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武氏后人雖然將武遂的腦袋重新縫在了他自己的遺骸上,但沒了就是沒了。這半截缸脖頸上頂著的腦袋,僅僅就是個并不好看的裝飾品,是沒有半點作用的。 那半截缸的腦袋動不了,不能抬頭,便只能左右把身子用力地搖晃了兩下,希望能把辛玉衍給晃下來。等見這法子不管用,辛玉衍還是穩穩地站在肩上,這才用兩只枯爪猛地向辛玉衍的腳腕抓了過去。 “哐搽——!” 半截缸的枯爪上落了空,甚至,因為枯爪上太過用力,而沒站穩地踉蹌了一下。 “?!?!” 半截缸才剛要站穩、直起身來,背后和左胸膛對應著的位置,便猛地受了一股重力—— 填入心臟處的黑缸,是貫穿胸口前后的。 在被挖掉了心臟的那塊地方,胸口是缸底,背后是缸口。 缸口那地方是沒有皮和骨的。辛玉衍這樣直直一刺,直接就從黑缸的缸口刺進了缸底。 這若是普通的黑缸,在辛玉衍劍尖刻意的重力之下,早就該碎裂了。但這卻是用極陰毒的法子制出的黑缸,只要這黑缸還在半截缸的身子里頭,半截缸刀槍不入,這黑缸也同樣只會刀槍不入。這是兩方陰煞的相互作用。 然而,即便如此,這黑缸卻仍舊是半截缸的唯一弱點。只要她把這黑缸給刺出了半截缸的身體,這半截缸和這黑缸,也就統統都廢了。 行動遲緩地用手掌捂著胸口,半截缸感受到胸口處的黑缸驀地松了松,也不敢像先前同林立原對抗一樣硬拼力氣,就著胸口受力的方向,猛地往前邁了一個大步,這才脫離了辛玉衍刺來的劍尖,感覺到胸口黑缸上受力的地方猛地一松。 腦袋是縫在脖頸上的,它不能回頭去看辛玉衍。事實上,它也不想去看辛玉衍。 早在這兩個人上山的時候,它就從這個女人的身上感到了強大的威脅。那是千年前的自己都不一定能打得過的,更何況是現在沒了靈魂獻祭、只能靠陰氣重新修煉的自己。 魔物和簡單的僵尸不同,魔物是有著簡單的思考能力的。這也是半截缸叫人忌憚的原因之一。 從一開始,這個半截缸就沒想過要和辛玉衍交手。所以,他這才沒像從前那樣,為了要亡魂獻祭,去蠱惑那些偶入大山的人進到陰門村來。甚至,為了讓這兩個人離開,他還特意動用了他本就不多的陰氣和煞氣,讓林間升起了層層白霧。 若不是知道這兩個人是存心要讓自己湮滅,它甚至都不想從石棺里起來和這兩人戰斗,哪怕就像千年前一樣,再被封印個數百年。 “咚咚咚咚!” 半截缸勉強脫離了辛玉衍的劍尖,在石板地上站穩,也不敢和辛玉衍去硬抗,連忙抬著步子,三步并作兩步走,連忙就到了擋在路口的林立原前面。 “哐——!” 抬起枯爪,它重重地砸向林立原,也沒有要和林立原迂回的想法,顧不得林立原死了會不會讓身后那個女人暴怒,只想趕緊讓林立原趕緊把路給讓開! 千鈞一發之際,林立原再次用重劍扛住了半截缸的動作。 他雙手握住劍柄,借用了全身的力氣去抵抗著半截缸一只枯爪的力量。 眼睜睜地看著半截缸這只枯爪還沒松下力氣來,另一只枯爪就疾速抬了起來,預備向著自己的頭頂砸下來,林立原脖頸上青筋爆出,咬著牙,拼命地瞪著眼,不敢任由身體的本能讓眼睛閉上,就算死,也要竭盡所能地再多拖這半截缸最后一秒。 陰氣和煞氣產自于天地,這半截缸要是逃出了他們的視線,也用不到一秒的時間,它就能讓自己渾然融入到這因為陣法而聚滿了陰氣的大山里,任誰都找它不到。 耳邊一片寂靜。 似乎連半截缸那抬手的動作都成了慢動作。 “?!?/br> 在半截缸那枯爪離自己頭頂還有最后五厘米的時候,它的動作忽然停住了。就連它抵著他重劍的另一只枯爪上的力道,也猛地被卸了下去。 它胸口的缸底,再次被來自于背后的劍尖抵住了。 辛玉衍的臉上沒有半點表情,沒人能從她的臉上看出她的半點想法。她只是手上握著劍柄,一點一點、更加地用著力,感受著那被劍尖抵住的黑缸,一點一點的松動著。 “啪——!” “啪嗒——!” 隨著那半截缸動作遲緩地捂住了胸口,似是動彈不得的、僵硬的維持著同樣的動作,林立原也只感覺腦袋里的一根弦、猛地就斷裂開了。 “啊……” 林立原的腦子里一片刺痛,嘴上也忍不住被痛得□□了一聲。 “哐當——” 他手里的劍掉落在了地上,雙手顫抖著抱上了腦袋,捂住了太陽xue,猛地跪著趴在了地上。 半截缸在攻擊他們的意識海。 辛玉衍同樣感受到了從意識海里傳來的一點異樣,她知道,這半截缸是希望通過攻擊她意識海的方式,讓她手里的劍尖送上一點,好讓它有時間從這里逃離出去。 但它想錯了。 她是修道者。修道者雖也修身,但最根本的卻是修心。否則,大元王朝的修道者之間,也不會有“一朝悟道,坐地飛升”的傳聞。 感受著意識海里因為半截缸的攻擊而傳來的點點異樣,辛玉衍知道,林立原除了腦子里的鈍痛以外,大概也和她看見了同樣的場景—— 血。漫天的鮮血。 血珠連成一串,高高地飛起,又高高地灑落在了地上。 “殺!” 前面是他以為的“敵人”,背后是把他當做敵人的“友軍”。 他的臉上、頭盔上、鎧甲上、手上,無一不是血跡。他以為他是在斬除叛軍,他以為他是頂天立地的威武大將軍,但到頭來,這卻是一場獨獨針對于他、針對于他的軍隊、他的家族的陰謀。 無數的士兵、無數的長矛繞著他圍成了一圈。 他跪在地上,被所有的矛頭指著,臉上全是血,看不清表情。 那時的他,應當是怔然、帶著心死的麻木的。 那一天,所有那些和他征戰過的將士們,全都死了。 不知道什么時候,跪伏在地上的林立原,忽然停止了身體上的顫抖。他腦子里的神經仍舊是疼痛的,但他生生忍了下來。 沒有道理的,他就是知道,腦子里的那個場景,是武遂大將軍被害的場景。 是的,被害。說是自欺欺人也好,他不想用“被擒”去形容那樣一個場面、去形容那時的大將軍。 腦海里的刺痛仍舊繼續,之后,腦海里又出現了許多的畫面—— 將軍被斬的時候,是春天。那時,天上還下著些細雨…… 武氏一族被抄時,死了很多人。有些是自己受不了折辱撞死在士兵面前的,有些是在推攘之間,被士兵“誤殺”的。那其中,還有許多都是只有三五歲的孩子…… 恨??!心底全都是恨!忠肝義膽!義薄云天!原來,這世上是沒有公道可言的。做壞人,要比做好人痛快許多。至少,他們的家人不會死,他們自己也性命無憂。 那一天,武氏殘存的族人狼狽地從狗洞里逃了出來,懷里抱著武遂的遺骸,滿是恨意的離開了咸陽…… 這是千年前的畫面了,屏幕前的觀眾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林立原的眼眶里,卻忍不住流出了淚來。 武遂和武氏一族千年之前究竟經歷過什么,聽著別人轉述著,總是不足以讓人感同身受。 就好比同樣的經歷,林立原看著那石棺上刻著的內容,頂多也就是喟嘆幾句,而現在,卻情不自禁地掉下了眼淚。 或者,這本身也是那半截缸的目的。 意識海的攻擊,對林立原的作用很大,但對辛玉衍卻顯然是沒什么用的。那么,來硬的不行,那來軟的呢? 縱使這個世界的靈力曾經消無過,但這半截缸卻仍舊是實實在在地在這個世界存在了千年。再怎么簡單的思維,總該也是有點長進的。 第40章 只可惜, 辛玉衍并不是林立原,她自是任由那半截缸在自己的腦海里播放著千年前的畫面, 手上握著軟劍的力氣卻半點沒有松弛下來。甚至—— “哐當——” 她不再一點一點地加著力氣,而是將靈力注入到了軟劍里, 猛地一個用力, 就讓那半截缸胸口里的黑缸脫落了它的身體, 從明光鎧的一側骨碌碌地掉到了地上。 “嗞——” 半截缸不動了,重重地往下墜了下去, 在眾人沒有注意到的時候, 那滾落在地面一側的黑缸,不知道從哪里, 莫名地飄散了一縷白煙。 兩眼通紅, 久久不能闔上。腦子里播放著的畫面,定格、而后消散。林立原跪伏在地上,身上全然被汗液浸濕。他腦子里的疼痛已然停止了, 但他卻仍舊沒能回過神來。 “起來吧?!?/br> 辛玉衍伸手去扶住了林立原的手臂,要將他拉扯起來。 這一回, 屏幕前的觀眾們看清楚了,如出現時一樣,辛玉衍手里那一把不知道從哪里來的軟劍,竟然一下子就憑空消失了。 然而,在見過了半截缸, 在知道了半截缸是武遂大將軍之后, 人們的心里便只剩下了一股難言的遺憾和傷感, 誰也沒想去追問那把軟劍的來處和去處。 “將軍他……” 林立原怔怔地抬起頭,仰望著辛玉衍,卻并沒有順著辛玉衍的攙扶從地上站起來。 顯然,他是深陷在了方才在腦海里播放著的畫面里。 那種意識海攻擊,僅僅是針對辛玉衍和林立原兩人的,屏幕前的人們是不知道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兩人經歷過什么的。 如果說,屏幕前的人們僅僅是為武遂的故事而感到傷感的話,那么,林立原則是真正深陷到了這個故事里頭。他是這個故事的見證者、也是參與者。 “將軍他……” 林立原又囁喏了一遍,卻怎么也問不出之后的話來。 就像后世的每一個普通人一樣,他稱呼過武遂無數次“大將軍”、“武將軍”。但這些稱呼,和“將軍”是不同的。他喚他“將軍”,是因為他像那些戰死的武家軍、像那些被虐殺的、逃脫著的武氏后人一樣,將他看做成了自己應當絕對忠誠的威武大將軍。 林立原腦子里的記憶有些紊亂,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悲痛和惶恐。 將軍他……是被他們親手殺死了嗎? 他想這樣問的。他大概理解了那些武氏后人的想法,他們想重新迎回他們的大將軍。但每每話問到一半,他卻再也問不下去了。他害怕聽到那個答案,他害怕被告知將軍是因他而徹底湮滅。 事實上,這也是意識海被攻擊的一個副作用了。 也許,現在的他,根本就分不清他自己是林立原,還是武家軍、武氏一族的一員。他的腦海里一片混沌,所有的思考能力都被方才腦子里的疼痛和畫面給絞斷。 辛玉衍睨著林立原面容上的神情,當即就看出了林立原的情況。 她松開了握住林立原手臂的手,改用雙手的掌心分別捂住林立原兩側的太陽xue。 在太陽xue被她捂住的那一瞬間,林立原只感覺腦袋里一暖,似有溫暖的涓涓細流從自己的太陽xue里鉆入,流進了自己的意識海內,腦子里的那一團亂麻漸漸就被解開了,神思也跟著漸漸恢復了清明。 “呼——” 他原本有些目眥欲裂的眼睛重新松弛有神了起來,喟嘆了一聲,頗有些精疲力盡、松了一口氣的感覺,瞧也沒瞧倒在眼前半米不到的半截缸,費力地轉了個身子,改為用手肘支撐在地面,半躺著坐在了地上。 “武遂是武遂,半截缸是半截缸?!?/br> 辛玉衍見林立原只兀自躺坐著,沉默不言,猜想他還是糾結著那半截缸的身份,收回了雙手過后,難得的做了一次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