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
鳳章君感覺一陣寒意從脊背上緩慢騰起。他突然意識到,如果不曾與練朱弦重逢、不曾發生后續這一連串指向真相的揭發,那么或許,自己也可能會踏入同樣的陷阱。 所以,這千百年來得道成仙的人,他們究竟怎么樣了?發生在葉皓身上的悲劇,又曾經發生在多少人的身上? 他正欲深思,突然感覺到一直緊緊握住的手動了一動,不知何時練朱弦已經醒了過來。 “這么說,諾索瑪教主當年……也是受人誆騙,目的是讓他離開五仙教,以方便中原勢力對五仙教鯨吞蠶食?” 沒人愿意回答這個問題——為了五仙教的未來而步入桃花障的諾索瑪,反倒成了被調虎離山的傻瓜,這是何等的可悲可笑! 屋內靜默下來,鳳章君輕撫練朱弦的發絲作為安撫:“你好點了嗎?” “還行?!本氈煜尹c點頭,“說過我的恢復能力很強?!?/br> 他又將目光轉向床前的趙香川:“所以,早在二十年前你就知道了這個秘密,但你沒告訴任何人?!?/br> “不,我說過?!壁w香川搖了搖頭,聲音低沉遲緩,似乎包含著無限的悔恨:“……我告訴給了靈河?!?/br> 如今的趙香川覺得,將這個可怕的秘密告訴杜靈河,是他一生中做出的最可怕、最錯誤的決定。 但當時的他,卻認為自己別無選擇。 “因為李如海要將杜靈河派到碧云居去。如果當時我不阻止,那他就將成為李如海門下一條真真正正的走狗——就像我一樣。而他也終究逃不過血洗碧云居的那場浩劫?!?/br> 說到這里,他卻又立刻自我糾正:“不,靈河不是那種愿意助紂為虐的人,但他會被李如海的花言巧語所蒙蔽,他逃不出李如海的玩弄?!?/br> —— 自從意如宮神隱之后,中原不少門派紛紛在大焱邊陲設立分堂,以瓜分自西域而來的靈寶法器生意。這其中,又以花間堂得益最多。包括當年令五仙教恨之入骨的“護花鈴”在內的不少花間堂法器,便是從西域傳來。但是花間堂最著名的法術卻不是護花鈴,而是另一種讓不少人為之側目的“禁術”。 “為了說服靈河,我讓他直接讀了我的心?!?/br> 趙香川所說的“讀心”,正是花間堂獨門僅有的禁術??v觀中原,此術危害極大。不僅招致許多門派抗議,就連花間堂內部都嚴格限制,原則上只將心法本文封存,并不允許任何人接觸。 當年,與李如海共同競爭掌門之位者,正是因為被趙香川揭發研習了讀心秘術,才身敗名裂。 趙香川并未被獲準研習讀心之術,可他也絕不是乖順聽命的弟子。他偷學“讀心”的初衷本是為了自保,卻沒料到第一次使用,是為了保護杜靈河。 從趙香川的記憶里讀出真相的杜靈河,陷入了短暫的混亂。趙香川的本意只是希望他能夠找個借口,回避與碧云居有關的不義之事,然而杜靈河想要做的,卻遠不止于此。 “靈河嘴上說著讓我寬心,暗中卻去找李如海理論?!壁w香川嘆了一口氣,“他就是那種天真耿直的個性,堅持認為李如海絕不可能是這件事的主謀……說是愚蠢也不為過?!?/br> 面對杜靈河的詢問,李如海表現得如同所有慈善威嚴師長那樣。他一邊安撫一邊澄清,允諾絕不會染指碧云居之事,而所謂“cao縱成仙之道”更是子虛烏有的誤會。在他那如簧巧舌的辯解之下,杜靈河很快就打消了疑慮,并向他坦白了自己得知的一切內容。 唯獨只有一件事,杜靈河并沒有對李如海坦白——他沒有供出趙香川,只堅稱自己就是那個“不小心”聽見談話內容的人,并且絕沒有再向其他人透露。李如海表面上相信了,但暗中卻開始了盤查。 “李如海難道不會那什么讀心之術?”練朱弦忍不住插嘴道,“如果會,他為何不直接去看杜靈河的記憶?那樣你就立刻暴露了不是嗎?” “閣下或許對讀心術有些誤解?!?/br> 趙香川朝他看過來:“那并不是一種神不知鬼不覺就能夠完成的法術,而需要施法雙方同意,并設下法陣才能進行。李如海如果對靈河提出讀心的要求,首先等于承認了自己偷學禁術的事實;而靈河也會意識到李如海并不信任自己,從而產生疑心?!?/br> 但就算不適用讀心之術,李如海也已經有了值得懷疑的人選。 趙香川繼續回憶下去:“靈河與李如海談話的那天,我恰巧外出不在堂內。但我留在堂中的眼線連夜趕來,將靈河之事告知于我。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恐怕不能夠繼續留在花間堂了。李如?;蛟S會在靈河面前裝出道貌岸然的模樣,但他對我從不偽裝,他必然會提出要讀我的心?!?/br> 說出這段話的時候,趙香川始終低垂著頭,仿佛在回避著鳳章君與練朱弦的目光,以避免他們突然問出什么他不愿回應的隱私來。 鳳章君并沒有因此放棄該問的問題:“所以,李如海究竟有沒有讀過你的心?” “讀了?!壁w香川點頭,“不過什么也沒讀到?!?/br> 沒讀到?鳳章君與練朱弦對視一眼,同時意識到了什么。 果然,趙香川接下去的話證實了他們的猜測——如同懷遠、顧煙藍、左彥葉當年的遭遇一樣,在趙香川最為彷徨無助的時候,無憂子從天而降,給出了一種唯獨只有他才能提供的幫助。 “雖然不知道具體是什么原理,可他的確從我的腦海里取走了所有對李如海不利的記憶?!壁w香川至今還有些不可思議。 摘除了一部分記憶的趙香川,回到了花間堂,幾乎立刻就接受了李如海的讀心術,結果自然是平安度過。 可是麻煩并沒有就此結束。 “當初我與無憂子約定,一旦通過讀心術的考驗,就重新取回那段記憶??墒抢钊绾5囊尚牟”任蚁胂蟮酶?。一次讀心術并不能令他滿足,他要通過讀心術完全地控制我,以確保我的身心忠誠?!?/br> 等到回過神來的時候,趙香川已經陷入了一個兩難的境地。 一般來說,每隔十日李如海都會強迫趙香川接受一次讀心,以完全掌握趙香川的所有思維與秘密。也正因此,趙香川不得不將越來越多的記憶交托給無憂子,請他代為保管。 那段時間對于趙香川而言,唯一的自由只存在于外出游獵期間。他可以短暫地避開幽靈般的李如海,從無憂子那里取回屬于自己的可怕記憶,爭分奪秒地思索著是否有辦法逃離這刀尖上的生活。 但是這種思索往往是徒勞無功的,而他必須在游獵結束、回歸門派之前,將這些新產生的無用思考連同舊的記憶一同交還給無憂子。 “你們恐怕理解不了,這種生活有多么可怕……前一刻,你還是一條對李如海忠心耿耿、身心臣服的家犬,而下一刻,你又突然回想起了李如海的陰險、他的多疑、他的殘忍……你發自身心地想要逃離他,可是最好的自保方式,卻是強迫自己忘掉這些,回到李如海的身邊去?!?/br> 說到這里,趙香川停下來重重地喘了一口氣。鳳章君這才發現他的額上已經冷汗淋漓。 “為什么不離開花間堂?”雖然心中已經有了那么一點猜測,但是練朱弦依舊要聽趙香川的答案,“只要你愿意,天地之大,又何處不能容身?” “因為我帶不走靈河?!?/br> 趙香川印證了練朱弦的預料:“被李如海哄騙安撫之后,靈河曾經找我對質。而我又恰巧將那段記憶交給了無憂子保存,因而矢口否認了自己曾經對他透露的所有內容。毫無懸念地,我們之間又一次產生爭執……靈河離我越來越遠,卻愈發信任李如海。而我……沒記憶的時候與靈河隔閡漸深。有記憶的時候卻又有苦難言,萬般痛苦?!?/br> 趙香川垂下頭去,將憔悴的面容埋進雙手之中。 鳳章君則仿佛明白了什么:“你想要跳出這種無盡的折磨,卻在無形中被杜靈河所牽制。所以你干脆決定首先除掉杜靈河?” “不!” 趙香川猛地抬起頭來,雙目因為激動而微紅:“我從沒想過要那么做……我寧可割裂我自己,也不會傷害他??!” 吼出這一句之后,趙香川的聲音又突然低落下去:“靈河明明對李如海那么忠誠,那么信任,可為什么李如海還是不肯放過他?為什么一定要他死?為什么?” 這并不是一個必須被回答的問題?;蛟S李如海只是單純地想要徹底擁有趙香川;又或許自從靈河天真地去找李如海對質的那一刻起,一枚名為“懷疑”的種子就深深地扎根在了李如海的心中,無法拔除,唯有除之而后快。 而鳳章君則道出了自己當年從探子的情報里了解到的另一些情況—— “在叛逃身死之前的一個月里,杜靈河與李如海的關系惡化得很快,我們一度懷疑是有別的門派從中挑唆?!?/br> 說著,他朝著練朱弦飛快地傳遞了一個眼神。 雖然沒有什么確鑿證據,但無論鳳章君還是練朱弦,都隱約感覺到了——接觸過無憂子的或許并非只有趙香川一個人。杜靈河同樣也是無憂子手上的一枚棋子,平時小心保存,而時機一到便被干脆利落地打了出去。 趙香川說自己不是什么好人,又說李如海陰險多疑,可他卻恰恰忽視了無憂子這個默默站在黑暗中的男人。 總而言之,李如海最終決定要除掉杜靈河,而且他決定要趁機再度考驗趙香川。 有關杜靈河之死,趙香川并沒有詳細描述。不過,他三言兩語所勾勒出的簡要經過,也與鳳章君早先得到的匯報大體一致—— 事發當晚,李如海讓毫不知情的趙香川送一壺“美酒”給杜靈河。靈河卻識破酒里有毒,明白李如海要害他,旋即奪路而逃。 那天夜里,電閃雷鳴,整座江南古城全都淹沒在了傾盆暴雨之中。李如海放出了無數鷹犬,將走投無路的杜靈河逼進了花間堂郊外的深山。 就在那里,趙香川奉命追上了杜靈河。 山間的雨勢大到了足以令人發狂的地步。滿山滿谷的樹木全都在狂風中戰抖著,溪流暴漲、瀑布聲與天上的雷鳴遙相呼應。 站立在泥濘濕滑的懸崖之巔,趙香川只覺得渾身十倍、百倍地沉重著。那些從天而降的大雨,仿佛都變成了石塊凝固在了他的身上。 而在他對面,不足幾步的地方,是同樣被淋得濕透、冷得發抖的杜靈河。 不遠的山巔之上雷電頻頻亮起,包裹著他們的雨簾瞬間化做千萬點燭光照亮了一切。 就在這一瞬間,趙香川看見杜靈河囁嚅著,欲言而又止。然后,當電光黯淡下去的同時,他竟縱身一躍,從懸崖跳了下去! 一聲前所未有的巨大的雷聲幾乎就在趙香川的頭頂上炸開,轟得他雙耳劇痛,轟轟作響。他感覺到腳下的懸崖也開始震動起來,被雨水跑得酥軟的泥土與巖石開始了大規模的崩塌! 若不是一直躲在暗處窺伺的李如海及時出手,趙香川只恐怕也將隨著杜靈河葬身深淵之中! 暴雨連下了三日三夜,花間堂派出搜尋杜靈河的隊伍,也冒雨搜索了整整三天。最后,有人在山谷的下游發現了一具身著花間堂衣袍的遺體。雖然高度腐敗、不辨面貌,但懷揣有杜靈河之令牌,且身上傷勢也應為高墜所致。 然而得了尸首還不夠,李如海又命人繼續搜魂,整整三七二十一日卻一無所獲。眾人盡皆認為杜靈河的魂魄早已離散、三魂轉世投胎,李如海又怕繼續執著下去會招致懷疑,這才勉強作罷。 說回到趙香川這頭,杜靈河身死之后,李如海又對他反反復復地進行讀心,以確定靈河之死并沒有動搖趙香川對他的忠誠之心。而趙香川雖然的確為了杜靈河而傷感難過,但卻因為這些年來的關系疏遠,并未對李如海產生質疑。 真正的崩塌發生在為期二十一天的搜魂儀式結束之后——趁著李如海短暫離開花間堂的時機,無憂子再一次地將全部記憶交還給了趙香川。 然后趙香川崩潰了。 “到了最后,我還是沒保住我最重要的人。這些年,我到底是在做些什么……” 說到這里,趙香川那早已通紅的眼眶里終于垂下了一滴眼淚,可嘴角卻帶著自嘲的笑。 鳳章君道:“但是你卻自由了。沒了杜靈河,你就可以離開花間堂,遠走高飛,不是么?” “不,我不走?!壁w香川堅定地搖頭,“我要殺了李如?!獮殪`河報仇!” 聽到這里,練朱弦發出了一聲嘆息。 又是一個陷阱完成了。趙香川徹底成為了無憂子那一連串計謀當中的一環。至于對此并無所知趙香川本人,又會如何看待自己與靈河的不幸?歸咎于“宿命和命運”嗎? 他搖了搖頭,又嘆了一口氣。 像是讀出了他的心中所想,鳳章君捏了捏他的手,然后再度看向趙香川:“接著說下去?!?/br> 趙香川的聲音隱約顫抖:“我最后一次看見無憂子,是在一個多月之前。那天他突然找到我,說要將所有的記憶全都還給我,而且不再收回?!?/br> “為什么?”鳳章君追問,“那你就不能繼續在花間堂待下去了?!?/br> “他說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一個必須傾盡全力才能夠完成的要緊事?!?/br> 說到這里,趙香川發出一聲冷笑:“不過我也不想繼續在花間堂待下去。拿回完整的記憶之后,我只恨不得要將李如海千刀萬剮,越快越好?!?/br> 在歸還全部的記憶之后,無憂子又告訴趙香川,中原很快就會發生一連串的異動。他所憎恨的所有人都將得到應有的懲罰。而他最憎恨的李如海,就交給他親手來懲戒。 “他告訴我說,再過不久西仙源的大司命就會死。到時候要我尋找機會去東仙源走一趟。會有一個名叫左彥葉的人將一具尸體交給我。我要做的,是趁著花間堂七夕燈會的機會,將尸液混入食物中,讓李如海等人服下……只可惜,這一切都注定不會實現了?!?/br> “但是無憂子也預見到了這種情況?!兵P章君思忖,“所以他才會告訴你,萬一出現意外,就到云蒼來找我……不,與其說是來找我,倒不如說是他預料到了我會變成現在這樣,讓你到云蒼來替我解圍?!?/br> 李如海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而是站起身來:“我能做的都已經做了,這里很安全,我會安排好一切,云蒼不會想到你們藏在這里……不過休整好了就走吧,看起來天下很快就要大亂了?!?/br> “你要去哪里?”練朱弦抬頭看他,“回云蒼?” “還有這個必要么?”李如海笑了笑,眼神卻如同一潭死水,“我要去找李如海?!?/br> “等一下?!?/br> 練朱弦一手扶著鳳章君的胳膊,勉強支起身體,解下了包扎傷處的繃帶,遞向趙香川:“拿去,還有我的衣袖,把我的血喂給李如海,效果也一樣?!?/br> “……” 雖然眼神中還帶著幾分懷疑,但趙香川還是接過了繃帶。 然后他想了想,又輕聲說道:“最近天下大亂,春梧君說法宗問題很大。找我們幾個門派來,也是為了商討討伐法宗之事……他要對法宗出手了?!?/br> 說完這番話之后,他便轉身離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之前看到過一句話:同樣的一條金項鏈,放在強人身上是裝飾;放在弱者的身上,就是禍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