的線稿我也很擅長,要說有什么是我畫得最不好的,就是北朝壁畫了!” “……” 他扶住她的雙肩,眼中閃著晶亮的小星星,“是你說初心不一定非要實現,應該享受一次繪畫的自由嘛?!?/br> 黎夜光突然足尖一痛,她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嗎?那是安慰的雞湯??!雞湯??!他懂不懂! 第七十章 一日不做,一日不食 part70 聰明是一種天賦,善良是一種選擇,而有些人一做選擇就不帶腦子。 ——《夜光夜話》 因為余白決定要畫《舍身飼虎圖》,所以季師傅就不用回余家山了,只安排另一位大師傅把《舍身飼虎圖》的畫稿送來c市便是。 清早五點,天還沒亮,黎夜光就敲鑼打鼓把所有人都叫起來,連素來養生的季師傅都有點吃不消,“這么早起來干嘛???” “干活??!”黎夜光恨鐵不成鋼地看著一個個睡眼惺忪的男人,打從心底里把他們挨個鄙視了一番,“距離交作品就剩七十天了,你們還有心思睡覺?!” 余白迷糊得連眼睛都睜不開,黎夜光抬手就在他腰間的軟rou上掐了一把,還順勢一擰,他哀嚎一聲,全醒了。 小注哈欠連天地說:“夜光姐,就是時間不夠也不能強求啊,所謂強扭的瓜不甜……” “強扭的瓜不甜我蘸糖吃!”黎夜光兇巴巴地吼道,“既然你們認同我的管理能力,那就要服從管理。昨天事出突然,才讓你們休息一下,從今天開始,你們每天只有五個小時可以睡覺?!?/br> 季師傅用手肘頂了頂劉哥,嘲諷地說:“刺激嗎?” 劉哥點頭,“刺激得我都能戒賭了!”賭博說到底不過就是尋求心理刺激,而黎夜光給的生理刺激這么大,誰還想賭博??! 匆匆吃完早飯,黎夜光就押著他們去工作,昨天沒做完的畫板,在她的鞭笞下兩個小時完工,等到午飯時間,五合板表層的麻布都貼完了。 大家忙得筋疲力盡,黎夜光才開始發放便當,“百丈禪師說過,一日不做,一日不食,我希望你們以此自勉!” “夜光姐,你還研究佛學了?”小除問。 “不是要畫《舍身飼虎圖》么,我就稍微看了些佛學故事,充實一下自己的知識面?!崩枰构庥H自給余白遞了六盒便當,外加拍肩鼓勵,“多勞多得??!” 季師傅撇嘴,“我怎么覺得你是專挑讓我們干活的內容看……” 黎夜光笑瞇瞇地說:“怎么會呢,我還看了一句,youyouupnoobb?!?/br> “……這是誰說的?” 黎夜光昂起驕傲的小下巴,“夜光德吉旺姆仁波切?!?/br> “……” 高茜生在幸福年代,“半夜雞叫”這樣的故事只在小時候才聽爺爺說過,可自打黎夜光做了余白團隊的監督人,高茜就時常聽美術館值夜的門衛說,“他們幾個哦,天不亮、雞都沒叫就來干活了呢!” 雖然聽起來讓人同情,但兩周后,泥板墻完工,畫稿拷貝結束,粉本也扎好了,高茜突然覺得吸血的資本家也挺好的,沒有資本家吸血,哪來的工作效率??!由此看來,姬川也算是良心贊助人了。于是,高茜為了從姬資本家手里撈錢,不得不去黎資本家手中壓榨剩余價值,她特意去工作間蹲守,想學點干貨再給姬川上課! 泥墻上的譜子已經漏完,余白開始勾勒線稿,高茜見墻面還是土色,與之前畫《舞樂圖》時的白底墻不同,難免有些好奇,“這為了趕時間,所以直接在泥墻上作畫,不刷底色了嗎?” “不是的?!蹦_手架上的余白回答她,“千佛窟的壁畫在唐以后,才有三層地仗層,除了粗、細草泥層外,還要再抹一層極薄的白粉,好讓墻面細膩光滑。但在北朝時期,地仗層只有兩層草泥層,所以這仿作的泥墻,只要泥漿干透就可以直接畫了?!?/br> 高茜湊近細看,還能清晰地看見泥漿中混合的麥草梗,“這么糙,怎么畫???” 余白勾完一根長線,把筆放下,活動了一下胳膊,蹲下身子和高茜說:“正是因為墻面粗糙,反而滲透力強。像是生宣和熟宣的區別,這種墻也叫‘生墻’,顏色可以被墻壁‘吃’進去,保存更持久,而且透氣好、不易起甲剝落。而增加了粉質層的墻面,被處理得太‘熟’了,反而容易病害,尤其到了元代,墻面細膩講究,很多壁畫成齏粉狀剝落,再也無法挽回?!?/br> “那不是和濕壁畫一樣嗎?都是為了讓顏色與墻壁融合,增加持久度?!备哕缬謫?。 余白蹙眉,嚴肅地搖頭,“不一樣的,‘生墻’壁畫要等墻壁全部干透才畫,利用墻壁粗糙的結構來吸收顏料,而濕壁畫是在墻壁未干的時候作畫,利用濕墻壁產生虹吸作用吸收顏料?!?/br> 他說著頓了一下,壓低聲音繼續說:“而且我告訴你哦,我在意大利學濕壁畫的時候就發現了,雖然濕壁畫說是可以永久保存,實際上條件很多,首先墻壁基底要做得特別好,其次僅限于在室內存放,連風都不能吹,風吹多了表面很快就會剝落。而且濕壁畫是十四世紀后才出現的,北朝的壁畫早在四世紀就有了,你看一千六百多年過去,又在沙漠地帶飽經風沙,至今墻面還很完好呢?!?/br> “啊……”高茜趕緊拿出隨身的小本子開始記筆記,“所以陳式薇那么得意的濕壁畫,其實就是個生雞蛋唄,禁不起摔打?!?/br> 余白歪頭想了一下,“不過大家都在室內展出,展廳里還有恒溫恒濕設備,也不會有什么摔打的?!?/br> 他倆討論得熱火朝天,絲毫沒察覺黎夜光豎著耳朵湊了過來,“原來濕壁畫不能吹風啊……難怪剛才wilson的作品運到庫房,陳式薇特別緊張,反復叮囑庫管加濕器一定要有?!?/br> “是的,意大利是地中海氣候,溫度高、濕度大,濕壁畫其實是以濕養濕,而千佛窟在西北邊陲,氣候與意大利截然不同,而c市入了秋也很干燥,所以我才說西方的技法不適合畫千佛窟的壁畫?!庇喟撞桓耶斨枰构獾拿娴」?,趕緊起身繼續勾線。 高茜側目看她,只見她笑得無比狡黠,問:“濕壁畫能不能吹風和你有什么關系?” 黎夜光嘿嘿一笑,不懷好意地搓著手,“和我沒關系,但和陳式薇有關系啊。她剛提交了展廳的設計方案,姬川通知陳展部明早開會商議呢?!?/br> 看她的樣子,高茜就知道她沒安好心,“你該不會建議姬川搞室外展廳吧?” “為什么不呢?”黎夜光哼了一聲,“誰讓陳式薇今天和姬川說,余白的壁畫交稿時間難定,建議不排進主展廳。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呵呵……” 余白一臉天真地追問:“呵呵是什么意思?” 高茜仰頭看他,“你忘了你得罪她的下場?” 余白后背一僵,下意識抬手捂臉,“原來呵呵是打人的意思啊……” 黎夜光得意洋洋離開,余白才敢俯身問高茜:“她是一直這樣有點壞吧?” 高茜哼了一聲,“你不就喜歡這樣的嗎?自己選的路,哭著也要走完?!?/br> 余白不解,“我為什么要哭,我特別開心??!”他說話的時候眼睛里都能冒出粉紅泡泡來,“夜光使壞的時候,有點任性,卻特別可愛!” “靠!”高茜被一口狗糧塞得猝不及防,氣得甩手就走,她今晚要給姬川上四小時不帶休息的課,談戀愛不如讀書! 第二天的會上,黎夜光洋洋灑灑談了一番室外展廳的構思,陳展部里還有阿珂、唐生等人做她的內應,簡直是一呼百應,連姬川都心動了! 果不其然,陳式薇嚇得面如豬肝,一出會議室就把黎夜光給拽住了,“你推薦室外展廳是不是針對我?” 黎夜光不客氣地把她的手甩開,“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我是策展人,你的建議只要我不同意也是沒用的?!标愂睫笨此冀K有一種長輩看孩子的心情,言語中也免不了端出家長的姿態。 “我知道你是策展人,可你也應該知道,如果不是我放棄爭取,這個位子能是你的?”黎夜光眉梢一挑,盡顯銳利的光芒,“換句話說,我若是現在開始爭取,你覺得你的位子還能坐穩嗎?” “我知道你是為了給余大師爭取機會,可你別忘了,剩下的時間兩個月都不到,他才開始勾線,wilson的作品足足畫了十五個月,兩個月不到的作品怎么可能和十五個月的比?”陳式薇看她偏執,苦口婆心地勸說。 黎夜光不屑地嗤笑一聲,“誰和你用兩個月比十五個月了?你丈夫以前是畫油畫的,開始學壁畫也不過三年時間,而余白學習壁畫臨摹和修復已經二十多年了,二十年如一日地畫壁畫,又有誰能比得了?” 陳式薇見她一臉的驕傲,不禁笑起來,“我真沒想到,有一天你竟會站在余家那一邊、替他們說話。你是忘了當初我離開你們的原因嗎?” “人生在世總有意外,可一個意外就能讓你放棄十年的感情,與其說余黛藍是你離開的原因,倒不如說是你早就想走了?!崩枰构怆m然怨過余黛藍的偏激,但她更恨的是陳式薇的無情無義。 “你恨我,我完全理解,但你得知道,我離開也是因為你爸非要承擔不屬于他的責任?!被貞浧鹜?,陳式薇垂眉嘆息,“我恨他總是做老好人,恨他讓我們失去了過好日子的機會,所以才會離開?!?/br> 陳式薇的痛苦,亦是黎夜光的心結,但她咬牙反駁說:“我爸有他自己的選擇,而你也做了你的選擇。他和余家當年是有誤會,等他回來自然可以解釋清楚?!?/br> 陳式薇抬起頭來,烏黑的眼瞳猶如西北冬夜無月的天空,黑得讓人恐懼不安,“誤會?我只問你一點,你爸當時是考古所副所長,而余黛藍是臨摹壁畫的研究員,她不在負責修復臨摹的美術所里待著,為什么要跑來考古所?” 她一步步向黎夜光走近,“你那時候小、不了解情況,余黛藍調來考古所才三個月,憑什么要你爸為她的意外負責?這些情況難道余家就沒一個人查過嗎?他們是真的以為你爸有責任,還是他們只是要一個人負責!” 黎夜光全身一僵,像被瞬間凍住似的,連心都涼透了。 第七十一章 無知有罪 part71 無知者無罪?憑什么啊,無知就是罪。 ——《夜光夜話》 黎為哲早就算著國慶假期要從新疆回來,卻糊里糊涂忘了小長假得提前訂票,最后只買到一張轉兩次機的機票,折騰一整天才回到家。 雖然上一次和黎夜光不歡而散,但這次他還是特意帶了新疆大棗回來。黎夜光小時候喜歡吃紅棗,在嘉煌時陳式薇常常去敲千佛窟那棵大棗樹,她就在樹下一個個撿,連青黃不接的都吃得很開心。 走到家門口,黎為哲沒有直接開門,而是把一大包紅棗從箱子里拿出來,拎在手上,這才拿出鑰匙,可鑰匙剛插進鎖眼,門就咔嗒一聲開了,黎夜光站在門里,正虎視眈眈地盯著他。 黎為哲下意識心頭一緊,趕緊把紅棗遞過去,“夜、夜光,這是你最喜歡吃的紅棗……” 黎夜光沒有去接過紅棗,而且冷冷地看著他,就連說話的語氣都沒有一絲溫度,“我最喜歡吃紅棗你能記得,那你還記不記得我小時候最想去的地方是美國?” 黎為哲上次留下紙條,就猜到這次回來黎夜光一定會問他當年的事,但沒想到她竟會堵在門口就問。她目光陰郁、眉頭緊擰,像是發生了什么大事才會如此刺激她。他小心翼翼地問:“你上次的投資問題,還沒解決嗎?” “我的事用不著你費心!”黎夜光退后一步,讓他進門,“我只想知道,你明知道自己和余黛藍的事故沒有任何關系,為什么要承擔責任!在你看來,做一個老好人,比讓妻子離開、讓女兒受苦,更重要嗎!” “我那么想去美國,不是我崇洋媚外,而是我想著去美國或許可以見到我親媽一面……我知道她不要我,但我想聽她說一說理由,可你放棄了去美國的機會,也剝奪了我去的機會,就連陳式薇也因此離開,我被兩個母親先后拋棄,這就是你疼愛子女的方式嗎?你對我的愛還比不過你追求的無私偉大!” 面對她的控訴,黎為哲下意識想先緩解她激動的情緒,“我是沒有搶走余黛藍去美國的機會,但是……” “但是什么?你是考古所副所長,余黛藍是臨時從美術所調職過來的,和你能有什么關系!”黎夜光見他還要辯解,一團怒火直沖頭頂,說她此時有殺人的心也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