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村民們不遠不近地圍觀著,小聲而熱烈地議論著。 他們的目光從這毛色鮮亮的馬匹上移到那五名威武雄壯的護衛身上,然后再移到馬背上那個神色嚴肅、不茍言笑的中年男人身上。 陳將軍已年過四十,身材魁梧健壯,由于常年日曬,臉色變成了古銅色,身著一襲玄色便服。雖然他已經盡力讓自己平和親切些,但身上那股常年在戰場上歷練出來的肅殺凜冽的氣質,還是讓尋常人不敢靠近。 村民們說話的聲音都不由自地變小了。 有人用羨慕的聲音說道:“也不知道張老三是交了啥好運,先是兒子中舉,就連隨便娶了個兒媳婦的爹也是個大人物?!?/br> 有人附和道:“是呀,當初聽說小北娶黑妮時,大家都覺得這孩子是腦子進水了呢,誰能會想到這會有今天這種好事?” 也有人長嘆道:“唉,你說我咋就遇不到這種好事呢?” “……” 大家正議論得熱火朝天,突然有人喊道:“快看,正主來了?!?/br> 眾人側頭望去,就見張小北正牽著尋音往這邊走來。尋音見這么多看著他們兩人,趕緊掙脫開張小北,在家里這樣就行了,在外面讓人瞧見多不好。 雙方越來越近,突然,陳將軍猛地一勒韁繩,停了下來,后面的士兵也只得跟著停下。 陳將軍定定地看著前方那個身影,那就是他的女兒。她離開時只有六歲,才到他腰間那么高,十六年過去了,她從一個小女孩變成了大姑娘,她的身邊還跟著她的丈夫。陳將軍突然喉頭哽塞,眼眶微有濕意。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尋音走著走著也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她呆呆地望著馬上的那個人。那張熟悉卻又陌生的面孔。 她心頭有千言萬語,到了嘴邊卻是一句都說不出。 陳將軍翕動了幾次嘴唇,才用顫抖的聲音喊道:“靖珠!” 尋音一臉恍然,原來,她的名字叫靖珠,真好聽,比黑妮好聽一百倍。靖珠,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兒,父母給她取這個名字,應該是含有掌上明珠之意吧。為什么上天要跟她開一個玩笑,叫她幼年離開父母,顛沛流離,流落到黑家當牛作馬…… 那時候,每當她受了委屈時,她就在不停地在心中描摹著親生父母的模樣,尋音想著這些,眼淚不覺洶涌而出。 張小北十分理解尋音此時此刻的心情,他的眼角也不由自地有些濕意,不過尚能克制自己,他扯扯尋音的衣裳,隨即上前一步,向馬上的岳父大人彎腰施禮:“小婿張小北拜見岳父大人?!?/br> 陳將軍的情緒慢慢恢復正常,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張小北一眼,這個年輕后生一看就是個微弱書生的模樣,俊秀斯文有余而健壯不足。不過,白知縣曾在縣里大大夸贊了他一番,他來到成新縣時,沿途也打聽過張小北的為人和品性。大體來說,他這個女婿還是比較滿意的。不管怎么說,在女兒落難時,是他屢次伸出援手,在女兒被黑家逼婚時,他不惜得罪黑家也要幫助女兒逃跑,還有他們成親時,盡管家人強烈反對,他也沒有屈服,這兩點足以證明他是個有擔當的男人。這一點,讓陳將軍對張小北是刮目相看。 張小北是第一次見岳父,陳將軍又何嘗不是第一次見女婿,因此,他抽抽嘴角,用十分生硬的語氣說道:“賢婿請起?!?/br> 有了張小北打頭,尋音也終于恢復了正常,她跟著張小北上前叫道:“……爹?!?/br> 陳將軍跳下馬來,走到尋音面前,用慈愛又歉疚的目光看著她,低聲說道:“靖珠,爹來晚了?!?/br> 尋音臉上掛著淚珠,拼命地搖頭:“不不,只要這輩子能見到爹就好,一點都不晚?!?/br> 圍觀的人群突然間安靜下來,默默地看著這一幕,有那些心軟善感的婦人已經忍不住哭了起來。 陳將軍很少露出這么感性的一面,他這會兒已經控制住了情緒,只對女兒女婿說道:“咱們走吧?!?/br> 尋音也趕緊擦擦眼淚道:“是,爹,咱們快回家吧,公公婆婆正在家里等著呢?!?/br> 張小北趁著尋音和父親說話,他便上前去牽陳將軍的馬,沒料到那馬脾氣挺不好,頭不停地亂甩,就是不讓他牽。 陳將軍笑了笑,說道:“追風不喜歡讓生人牽?!闭f完,他叫來一個親衛來牽馬。 張小北和尋音一左一右走在陳將軍兩邊。 有一些圍觀群眾已經散了,還有一些繼續跟著看熱鬧。 陳將軍邊走邊跟兩人說話。 說話間,就到了村南頭的張家門口。 胡氏和張耀祖他們剛手忙腳亂的收拾妥當,換上了見客的衣裳,見到人來,趕緊出來迎接。 胡氏倒還好,她的性格本就大方開朗,再加上這幾年跟著兒子多少見過些世面,因此對著親家這陣仗,倒也算落落大方,熱情周到又不顯得過份和刻意。張耀祖就有些不夠看了。手足無措,說話除了開場幾句還可以外,其他時候有些前言不搭后語。老張頭今日則躲到二兒子家里去了。 胡氏笑著說道:“親家遠道而來,辛苦了。里面請?!?/br> 陳將軍對胡氏點點頭道:“小女這些年承蒙親家照顧,陳某心中感激不盡?!?/br> 胡氏道:“哪里的話,尋音是我兒媳婦,我照顧她是應該的。這孩子品性純良,賢惠能干,我們家娶了她可真是交了好運?!?/br> 尋音對婆婆的這番夸獎有些不好意思,她笑著對胡氏說道:“娘,你說得我都不好意思了?!苯又?,她又側過臉對父親說:“爹,婆婆以前就很照顧我,我那時有空就喜歡往她家跑,沒少蹭飯?!?/br> 陳將軍聽著不覺一笑,他在來的路上自然也順便打聽了張家夫婦的為人和性格,他對胡氏這人還是挺喜歡的,這人雖是個鄉下婦人,但挺有見識,而且聽說從小就對靖珠頗為照顧。至于張耀祖那人,不提也罷。 進了院子,陳將軍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院里的擺設。 雖然是很尋常的弄家院落,但是正房和廂房都用青磚紅瓦,地面也用了條石鋪路,院子里花圃菜園果樹分布得十分錯落有致,地上打掃得干干凈凈。 到了堂屋,胡氏請陳將軍入座,張小北在后面幫著安頓五個隨從,以及他們的馬匹。張家雖大,但是牲口棚里實在裝不下這七匹馬。他不得不求助二伯家和趙清河家,好在他們三家都有牲口棚。二伯家勻兩匹,趙清河家勻兩匹。伺候好這些馬,還得安排人。他們家收拾出了三間客房,岳父住一間,這幾個隨從住兩間,倒也勉強夠住。 張小北安排完雜事,才回堂屋。陳將軍見他忙里忙外的,便隨口問道:“你已經中了舉人,難道沒有人來投靠為奴?” 張小北答道:“小婿回鄉時確實有人來投靠,但小婿生來膽小,一是覺得不知底細,二是眼下家里還養不起,就沒敢收?!?/br> 陳將軍不在意地擺擺手,道:“也沒什么,等我回去從家里給你們挑幾個來?!?/br> 張小北忙說道:“多謝岳父,不過這萬里迢迢的,有些不方便,我們在本地尋找靠譜的奶媽來家就好?!?/br> 陳將軍一臉詫異:“奶媽?” 張小北笑著看了尋音一眼,連忙說道:“哦,忘了說了,尋音,不,這次該叫靖珠了,她已有兩個月的身孕?!?/br> 陳將軍聞言怔了一下,他的臉上流露出一絲似喜似悲的神情,半晌才慨嘆道:“我都要當外公了?!?/br> 胡氏提及這件事,也是滿臉喜悅:“可不是嘛,尋音有喜也是今天這兩天才得知的,今天親家公就上門了,這真叫喜事成雙呢?!?/br> 張耀祖聽兩人談及這個話題,覺得自己終于能插上話了,便插進來一句道:“是呀是呀,我一大早聽見喜鵲叫,親家公就來了?!?/br> 陳將軍跟著笑了一下。 張耀祖見親家公笑了,膽子也比方才大了許多,他正在糾結要不要進一步跟他套近乎時,趙清海和趙清河拎著兩大筐東西進來了。 張小北過來給兩人引薦,“岳父,這兩位既是我的好朋友,也是我的姐夫?!毙值軅z給陳將軍施禮問好。陳將軍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兄弟兩人,他的目光稍稍在趙清海身上多逗留了一下,順口問道:“你習過武?” 趙清海咧咧嘴笑道:“胡亂練過幾年?!?/br> 靖珠在旁邊道:“爹,他還是我的師父呢?!?/br> 陳將軍笑著點點頭:“很好?!?/br> 接下來,胡氏又把兩個女兒和小葉叫出來拜見陳將軍。 陳將軍見這么多晚輩在此,也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這次出來得匆忙,什么也來不及準備,禮物我改日再給?!?/br> 胡氏連忙客氣道:“親家不用客氣,我們這里沒這些規矩?!?/br> 但是不管怎么說,陳將軍還是這把事記在了心里,并吩咐一個下屬去辦此事。 陳將軍見過張家眾人,又跟胡氏他們閑坐一會兒,便叫女兒進他的客房單獨說話。 張小北知道這父女倆肯定有許多話要說,因此也沒有去打擾。 且說,父女倆在客房里,一個說一個聽。靖珠在講她這些年的經歷,盡管她是用輕描淡寫的口吻說的,但是陳將軍卻數次拍案而起,可憐了客房的那張桌子,被拍壞了。 等到靖珠說完以后,陳將軍沉著臉,半晌方咬牙問道:“靖珠,你說我該怎么懲罰黑家?” 第111章 懲罰(上) 陳將軍問女兒該怎么懲罰黑家。尋音一時之間也回答不上來。她以前十分痛恨黑家, 可是后來, 她得了小北的幫助順利逃婚, 又認了楊奶奶為親戚, 再加上黑虎摔下山崖變成殘廢,黑家放棄了找她,她的日子越過越順心, 再加上時日一長,她便漸漸地放下了對黑家的恨意。再后來跟著張小北回鄉, 她只怕黑家來找事, 恨意就更淡了?,F在父親猛然問起,她確實心緒無比復雜,不知是該報復回去還是就此罷手。 尋音想了想, 答道:“以前小北查過律法, 本朝對‘略人之法’的罪犯有處罰規定,可是對收買孩子人家的處罰卻含糊不清。黑家又不是人販子,就算去告官,估計官府也不會重罰?!?/br> 陳將軍想起那個叫他們一家骨rou離散的人販子,咬牙切齒地說道:“那個可惡的人販子早已經被我親手打死了?,F在這個黑家我也不能放過他。他們一家竟然把我的寶貝女兒當成丫鬟使喚, 長大后還想拿你賣錢。是可忍, 孰不可忍!” 尋音看著父親的面色,小心翼翼地說道:“一切但憑父親做主?!?/br> 陳將軍說道:“剩下的你不用管了,一切有爹做主?!?/br> 尋音點點頭,有人依靠和做主的感覺真好。 她遲疑片刻,終究還是忍不住問道:“對了, 爹,為何沒聽你提我娘的事?我娘她……”她真的不敢再往下猜想,生怕那個結果她承受不住。 陳將軍一提及夫人,神色不由得黯淡下來,他長嘆一聲,緩聲說道:“你娘……自你走失后,她就大病一場。后來,我遍請名醫為她醫治,她的病情仍是時好時壞,近幾年,甚至連神智都不太清醒,見著五六歲的女孩子就上前叫你的名字……” 尋音聽罷,眼淚撲簌撲簌地往下落。 陳將軍見女兒哭,趕緊手忙腳亂地去給她擦眼淚,嘴里安慰道:“你別哭了,爹就是怕你難過,才沒敢提你娘的事?!?/br> 尋音擦擦眼淚,問道:“爹準備何時啟程?我跟你一起回去看看娘?!?/br> 陳將軍道:“本來我打算過幾日就回去,可是你有又身孕,咱們一切再議?!?/br> 尋音道:“我一向身體強壯,應該沒事的?!?/br> 陳將軍也看得出來女兒身體強壯,然而他還是不放心。畢竟路途遙遠,道路又顛簸。父女倆就這個問題沒能達成一致意見。 尋音問了一些關于母親的事后,又細問家里其他人的事。 陳將軍說了兩個兒子的事。陳家一共有二子一女,大兒子陳靖雄,今年二十八歲,娶妻顧氏,并生有兩個兒子;二兒子陳靖杰今年二十五歲,也已娶妻,妻林氏,也生有一子。 這兩人早已從軍,老大在西南,老二跟著父親。 陳將軍想到兩個兒子,說道:“這么多年來,你兩個哥哥一刻也沒有放棄打聽你的下落。尤其是你二哥,他一直自責,說都怪他當年沒看好你,才讓壞人得了手?!?/br> 尋音忙說道:“二哥也沒比我大多少,他那時也是個孩子。這怎能怪他?” 陳將軍擺擺手,道:“好啦,他從此以后再也不用自責了。待你回去,咱們一家就能團聚了?!?/br> 尋音笑著點頭,心里也充滿著期待。 父女倆在客房里說話。 胡氏帶正帶著女兒和侄女在廚房里忙活。 親家第一次上門,這飯菜怎么也得做得好看又好吃。 胡氏一邊做飯一邊說道:“這要是小草還在家里就好了,一樣的東西,我怎么就做不出那個樣兒來?!?/br> 張小葉在一旁說道:“三嬸的手藝也夠好了,在咱們村里也是數得著的?!?/br> 胡氏搖頭道:“那叫什么好,也不過是挫子里面拔將軍罷了?!?/br> 張小花問道:“娘,咱家這事,還告訴大姐嗎?” 胡氏道:“當然得告訴,一會兒我告訴你二伯,他進城捎個話給你大姐,叫她有空來一趟?!?/br> 胡氏帶著家里的女眷,趕出了兩桌席面。 因為客人都是人高馬大的男人,她猜測飯量肯定大。所以她做的這菜份量很大,葷菜居多。板栗燉雞兩盆,水煮rou片兩盆,其他的什么紅燒魚,炒河蝦,rou片炒青菜全用大盤子大碗來裝,林林總總湊了十來個菜。主食就是蒸饅頭,她怕發的面太少不夠吃,另外又烙了二十多張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