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他用衣袖擦掉臉頰上的淚水,迅速重新擬定目標——小蛇的尸體還在顧煙藍的手上,于情于理都應該優先攻擊顧煙藍,擒賊擒王。待奪回了尸體就立刻撤退。 思及至此,他一挽劍花,再度朝著顧煙藍沖去。 “練兄,你還來?” 顧煙藍冷笑一聲,整個人的身影突然向后縮去,而十多只鬼魂則立刻維護在了它的面前。 練朱弦也不退縮,一邊奔襲一邊揮劍將鬼魂劈開。然而數量眾多的鬼魂卻如同流沙一般,瞬間又從四面八方蜂擁而至,很快就將他圍了個水泄不通。 “練兄,你還在找我嗎?” 顧煙藍那詭譎的聲音仿佛出現在了四面八方,各個不同的角度。那些虛無縹緲的鬼魂背后,仿佛都藏著他的身影。 練朱弦沒有驚惶,他停止了移動,轉而迅速穩住自己的呼吸——真正的顧煙藍身上,應該有尸臭、煙草氣息,還有小蛇尸體上淡淡的血腥味。 ……在那邊! 心念一動,練朱弦果斷朝著正確的方向祭出一劍。 阻擋在練朱弦面前的鬼魂陡然化作煙霧消失,躲藏在其后的顧煙藍趔趄兩步,勉強抓住了練朱弦直刺向他胸口的劍刃。 “哼,算你還有點本事!” 幾乎就在顧煙藍發出這聲冷哼的同時,包圍住練朱弦的鬼魂們突然齊刷刷地張開了森然大口。從那些黑洞一般的嗓子里發出了尖銳刺耳的嘯叫聲! 猝不及防,練朱弦只覺得兩耳一陣劇痛,仿佛被看不見的利錐刺入了大腦。他本能地伸手捂住耳朵,可是已經太遲,有些幻象已經沿著耳道滲入了他的腦海之中…… 眼前真實的景物驟然變得模糊起來,一些本該被封存在記憶深處的黑暗卻開始翻騰—— 那是死去的孩童的尸體,是窒息的恐懼,還有更多更加絕望的東西…… 練朱弦憑著直覺一連揮出幾劍,阻止那些鬼魂繼續圍攏上來。他再伸手摸向自己的腰際,想要尋找五仙教日常佩戴的醒神銀鈴,卻意識到自己身上穿著的是中原服飾。 “別抵抗了。你是斗不過我們這么多人的?!鳖櫉熕{的聲音,穿過重重幻像傳了過來,“其實我還蠻喜歡你的,只要你乖乖聽話,我保證絕不為難你?!?/br> 練朱弦當然沒有回應。憑借著這寥寥數語,他再一次確定了顧煙藍的位置,舉劍刺去。 “嘖,原來你是敬酒不吃,愛吃罰酒?!” 顧煙藍的聲音仿佛在半空中轉了個彎,再度飄向遠處。練朱弦陡然看見自己的正前方出現了一個高大、黑色的人影——并不是顧煙藍,而是某個他自以為此生都絕不可能再遇上的夢魘。 “啊——??!” 雖然時過境遷,當年手無縛雞之力的孩童,如今已成為獨當一面的南詔毒仙,可一旦舊日傷痕被觸及,童年時期深深的陰霾還是像炸藥一般,在最黑暗泥濘的沼澤地里炸開。 不對……那個人、那一群人已經死了。尸骨堆積如山,就在南詔的破廟里! 練朱弦用力提醒自己不要被幻境所惑,同時咬破舌尖、將血涂抹在額上畫出符印,然后再以血涂抹劍刃,要做最后的抵抗。 而那顧煙藍依舊狡猾地躲藏在群鬼之后,cao控著鬼魂蜂擁而上。 卻在這時,一道刃風忽然從南天而降,罡猛凌厲地,瞬間橫掃一大片鬼魂! 練朱弦陡然一振,立刻循著刃風飛來的方向眺望——只見天邊那一輪碩大的圓月之下,連綿著一排破敗的屋宇,在那最高的屋頂上,赫然有一人負手持劍而立。 錯不了的,正是鳳章君!他趕來了! 狂喜歸狂喜,但是練朱弦并沒有被沖昏頭腦。恰恰相反,在發現鳳章君替自己清掃掉不少障礙之后,他意識到這是個難得的機會,于是再一次迅速鎖定了顧煙藍的所在! 只見血色劍影如靈蛇出洞,瞬間就在顧煙藍的右肩上劃出一道弧光。緊接著是一聲骨骼斷裂的輕響,顧煙藍的整只右臂就跌落在了花海之中。 “……??!”顧煙藍終于大驚失色,可它似乎還想負隅頑抗,竟不退卻,反而俯身要將自己的斷肢拾起。 然而不遠處又是幾道狠戾刃風襲來,若不是它及時躲避,只恐怕當下就已經被碎尸萬段! 只聽半空之中衣袂翻飛之聲響起,十多名杏黃法袍的東仙源弟子如神兵天降。而練朱弦身旁也多出了一個月白法袍的高大身影。 “可好?”鳳章君一把扶住了練朱弦,低聲溫柔關切。 “……我無事?!本氈煜宜闪艘豢跉?,正要搖頭,可旋即卻又記起了什么,仇恨地瞪視著面前的顧煙藍。 顧煙藍一手扶著斷臂,依舊是那副要笑不笑的模樣,然后突然一個閃身,頓時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謀主雖然不見影蹤,可那么多的鬼魂依舊留在原地纏斗,絲毫不見退散之意。好在東仙源弟子們已經趕到,而且為了擒拿鬼魂還做了萬全的準備。 只見燕英一劍將幾個鬼魂推進師弟們張開的縛魂網內,一邊朝練朱弦這邊跑過來。 “天權呢?!” “在塔里?!本氈煜一卮?。 燕英這才定了定神,又發現練朱弦的狀況似乎不好,于是主動建議鳳章君:“這里交給我們,你帶美人兄弟先走!” 鳳章君點頭,一手已經抓住了練朱弦的胳膊,不由分說地要將他帶出這片花海墳場。 這時又有幾個不知死活的鬼魂圍攏上來,妄圖阻攔他們的去路。只聽見鳳闕劍鳴聲出鞘,甚至不需要鳳章君動一動手指,劍氣游走之間,那些鬼魂便盡皆化為光點——卻是被吞噬進了劍刃之中。 練朱弦這才想起,鳳闕原本就是一柄吞噬魂魄的妖劍。 這倒是一頓百年難得的饕宴了。 作者有話要說: 鳳章君:呼,終于重新上線了,此處應有bgm 練朱弦:你酒醒了???還睡嗎? 鳳章君:要睡也要等你一起睡啊。 東仙源眾:不打了不打了,各位鬼魂請辦了這對狗男男吧 顧煙藍:欺負我單身狗嗎???! 第61章 碧云如夢 鳳闕劍在手,未央城里的一切鬼魂便不足為懼。 鳳章君右手仗劍,左手扶住尚未徹底脫離鬼魂侵擾、仍在頭暈目眩的練朱弦,沿北向道路迅速突進。不過多時,二人便抵達了未央塔下。 守在塔上觀望的李天權立刻命人將門打開,迎接二人入塔。 “水?!兵P章君一進塔就命人拿了一碗水過來,他又取出一張瓔珞符紙,燒化之后融入水中,喂練朱弦一飲而盡。 待到一碗符水落肚,練朱弦方才緩緩從昏沉沉的入幻癥狀中脫離。他抬頭看了看鳳章君,嘴唇翕動似是想要說些什么,可眼眶之中反倒首先滑下了兩滴淚珠。 鳳章君一直都當練朱弦是個極為堅韌、硬氣的人,畢竟前幾天徒手剖腹的劇痛都強忍了下來。此刻見了他的眼淚不由得微微一怔,然后才看見練朱弦的手上捧著一條小青蛇的身體,想必應當是練朱弦的愛寵。 他對這些蛇蝎毒物既不熟悉也無喜愛,但曾經見過練朱弦在閑暇之余逗弄喂食,顯得十分親昵。眼下愛寵慘死,練朱弦的心中想必應當是極為難受的。 思及至此,他也不知應當說些什么,干脆嘆了口氣,伸手將練朱弦攬進懷中,一下接著一下在后背輕輕拍撫。 “……謝謝,我沒事?!本氈煜覂刃碾m然憤懣,卻也沒有忘記時務,稍稍哽咽一聲便不再頹喪。 他從小蛇口中取出那一小塊破布包裹的尸rou,依舊將小青蛇的尸體收回竹筒之內,隨即領著鳳章君朝未央塔的高處攀去。 塔身第十八層,李天權與東仙源諸位管事正在翹首以待。 依照他們的匯報,在練朱弦前往墳場的這段時間里,任無心與商無庸看上去并沒有任何變化。然而依附于塔心之中的“薤露”卻正在不斷地減少,似乎是在被任、商二人所吸收。 若是商無庸汲取力量想要控制住任無心那倒也罷了,怕就怕是任無心吸取了薤露之力,繼而掙脫商無庸的束縛——屆時它再與塔外的顧煙藍來個里應外合,后果不堪設想。 事不宜遲,練朱弦立刻開始準備香窺的材料。 由于此次的香窺性質特殊,更需格外謹慎對待,因此在調香制香階段就比之前云蒼思過樓內的那場多出了好幾道材料和工序。練朱弦手上片刻不停、全神貫注,直到一切全都準備就緒,才發現鳳章君也已經在他的身旁坐下。 “我同你一起?!痹粕n首座提出不容他拒絕的建議,“有個照應?!?/br> “好?!本氈煜抑雷约汉硠硬涣怂臎Q定,便干脆點頭,卻也沒忘記提醒鳳章君:“這次的香窺與上一次有所不同,任無心與商無庸一個是鬼仙一個是活人。我們必須極為謹慎才能窺探他們的意識而不被發現。你要絕對服從我的指令,不做任何多余之事,明不明白?” “明白?!兵P章君點頭,又低聲附加了一句:“我只負責保護好你?!?/br> 練朱弦冷不防耳根一酥——來到未央城之前,紫藤花架下的那段旖旎記憶突然從腦海里跳了出來。 明白這簡直太不合時宜,練朱弦立刻像驅趕瘟神那樣將種種綺念從自己的腦海中趕走,然后迅速點燃了地上的香篆。 “走吧?!?/br> 他將手伸向鳳章君:“一起去看看,這場鬧劇背后究竟是怎么回事?!?/br> —— 煙霧氤氳之中,練朱弦與鳳章君雙雙閉上眼睛。在香氣的指引之下緩緩脫離現實,進入香窺之境。 首先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是一片蒼翠綠意。 這里是一進格局中等的庭院,上空幾乎被一株百年老樟樹的樹冠所遮蓋。地上鋪著平整的青磚,落了層細密的淡黃色樟花。庭院中間的朱漆木臺上排列有三列十二張桌案,坐著一十二名藍衣的少年弟子,正在聆聽一位僧侶講經說法。 “這里是碧云居?難道不該是個修仙門派?”練朱弦通過觀察弟子們的衣飾揣測道,“怎么在聽和尚講學?” “佛道本是一家?!闭驹谒砼缘镍P章君輕聲回答道,“中原不少門派本身就收藏有佛教經卷,也時常邀請僧眾交流說法。仙門弟子若是出門在外,可投宿至當地佛寺,而釋門弟子亦可在仙門掛單?!?/br> 當他們低聲說話的時候,主講席上的和尚一直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然而臺下的諸位仙門少年,卻顯然興趣寥寥,甚至還有幾個偷偷地打起了瞌睡。 練朱弦的目光在這些少年臉上一一掠過,顯然是在仔細端詳著他們的容貌。 “顧煙藍提到過,任無心是成年之后半路出家;所以這些孩子里面,肯定有一個是自幼修仙的商無庸?!?/br> 說話間,他已經將所有的孩子觀察了一遍,但顯然并沒有合眼緣的發現。 反倒是看向另一個方向的鳳章君有了發現:“應該是他——” 練朱弦循著鳳章君的指點望過去,發現那是一個躲藏在庭院角落里的青澀少年。大約七八歲光景,身量尚未開始拔長,一身的粗布短打,手里拿著把與人差不多高的竹絲笤帚,看模樣竟然像是個小雜役。 “他眉宇之間倒還真與那商無庸有幾分相似?!本氈煜矣行┟曰笃饋?,“可商無庸難道不是碧云居葉掌門的大弟子嗎?” 幻境無法為他的疑惑做出解答,但答案顯然隱藏在情境之中。 與那些慵懶散漫的仙門弟子不同,躲藏在樹籬后面的商無庸正在聚精會神地聆聽著和尚的宣講,那種渴求的眼神,竟如同從樟樹葉之間篩落下來的陽光一般明朗動人。 香窺的第一個場景并沒有持續太久,陽光下的碧綠庭院很快就泛起了漣漪。還沒等練朱弦出聲提醒,鳳章君就主動走過來,抓住了他的胳膊以免走散。 漣漪散盡,這次呈現在二人眼前的,居然是一堆廢墟。 這是一座火災過后的廢宅,焦黑的斷壁殘垣坍塌下來,宛如一個已經熄滅了的、巨大的篝火堆。 在廢宅的右側,站著幾位身著藏青法袍的修士。其中有三位顯然是在向居中之人恭敬地匯報著什么——也許是火災的情況。 “那位就是葉皓,碧云居的前代掌門?!兵P章君指著居中那人,向練朱弦做介紹。 原來這就是葉蓁蓁那位“白日飛升”的父親,練朱弦忍不住要好好打量一番。 說實話,他原以為這位有妻有子之人,至少應該是個敦厚溫柔、留著三寸美髯的中年男子。然而如今一見才愕然發現,真正的葉皓竟寡淡到了近乎于“透明”的地步。 那是一種如煙霧般渺茫的獨特氣質。就好像你與他面對面獨處一個時辰,仍然記不清楚他的模樣;而一陣風吹來,他就有可能瞬間在你的眼前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