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師父這一動怒,燕英自然不敢造次。他依舊回到商無庸身旁,像磨豆腐、打年糕似地粘著纏著,把一旁的李天權默默看得兩眼發直。 商無庸看起來也是個刀子嘴豆腐心,被可愛徒兒磨了兩下便也唯有嘆出一口氣:“……也罷,你也不是三歲小孩了??晌乙钦f了,你覺得難受的話,那天下可就沒有后悔藥了!” 燕英連連點頭表示責任自負,其他人也全都安靜下來,將目光投向商無庸。 只見那商無庸略作沉吟,果然語出驚人。 “無心說,那天他與我失散之后,追著一個妖怪跑進了柳泉城外的亂葬崗。妖怪一閃就找不到了,可是他卻聽見亂葬崗里有孩童的哭泣聲?!?/br> 因為中原時常會有將女嬰遺棄在亂葬崗或者水岸邊的陋習,無心擔憂嬰兒的安危便循聲找去,卻沒料到竟在一處半傾圮的墳堆里發現了一具新落葬的女尸。裸露在殘破的棺木之外,大半個身子已經被豺狼甚或別的野獸吃空了,唯獨余下一個碩大的肚子,鼓鼓囊囊。 而那嬰兒的哭聲,竟然就是從這肚子里傳出來的! 無心雖然詫異,但還是上前探索,旋即從女尸的腹腔里抱出了一個活著的男嬰——便是燕英。 商無庸僅用了寥寥數語便將真相道出,然而留給眾人的卻是一片長久的愕然。 震撼之后,首先發話的是練朱弦。 “恕我直言,這是在有些不合邏輯?!彼麑嵲拰嵳f,“母體若是不幸罹難,腹中胎兒既使足月也難以有生還可能。更不用說遺體還被野獸啃噬過……雖然殘忍,但是按照常理,腹中的胎兒應當更早為野獸所食……” “別說了別說了,那孩子可是我?。?!”燕英抱著自己的胳膊,顯然生出了好一層寒栗。 “無心不可能說謊?!鄙虩o庸越過燕英看向練朱弦,“我們也認為這件事的確很邪祟蹊蹺,因此這許多年來,一直瞞著燕英?!?/br> “好吧……現在我知道了?!?/br> 燕英“啪”地一掌打在了自己的腦門上,仿佛在責備著自己多余的好奇心。 作者有話要說: 燕英:原來我的身世這么生猛的嗎?! 商無庸:是你自己想聽的! 顧煙藍:師兄,你又兇阿英了。當著客人的面,這樣不好。 鳳章君:不知為何總覺得顧煙藍有點diss我…… 練朱弦:diss你我其實挺放心的,你的粉絲都多的了。 第51章 道侶愛侶 細細梳理燕英的身世,果然存在著諸多疑點??扇羰禽^真起來,卻也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發生。在座眾人都是仙門修士,很快就梳理出了一個較為合理的解釋—— 最大的可能性,是女尸死亡之后不久,腹中胎兒也隨之死亡。但是燕英的魂魄突然闖入女尸腹中。此時胎兒尚未腐敗,整個過程其實也就是“借尸還魂”的極端版本。此時無心師叔恰好路過聽見了哭聲,便將燕英救起。 至于那個與燕英一模一樣的林子晴,肯定不存在“一母同胎”的可能性。雖說世上的確可能存在容貌相同的陌生人,但根據練朱弦的表述,林子晴與燕英之間就連胎記都一模一樣,那就幾乎只剩下一種可能性——他倆本是一體同心,卻因為某種機緣巧合而分裂成為兩個靈魂,繼而投向了不同的母胎。 這樣的情況的確極為罕見,即便是見多識廣的鳳章君也記不起幾例來。更進一步推斷,燕英與林子晴出生前的那幾年,柳泉城附近一定發生過什么非同尋常的怪事。 燕英聽了一圈眾人的分析,最后又將目光轉回到了李天權的身上:“那個、我如果沒記錯的話,柳泉城應該是你們法宗的總壇所在地吧?” “你想說什么?”李天權讓他直截了當,“是不是懷疑這件事和法宗有關系?” “你說法宗難道不可疑嗎?”燕英便直接提議道,“不如等我這幾天領了罰,咱們先去五仙教找了我那位好兄弟,然后再去柳泉城查查那法宗的檔案卷宗,說不定就真相大白了!” “我沒你那么閑?!?/br> “不許去!” 李天權和商無庸異口同聲地阻止了燕英,顯然都把他當成了唯恐天下不亂的惹禍精。 見到他倆正顏厲色,燕英不敢堅持,卻又變了法子問道:“師父,那能不能讓我見見無心師叔,我想問問他亂葬崗的具體地點——這總可以吧?” 商無庸揉了揉眉心:“都說了無心這幾日在閉關,明日午時才能出來。你也知道他的脾氣不好,別去招惹他?!?/br> 燕英嘟囔道:“我都已經快大半年沒見過他了,他難道不想我?好歹我也算是他半個兒子??!” 商無庸似是被自己這唯一的徒兒纏得頭痛,推說城中事務繁忙,起身與眾人告辭。臨行前還特意回頭叮囑顧煙藍,待會兒回去,無論多遲都來找他,有事相商。 說完,便匆匆下樓離去了。 —— 等到商無庸的腳步聲遠去,小酒桌上的氣氛陡然冷卻下來。 有關于燕英身世的話題似乎討論不出什么結果;而考慮到顧煙藍在場,西仙源的那些事也不方便提及。燕英又在忙著給眾人倒酒,多喝了兩杯的練朱弦,勉勉強強地想起了一個話題。 他看向顧煙藍:“方才聽顧兄與城主以師兄弟相稱,莫非商城主也曾是碧云居的弟子?” 顧煙藍點頭道:“商師兄曾經是掌門首徒,碧云居的大弟子。如果當年他沒有離開碧云居,那么葉掌門飛升之后,下一任門主之位非他莫屬?!?/br> 燕英卻插話道:“可是你要讓師父重新選擇一千次、一萬次,他也還是會離開碧云居啊。門主之位什么的,哪里有道侶來得重要!” “……道侶?”練朱弦敏感地捕捉到了這個詞。 雖然南詔的語境里并沒有與之完全對應的詞語;但在中原,“道侶”一詞卻仿佛有著極為狹隘的定義。 道侶者,必定同為修道之人,必定行雙修之事。若為男女,則互稱夫妻;唯獨雙方為同性者,才互稱道侶。 這也就是說,商無庸不僅有一位同修伴侶,而且這位伴侶還是個男性。剛才席間聽商無庸不斷地提起那個叫無心的師弟,莫非…… 就在練朱弦糾結著該不該問、冒不冒犯的時候,倒是顧煙藍一手撐著頭,低低地笑了一聲:“那自是比不上的。畢竟二位師兄的故事,也算是中原修真界當年廣為流傳的一段佳話了?!?/br> 既是“廣為流傳的佳話”,那么此刻說給異鄉來的朋友聽一聽,仿佛也沒什么問題。 只見顧煙藍慢條斯理地從懷中掏出了一根細長的煙桿,熟練填上煙草、點燃,然后深吸了一口氣,吐出了幾縷淡藍色的煙霧,在昏黃的燈籠光下,裊裊娜娜。 燕英勸道:“小師叔,你老咳嗽,應該少抽點煙?!?/br> “不妨礙?!鳖櫉熕{卻搖了搖頭,“你小師叔我也不年輕了,有些事,須得這樣慢慢地才能夠回憶起來?!?/br> 說罷他又啜吸幾口,仿佛要用繚繞的煙霧將自己包裹起來,而后才娓娓道來—— “我的師兄商無庸,曾是碧云居第五代掌門葉皓的首徒。他天資聰穎,七歲入門之后,始終是碧云居內數一數二的弟子。待到成年,更是早早接管了門中的諸多事務,在外斬妖降魔、對內整肅門紀……久而久之,他便成了碧云居里除去葉掌門之外,最受尊敬愛戴的人物。 “而我的二師兄任無心,則要比商師兄晚了整整二十年入門。他的家境頗為殷實,更是附近城里出了名的美男子,令不少女子芳心暗許。 “有人說,任師兄早年游獵花叢,惹下不少風流孽債;也有人說任師兄不喜女色,因而得罪了官家夫人;甚至還有人說,是城里的官員覬覦他而不得……總之,任師兄很快就因為盛名在外而遭遇陷害。任家衰落,而他也不得不遠避他鄉,甚至遁入道門作為逃避?!?/br> 說到這里,顧煙藍停下來抽了一口煙,看向練朱弦:“南詔那邊應當沒有這種習俗吧?但凡有罪之人,只要遁入空門或者道門,就能享受一定程度的赦免,這也算是中原一大特色了?!?/br> 練朱弦卻點頭道:“南詔的確沒有,可我當年就是被一群剃了度的假和尚,從中原賣到南詔去的?!?/br> “原來如此,原來練兄也是個有故事的人?!鳖櫉熕{緩緩點了頭,繼續往下說。 “碧云居并非什么仙門大派,任無心入了門,便也同樣拜在葉掌門的門下,成了商無庸的師弟。掌門一心求仙問道,偶爾會疏忽了對于弟子們的教導。商無庸便會親自教導、敦促任無心的日常功課,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可以說是焦不離孟般的親近。 “再說碧云居,雖然在修真界名氣平平,但卻是名副其實的‘富甲一方’。只因名下的山中藏有一座富礦,而仙門又在課稅方面享受優待。眼看那財富日積月累,卻爛在一幫只懂修真的木頭人手上。庫房里銀票堆到被蟲蛀,山上的弟子們依舊是粗茶淡飯,炊粱跨衛。 “不過后來任無心開始接管內務,一切都開始變得不同了。 “任家原本就是世代經商,任無心雖然年輕,但頭腦聰慧、手腕活絡,在遭人構陷之前已是小有所成。如今入了碧云居,遇上葉掌門這個甩手掌柜,沒過幾年就被委以打理礦山以及好幾處田產的重任。任無心倒也不辱使命,很快就將所有一切治理得井井有條。 “也就是那些年,碧云居雖然依舊是小門小派,但在江湖上的名望逐漸變大。外人都知道葉門主有兩位得力的弟子,大徒弟法力高強、獨當一面;二徒弟更是宛如財神再世、經營有方。有這左膀右臂加持著,碧云居就是不想要一飛沖天……怕也是難了?!?/br> 說到這里,顧煙藍又停下來吸了一口煙,蒼白臉上浮現出的,卻是一絲苦笑。 “可有道是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修真之人無論再怎么駐顏有術,卻也免不了歲月的侵蝕……任無心原本就是半路出家,根基不穩;拜入碧云居后又常年照顧門下產業,與人應酬交陪、博弈談判,擠占了不少修煉時間。以至于沒過幾年,他就開始覺察出了問題。 “任無心入門時不過廿一二歲,正是玉樹臨風的好年紀;商無庸外表比任無心年長六七歲,成熟昂藏。兩個人站在一起,仿佛有著一種絕妙的和諧。然而一晃二三十年之后,修為深厚的商無庸依舊是二十七八歲光景,可任無心的外表年齡竟也同商無庸相差無幾了?!?/br> 當顧煙藍說到這里,練朱弦的心里“咯噔”一聲,起了共鳴。 他偷偷地看向鳳章君——如果不出意外,今后即便他與鳳章君各自回歸門派,也依舊會保持聯系。那會不會也有那么一天,自己的容顏早于鳳章君而衰老。而雞皮鶴發、行將就木的自己,又該如何面對依舊風華正茂的鳳章君? 光是假設,就令他默默地不寒而栗起來。 只聽顧煙藍接著道:“發現自己日漸衰老的任師兄非常不安,他開始嘗試各種方法來挽回自己身上失落的歲月。種種手段之中,既有民間偏方、宮廷秘藥,也有更為邪祟的禁術。任師兄投入了大量的財力物力與時間成本來實驗這些方法,可惜的是,沒有一例獲得成功。 “時間依舊流逝著,一點點帶走了任師兄昔日的美好皮囊;帶走了在他身邊恭維、討好的人;同時也帶走了他內心之中的陽光。他一方面害怕著衰老與死亡,而另一方面卻又覺得如果能夠在徹底衰老之前痛快地死去,或許未嘗不是一件仁慈之事?!?/br> 說到這里,顧藍煙又長嘆一聲,“這世上有些事,真的是好的不靈,壞的靈?!?/br> “對于年齡與外貌的過度注重,并沒有得到商師兄與其他師兄弟們的理解——那時候的商師兄,還只是單純將任師兄當做可靠的師弟和得力搭檔。二人之間甚至因為任無心修煉駐顏邪術的關系,不止一次地關起門來吵架。直到那一天,兩個人又一次在內室里激烈爭吵之后分手。直到傍晚時分,才有弟子匆忙趕來稟報,說任師兄突然死了?!?/br> “……死了?” 練朱弦默默倒吸了一口涼氣。 而顧煙藍的煙與故事,仍然還在繼續。 作者有話要說: 鳳章君:別多想了,你就算變成草履蟲了我也愛你 練朱弦:那你得先學會分辨草履蟲的長相。 商無庸:你們喝酒歸喝酒,干嘛要八卦我和我家那口子?! 李天權:我不擔心,我比阿英小那么多。 燕英:沒人問你的想法??!閉嘴喝酒??! —— 唐代的時候,對于道教和佛教的確有很多的優惠政策。教團名下經營的產業有稅費上的優待,甚至還有罪人通過購買度牒成為僧人,躲避罪孽的。本文雖然是架空的,不過很多背景都是參考中晚唐時期,這里也一樣喔~ —— 寫這一章之前,特意找單位的男同事做了一些調研。問他們如果自己的另一半一直都是青春常駐,而自己又老又衰弱,你們會怎么想。 對于這個問題,我心里其實是有預設答案的。因為社會上關于“男大女小”、甚至“老夫少妻”的現象是習以為常(至少見怪不怪的)。所以我當時認為,男同事們很可能會帶著調侃的語氣,回答類似于”對象越年輕,自己越老,就證明自己越有能力“之類的話。 但是真正的答案卻很有趣。絕大部分同事都認證地表達出了不安,而不安的因素有來自于內部(自卑),也有來自于外部(被拋棄的疑慮)。因為現實中,衰老并不只是外表的改變而已,它其實還代表了很多連帶指標的退化(體力、智力、x能力;社會地位和金錢也會在衰老到一定程度后被削弱)。說白了,當伴侶之間覺得彼此是對等關系的時候,一方的衰老會打破這種平衡。而由此產生出的恐懼,與性別的關系并不大了。 —— 第52章 無心癡心 任無心,是走火入魔而死的。 當商無庸趕到任無心居處的時候,看見的是滿地狼藉,以及躺在狼藉之中的那個血rou模糊的遺體。 在邪術反噬之下,任無心渾身的皮膚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裸露出紅黃的血rou,甚至是森森白骨,所見之人無不倒吸一口涼氣。 那天后來,商無庸將所有人全都攆到了室外,自己與任無心的遺體獨處了整整一夜。 在這一夜里,他通過搜魂之術,與任無心的魂魄長談。雖然沒人知道談話的內容,但是第二天當商無庸再度出現在眾人面前的時候,他當眾公布了一個令所有人都震驚的消息: 他決定帶著任無心的遺體和魂魄離開碧云居,去到這世上或許唯一能夠收留任無心的地方——未央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