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她大張著干癟的嘴唇,沙啞的聲音仿佛來自于幽暗絕望的地底深處??赡钦Z氣卻又如此急切、熱烈而哀怨,分明又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類,一個被巨大的狂喜和悲慟雙重折磨著的女人! 練朱弦被她那雙枯瘦的手臂死死地圈住了脖頸。而那顆頭發蓬亂、珠釵歪斜、容貌枯槁的頭顱則湊到了他的面前。 此情此景,他原本是應當感到驚怖、反感乃至于厭惡的??稍诖酥?,他卻不經意地與碧蓉對上了眼神。 與這一路上見過的其他巫女不同,碧蓉眼中雖然同樣罩著一層白翳,可是此時此刻,這層白翳之下卻隱隱約約地有眸光流轉——就像是春寒料峭的冰層之下有銀魚閃爍。又像是隔著蒙蒙煙雨,遙望著風中搖曳的梨花。 這一瞬間,練朱弦不禁看得有些癡了,絲毫沒提防到碧蓉突然沖他俯身下來,一口咬住了他的嘴唇! —— 快到看不清周遭的反應,練朱弦只覺得腦袋里“嗡嗡”作響,眼前一黑緊接著又一亮,一股濃郁的旃檀香氣突然撲面而來。 他突然看見了一雙與自己頗有幾分相似的螢綠眼眸。 那是一個高大健壯的男子,黑卷發、高鼻深目、膚色白皙、還有一雙深邃的綠色眼眸。他顯然是一名胡人,卻穿著漢人裝束,正牽著一匹白馬,站在垂枝桃花樹下。 他所站立之處是一座大焱風格的豪華宅邸之外。鴉翅般飛翹的門檐下方,朱漆大門緩緩開啟,走出來幾位侍女簇擁著的貴族少女。 少女雖是大焱長相,卻穿著一身胡服,頭戴白紗錐帽,一派青春靈動的美艷。 胡人見了少女,立刻上前拱手長揖,并雙手將馬韁呈上,隨即他一甩袍襕,竟干脆利落地跪在馬前,甘心充做少女的上馬蹬。 只那少女嫣然一笑,輕盈躍上馬背,徑直緩緩前行。而那胡人轉身也騎來了一匹高頭黑馬,與其他一眾隨從不緊不慢地跟上。 春雨綿綿,潤如酥酒,正是游春好時節。 練朱弦才剛看到這里,突然間身體猛地一晃。 他本能地穩住平衡,低頭抬頭之間,眼前春景突然變成了一片血色斜陽,暮光之下墳冢累累、白骨幢幢。 寒鴉縮在枯樹洞里發出刺耳的囂叫。卻抵不過一個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 “羽真恭……羽真恭?。?!” 在那里、就在練朱弦前方不足十步之遙的亂葬崗上,一個女人正跪在地上瀕死般地哀嚎著。 在她面前的墳山之上,歪歪斜斜地插著一根血跡斑斑的木樁,樁頂上赫然插著一顆黑發的人頭,熒綠色的眼眸表面已經凝上了一層白翳。 沿著頭顱往下看,只見那脖頸之下竟還拖著一條紅白色的頸椎,連著鳥籠似的肋骨、關著一顆血淋淋的心臟,可那籠中之鳥卻早已不再跳動。 練朱弦默默地倒吸了一口涼氣,突然間,有一股巨大的悲慟排山倒海般地向著他撲了過來! “啊————” 他無法忍耐發出了哀叫,就好像不那樣做的話,心臟就會因為過于巨大的悲慟與憤懣而瞬間爆裂??杉幢闳绱?,黑色的絕望依舊在瞬間填滿了他的軀體,將他變成了一具任憑情緒cao控的行尸走rou。 隨著淚水毫無節制地滑落,外界扭曲得好像水中的墨色。 血陽之下的亂葬崗、哭泣的女子與她面前凌遲的尸體,全都被糅合成為一團晦暗不明的混沌。而這團混沌又再度清濁分離,倏忽間又幻化出了一道熟悉的人影—— 竟是鳳章君?! 他距離練朱弦僅僅不到半步之遙,明明是如此貼近、甚至曖昧的距離,可他看起來反而比平日更加清圣、威嚴。 不,那又好像并不是鳳章君,不僅沒有身著云蒼標志性的月白法袍,背上也沒有鳳闕劍。 不僅如此,他的額頭上……竟然還有金色的仙籍??! 他究竟是誰?! 練朱弦悚然一驚,目光不由地低垂下去。于是發現了一樁令他無比錯愕的事實—— “鳳章君”的手,穿過了他的胸膛! 作者有話要說: 燕英(往嘴里狂塞爆米花):哇塞!外甥女吻了小舅媽??!這么勁爆的嗎? 練朱弦(疼,齜牙咧嘴):這不是吻?。?!這是咬??!我嘴唇rou都快被咬下來了??! 李天權:這是你的初吻嗎? 練朱弦(愣?。骸?/br> 鳳章君:不是。 所有人目光看向鳳章君:怎么會?! 鳳章君:如果你們認為咬一口也是吻的話,那么阿蜒的初吻7歲那年就給我了。 燕英:你們那一屆的小朋友,這么厲害的嘛? 練朱弦:都說了那都不是吻??!不是?。?! 鳳章君:不是的話,那我將在今天奪走阿蜒的初吻。 李天權(默默心想,不愧是鳳章君,接個吻都做出如此霸氣的預告) 第39章 情人淚 胸口被手臂貫穿的感覺是怎么樣的,練朱弦說不出來。 因為此時此刻,他并沒有感到任何的疼痛。就像進入了香窺狀態,旁觀著一場很久很久之前發生的故事。 然而與香窺不同的是,他能夠感受到巨大的悲傷正在碾壓、貫穿、折磨著自己。還有那心臟位置上傳過來的,無法再被填補的巨大空洞。 這究竟是碧蓉巫女歇斯底里的悲痛;還是被“鳳章君”所貫穿的自己,心底里最深切的哀傷? 他說不清楚,頭腦中一團亂麻。 “……阿蜒!” 好像有人在耳邊呼喚他。 “阿蜒??!” 那聲音愈發地急切了。 練朱弦張嘴想要回應,卻突然發現自己喘不過氣來。在窒息的痛苦中,他雙手用力掐住脖頸,掙扎搖晃了兩下,朝向后方倒去。 下一瞬間,他的后背抵上了一個溫暖堅實的懷抱。 也就在同一刻,窒息感停止了。練朱弦艱難地吸入一大口粗氣,挺身逃離了噩夢的掌控。 血色幻象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灰蒙蒙的雪色天空,以及那株繁茂盛開的巨大梨花樹。 隨著視線的進一步擴大,他發現自己正半躺在地上,依偎在鳳章君懷里。 額上沒有仙籍印——這一次,是真正的鳳章君。 幻境雖已逝去,可無論是有情人的骨骸、哭泣的美人,甚或是穿過練朱弦心口的那只手,都依舊殘留在練朱弦的腦海之中。 世間動情而又神傷之事,不過是驕陽邀薤露,風雪戀梨花。紅顏伴孤冢,春閨夢亡人。 練朱弦緩緩朝著鳳章君看去,剛抬了抬眼睫,又掉下一滴淚珠,劃過眼角的朱砂痣,滴落在鳳章君的手套上。 “沒事罷?”鳳章君替他將淚痕拭去,動作輕柔。 “……沒?!?/br> 練朱弦一時也不知應該說些什么,只能搖頭。 突然有個聲音利落地插了進來:“你剛才怎么了?怎么突然又哭又叫的?” 說話人長著一張和阿晴一模一樣的臉,練朱弦愣了愣才回想起這應該是剛剛結識不久的東仙源弟子燕英。 與此同時,更遠些的地方,那個名叫李天權的法宗弟子正扶著碧蓉巫女靠到屋檐下的臺階上。女人仿佛是被施了什么催眠的咒術,勉強安靜下來。剛才那位被掐的女童也坐在一旁,怯生生地看著眾人。 燕英還在絮絮叨叨地追問“怎么回事”,練朱弦腦袋暈漲,勉強回憶道:“剛才,我仿佛窺視到了一點碧蓉……碧蓉郡主的記憶,還與她發生了通感……你們聽到我發出的哀慟聲,應該都是她內心的切身感受?!?/br> “通感?竟然還有這種事?!”燕英追問,“那你究竟看見什么了?” “那是碧蓉的個人私隱?!兵P章君沉聲打斷他,“外人何必探究?!?/br> “別問了?!崩钐鞕嘁搽y得同意了鳳章君的意見,“不關你的事?!?/br> “不問就不問,我也沒那么八卦?!毖嘤⑴?,伸手去扶練朱弦起身,目光又突然定在了練朱弦的臉上,不懷好意地笑了一笑。 “你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唇。 “什么?”練朱弦不理解,卻也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同一個位置,“嘶——??!” 他這才覺察到嘴唇上竟被咬了一道口子,血倒已經止住了,只是腫起來又癢又疼。仔細回想一下,應該是剛才碧蓉撲上來咬破的。 “解藥??!”他驚呼一聲,趕緊要從乾坤囊里取血毒的解藥來給碧蓉姑娘。卻發現乾坤囊已經不在自己腰間。 “我剛才已經取來給她吃了?!兵P章君指了指一旁桌上的小藥囊,“上次見你用過,便記住了?!?/br> 這時候燕英又揶揄起來:“喂,我說那該不會是你的初吻吧?” “……”這倒是把練朱弦問了一個怔忡。 剛才碧蓉姑娘多半是看見了他的綠色眼眸,恍惚之中將他當成了那位名叫“羽真恭”的情郎。如此一來,她這狠狠的一咬,多半應該算是一個過了火的親吻罷。 想到這里,練朱弦頓時有些頭疼,一手捂住了臉頰。 "欸,不是吧?”燕英詫異道,“真是你初吻?!” “當然……當然不是!”練朱弦開頭有些猶豫,后面卻是斬釘截鐵。 他并沒有撒謊,只不過是迅速說服了自己,把一百多年前的那次溺水急救當做第一次與鳳章君的親密接觸罷了。 說完這句話,他幾乎是立刻就去偷看鳳章君。 正巧鳳章君也低頭看著他。兩個人的眼神碰在了一起,一個溫熱發癢,而另一個卻仿佛有點……冷漠。 練朱弦正在咀嚼著鳳章君的這個眼神,突然聽見遠處的李天權發話了。 “你們不奇怪么?為什么同樣身處于幻境之中,我們無事、小姑娘也無事,但是那些成年的巫女們卻成了這種鬼樣子?!?/br> “當然奇怪啊?!毖嘤②s緊接住他的話茬,“而且就算成年巫女也分成兩派,一派會主動攻擊我們,而另一派則像這位碧蓉姑娘一樣?!?/br> “我想我可能知道原因?!本氈煜乙呀浘忂^神來,他起身走到碧蓉與那女童身旁,同時抬起了二人的左手。 眼前,碧蓉的左手小指上戴著銀色指套,而女童五指俱全,顯然尚未進行正式的入教儀式。 “燃指供奉?!兵P章君沉吟。 “沒錯,剛才我們救出的五個孩子,也都是五指俱全的?!本氈煜业?,“而那些巫女就是要將她們捉去神女堂里,執行燃指供奉的儀式?!?/br> “所以問題就出在燃指上面?!崩钐鞕鄬に?,“難道有什么貓膩?” 他這一說,燕英的表情就變得有些古怪起來。一副想說什么又有所猶豫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