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節
何梨師道:“我倒是見過他幾次,可他始終披著黑斗篷、戴著面具,也不說自己是誰?!?/br> 莫非又是無憂子?!一旁的練朱弦立刻將目光投向鳳章君。 鳳章君已經追問道:“那人為什么會來看你?” 關鍵時刻,何梨師的思緒卻又混亂了,在斷斷續續地嘀咕了幾句“我不知道”、“為什么問我”、“我才懶得回答”之后,才勉強抬起頭來。 “他說他并沒有什么要緊事,只是想要過來看我一眼……沒錯,他的第一句話就是這么說的,簡直就像認識了我很久了似的?!?/br> “那你有沒有打聽他的來歷?” “有…我不止一次地問過…可他只說是我的‘故人’?!?/br> “故人?那他都說了些什么?” “他喜歡說故事,很多很多的故事?!?/br> 何梨師的回答出人意料:“他每次過來我這里,都會說上整整一個晚的故事……其實也不是故事,我覺得那應該是發生在中原各地真實的事情?!?/br> “中原各地的?”練朱弦捕捉到了這四個字,“你還記得多少?” “好像全都記得,又好像全都忘記了?!焙卫鎺熒焓肿ト嘀^發:“……實在太亂了,我的腦袋里有太多太多的聲音。我分不清到底哪些是他對我說的,而哪些不是?!?/br> “你聽過碧云居么?”鳳章君給出明確的字眼,“或者是西仙源和未央城?!?/br> “……好像聽過?!?/br> 何梨師用力刨挖著記憶,緩慢道出了聽過的故事:“中原有個門派叫碧云居……雖然小、但很富有,也因此而遭受著外界的覬覦。碧云居的掌門是一個搖擺不定的男人,骨子里渴望著求仙問道,可心里卻又明白,比起獨自成仙,門派義務更為重要。 “那個掌門十分苦惱、躑躅、左右動搖。后來,他開始物色培養弟子,希望弟子可以替他擔負起應盡的義務??上屡c愿違,很快他發現弟子也有弟子的追求,有他們自己的愛恨欲求。于是他又一次陷入到了彷徨糾結中。但最后,他還是選擇了放弟子們離開。 “沒有了弟子的幫持,碧云居的諸多事務便再度壓在了掌門的肩頭,盡管他十分努力地想要挽回,可門派仍在不斷地衰落……為了支撐下去,他選擇將自己的靈與rou分割開來,獻出rou身與別的門派聯姻以換取庇護。 “他原本以為,自己的一生或許就將陷落如此,可突然有一天,天上竟傳來了消息,說是允他得道成仙……” 一口氣說到這里,何梨師終于停頓下來:“后面的故事,也許是他沒有說,又或者是我忘了?!?/br> 何梨師的回憶戛然而止,可事實卻已經清晰——無憂子是以碧云居前掌門葉皓的視角來講述這段往事的,這意味著他曾經聽葉皓本人提起過這段往事……又或者,他擁有葉皓的記憶。 有一個什么極為大膽的猜測正在練朱弦的腦海里成形。 而與此同時,鳳章君又提到了一個關鍵的問題:“你最后一次見到那個講故事的人,是在什么時候?” 何梨師認真想了一想:“大約一個月之前?!?/br> “當時他的狀況怎么樣?說了些什么?” “他當時的狀況很不好?!崩鎺熁貞浀?,“雖然看不見他的臉,可我還是能夠感覺到他的疲憊和混亂……當然,或許那只是我的錯覺?!?/br> “那他說沒說接下來要做什么?” “沒有?!焙卫鎺煋u頭,“他只說那是我與他的最后一面。勸我別再汲取他人的魂魄,潛心修行,趁早脫離這片苦炎之海,到他提起過的那些故事里去走走看看?!?/br> 說到這里,何梨師又反問他們二人:“所以,他究竟是誰?” 練朱弦默默看向鳳章君,而鳳章君則給出了一個語焉不詳的答案。 “我以為我認識他,可如今又不敢肯定了?!?/br> —— 該問的都已經問完,練朱弦與鳳章君便向何梨師告辭,離開了他所創造出的無憂福地。 兩個人依循來路一直走到巖城之外,只見意如宮宮主宋居合負手立在沙中,幾分淡漠,幾分落寞。 雙方打了照面,便該打道回府??伤尉雍弦膊恢肓诵┦裁?,倒是與兩位客人打起了商量,詢問他們可否自行返回意如宮。 鳳章君此刻目不能視,而練朱弦又不懂神行之法,他正想要提出異議,卻被練朱弦輕輕地捏了手心。 “宮主無需為我們費心?!本氈煜胰绱嘶貞尉雍?,又附上了一句建議,“如果可能的話,還請說服何梨師不要繼續接納魂魄了,否則后果不堪設想?!?/br> “好的,我會?!彼尉雍宵c頭,旋即快步走入巖城之中。 目送他的背影遠去之后,練朱弦嘆了一口氣,突然靠在鳳章君的肩頭。 “真沒想到,這一趟我們居然來對了。只是我卻有點擔心,也許個中真相,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br> 鳳章君雖然目不能視,但依舊穩穩地將他接住了:“此處炎熱,我們還是先回去意如宮再說?!?/br> “該……怎么回?”練朱弦提醒道,“你現在看不見,而我又不會神行之術。要不,還是等宋宮主出來?” “不會可以學?!兵P章君已經有了主意,“你之所以會在沙漠里遇險,歸根到底也還是不會神行的緣故,不妨就趁這幾天學會了,日后往來也方便?!?/br> “學習神行?”練朱弦愕然,“可五仙教根本就沒有神行之術,你叫我學什么?” “我教你?!兵P章君道,“以你的資質,這并不是什么難事。云蒼十幾歲的小孩都很快就會?!?/br> “你是說云蒼的御劍?”練朱弦苦笑搖頭:“可我的軟劍根本站不了人?!?/br> “無妨,你可以用它?!?/br> 只見鳳章君手指一動,鳳闕劍出,停在了練朱弦面前。 “這是你的鳳闕,我怎么用?”練朱弦不解,“這種等級的神兵,肯定認主?!?/br> 鳳章君點頭:“認過,我也讓它認了你。來,上去罷?!?/br> 說著,他首先站到了劍上。雖目不能視,卻依舊平穩異常。 明白他也是為自己著想,練朱弦沒有繼續糾結,也站到了劍上。 鳳章君如往常一般單手環住練朱弦的細腰,而后念誦劍訣。鳳闕劍立刻騰空而起,在沙漠上空輕盈飛行。 沙漠空曠開闊,沒有障礙,即便鳳章君目不能視也沒多大危險。然而他卻想要制造緊迫氣氛,故意越飛越快,任大風將二人的衣袍吹得獵獵作響。 練朱弦從沒駕馭過如此可怕的速度,就連呼吸都困難起來??善驮谝o關頭,鳳章君突然湊到他的耳邊,念出了一串并不復雜的劍訣,讓他試著接手御劍。 “等等……你別停下……別??!” 練朱弦嚇得連聲驚呼,然而一張嘴就被灌滿了熱風,連半句話都說不完全。 溝通不成,也就只有硬著頭皮迎難而上。其實劍訣并不復雜,練朱弦才默默念誦了兩遍,鳳闕劍就立刻做出了回應。只是初學之人尚且把握不好尺度,每每練朱弦想要往東卻往西飛,想要放慢卻反而飛得更快。 如此這般,眼看著二人已在半空中兜了幾圈,陽光炙曬之下沁出了一層熱汗。 練朱弦正想著如何才能說服鳳章君暫時中止這場教學,忽然間他只覺得背后一涼——鳳章君竟松了手,從劍上直墜下去! 他們此刻正懸在離地數十丈的高空,即便下方是松軟炙熱的沙地,直接掉落的后果也不堪設想。更何況,若是遇到流沙陷阱,是怕是連人都拉不回來! 練朱弦腦子里嗡地一聲,瞬間渾身冰涼。他還沒完全想清楚,腳下鳳闕劍就已經一個急停轉彎俯沖而下,恰好趕在落地之前將鳳章君一把抓住了,兩個人一起摔進了厚實的沙丘之上。 幸好,沒有流沙。 練朱弦抱緊了鳳章君在沙丘上做了幾個滾翻,剛停下來就忍不住高聲斥責:“你到底要干什么??!” 鳳章君也摟住了他的腰,依舊從容不迫:“不是被你接住了嗎?” “那要是沒接住怎么辦?!”練朱弦氣得在他肩膀上砸了一拳,“掉下來好玩嗎?!” 鳳章君沒有回答,他就這么一手摟著練朱弦,平躺在沙地上,被蒙住的眼睛看不出是什么神情。 然而練朱弦卻讀得出來。 他俯下身去,伸手輕輕為鳳章君撫掉沾在額前的沙粒,然后慢聲細語。 “看見你掉下去的時候,你知道我有多害怕么?我知道你心里很亂,但也不能開這樣的玩笑啊……” 鳳章君扭過頭來,隔著一層發帶,以并不存在的視線凝望著練朱弦,許久之后終于露出了一個略帶苦澀的微笑。 “對不起,”他主動道歉,“不該讓你擔心的。以后不會了?!?/br> “擔心可以,但別嚇我,否則我也嚇你?!本氈煜壹m正道,又去拉他的手:“快點起來吧,我都快要渴死了?!?/br> 于是兩個人重新起身,簡單地拍了拍沙土。這一次,不等鳳章君發話,練朱弦便主動召喚了鳳闕劍飛到身邊。 “抓緊了,要摔就一起摔?!?/br> 交待完這句話,二人便再度御劍而起。練朱弦的動作雖然依舊有些不夠熟練,但是比起前一次來,已然有了莫大的進步。 他們在沙漠之上徐徐地兜了半圈,憑借日頭的方位再次找準了方向,很快就找到并且穿過了意如宮秘境的入口,返回了那片潮濕而又清涼的神秘海域之中。 一回到客舍的院子里,練朱弦就扒下了自己與鳳章君的外袍,將附著在上面的沙土仔細抖落干凈。然后,他又去倒了兩杯茶水,惡狠狠地解了渴,這才重新看向鳳章君。 “說罷,你這一路上都在想些什么。是不是跟我的猜測一樣?!?/br> “……”鳳章君的嘴唇翕動兩下,終于組織好了語言:“我的師父無憂子,也許并非人類。而是……黃金樹仙?!?/br> “恐怕黃金樹并不是它真正的名字?!?/br> 練朱弦也說出了自己方才領悟到的另一件事:“其實,我們五仙教的傳說里有一株忘憂神木,相傳是太素祖師親手所植。若有煩惱之事,只要食下果實就能一掃而空。然而這種神木凡間無處可尋,于是五仙教便以茶花作為替代。如今教中廣場上的那株大茶樹,便是這個典故?!?/br> “忘憂樹,無憂子……”鳳章君低聲沉吟,“諾索瑪服下了忘憂樹的果實,從而忘卻了許多前塵往事。而師父他則從諾索瑪的記憶里,獲得了五仙教蠱毒之術的秘法。所以日后他才會在商無庸的身上使出那一招牽絲蠱?!?/br> 練朱弦同意他的推斷,并且加以補充:“同樣的,成仙之后的碧云居掌門葉皓,應該也服用過忘憂樹的果實。因此無憂子才能夠以他的視角,將碧云居的故事告訴給何梨師知道?!?/br> “沒錯?!兵P章君的聲音低沉起來,“從某種角度而言,何梨師其實應該算是我師父的子嗣?所以師父才會時不時地與他相見,還不忘給他忠告……” 練朱弦有些不安:“這么說起來,何梨師因為汲取了太多人的記憶而導致混亂。那么同樣的事,有沒有可能也曾在你師父身上發生過?如果不止是諾索瑪和葉皓,還有其他人也服下過忘憂樹的果實呢?” “……” 鳳章君陷入了漫長的沉默,過了一陣子才重新開口:“在回歸宮廷、拜入云蒼之前,我曾與師父一同生活了十多年。在這十多年里,師父他不僅找來許多寶物修復了我的身體,更傳授予我諸多寶貴學識。我曾問他,我們終日生活在戈壁邊緣、荒無人煙的孤獨深山中,如何得知那么多的外界之事。他回答,所有一切都印刻在他的腦海里,想忘都忘不掉。而且這一切都是有代價的。對于當時的我而言,有些事不如不知道……現在,我終于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br> “一切都有其代價?!本氈煜易プ×诉@句話,“無憂子所說的代價,會不會就和他的這一連串行動有關系?就像是……吞噬了那些人的記憶之后,產生了共情之心。從而不得不為他們完成心愿?” “或許的確如此?!兵P章君點頭,“與何梨師一樣,師父他也被那些魂魄所反噬,成了它們在人間的代言者?!?/br> 緊跟著他的思緒,練朱弦又提出一個關鍵問題:“何梨師是自愿汲取那些魂魄的,那么無憂子呢?如果是他主動索取,那些得道成仙的可都不是什么凡夫俗子,真的會放任他得逞?但若他是被動的,可又是誰、為何促成了這一切?” 又是一個暫時無解的問題。不過無論練朱弦還是鳳章君都很明白,事已至此,一切根源都在天上。只要能夠找到通往上界之路,一切謎團都能得到解答。 “說不定我們應該去找妙玄子?!本氈煜姨岢鼋ㄗh,“法宗一定掌握著我們不知道的東西,你覺得妙玄子是站在那一邊的?” “我不確定?!兵P章君誠實道,“我并不認為妙玄子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但是我想你也同意,至少在中原修真界,好與壞其實并沒有那么的絕對?!?/br> 說到這里,他又主動提議:“時間差不多了,明天我們就去向蠱王還有宮主辭行?!?/br> “這么快?”練朱弦不安,“可你的眼睛……” “不必擔心。再說了,我還想要帶你去看看我跟著師父修行多年的地方?!?/br> 鳳章君如此淡定堅持,練朱弦便也不再與他爭辯,只默默想著,過會兒再拿了鳳闕劍出去練習練習,總不能讓一個看不見的人帶著自己穿越茫茫瀚海罷。 如此打定了主意,他便開始收拾行裝,方便明日啟程。然而稍稍忙碌了一會兒,他才發現鳳章君一直坐在剛才的位置上,連動都沒有動過。 “怎么了?”他故意踩著腳步走過去,小聲問道,“有什么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