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呼延騅垂目看她,一言不發,只把手邊的一張紙推了過去。 趙幼苓看著紙上不知道該說龍飛鳳舞,還是狗爬的幾行字,面色平靜:“殿下的字,比之前好看一些了?!?/br> 她夸得面不改色,就見呼延騅臉上竟還真的露出一絲滿意來。 只是沒等殿下滿意太久,就聽見蒼老的聲音不屑道:“這是什么狗屁倒灶的字,難看得簡直污人眼睛!” 氈包里頃刻間鴉雀無聲,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趙幼苓抿抿唇,回頭看向說話的老先生。 劉拂嚇得哭不出來了,扯了扯自家先生已經破破爛爛的袖子,憋了嘴:“先生……先生……” 他實在不敢讓先生去招惹呼延騅,這位殿下雖不是什么惡人,可也不是心慈手軟的主,沒得他才和先生團圓,就叫人丟出去喂狼。 大概是真覺得看了那紙上的字,眼睛臟,老先生挪回視線,冷冷瞅著把自己撿回來的男人。又看了看長得挺漂亮,卻瞎了一雙眼睛夸那字好看的小姑娘。 哪哪都不合心意,但哪哪看著都比身邊的蠢學生聰明。 “明日起,每日抄半個時辰的書,抄完一本再換下一本?!崩舷壬读硕蹲约浩茽€的衣裳,“老夫不才,姓謝名柳,是位先生。既然尋回了自己的學生,自當該繼續教導下去,教一人是一人,教兩人是兩人,你們就做個添頭?!?/br> 謝先生說的大義凜然,趙幼苓竟不知不覺愣住。 謝柳其名,在大胤可謂是無人不知。這人曾是天子門生,狀元之才,因不肯尚公主,叫先帝奪了功名,成了一介白身??伤珜Υ藴啿辉谝?,等到如今的天子繼位,謝柳已經成了一方大儒。 多少人想拜在謝柳門下沒能成功。估計誰都沒料到,他竟然會收了戶部侍郎的庶子當學生。更為了一個學生,不惜跋山涉水,冒著危險,入草原找人。 謝先生看她發愣,皺眉:“你不愿意?” 趙幼苓回神:“自然是愿意!” 她說完去看呼延騅。后者面無表情,但渾身寫滿了不樂意。 叫騅殿下練半個時辰的劍沒事,但是叫殿下抄半個時辰的書,部族的氈包大概都能燒掉好幾頂。 只是呼延騅的反應顯然超過了趙幼苓的預料。 氈包里的幾個人,都只當他是不樂意抄書的,卻沒想到他忽然點了頭,聲音低沉地應了聲“好?!?/br> 這就好了? 趙幼苓一時沒反應,直到認真抄了幾天書后,看著被養好精神的謝先生追著滿部族跑的劉拂,她才回頭認真地看向呼延騅。 其實…… 騅殿下也不是個讀不進書的人不是。 起碼,人抄了幾天的書,倒真的把一本書抄得能倒背如流了,還生生壓了劉拂一頭??雌饋?,反倒是她之前教人讀書識字的方法不太對。 就是……就是殿下那個字……依舊慘不忍睹。 第21章 時值一月下旬,草原上的雪仍在不時的下著,空氣中炭火、牲畜的糞便,各種味道混合在一起。 天黑得越來越晚,從馬場回來,日頭還掛在西邊。趙幼苓慢著腳步,穿梭在各個氈包之間。風呼啦啦地吹,吹得她身上斗篷,呼呼作響。 她今天一早和往常一樣,先去了馬棚,騎著大黑馬跑了好幾圈,又下馬聯系弓.弩,直練得手臂抬不起,這才稍稍放松了一會兒。等騎著馬練了一個時辰的弓.弩,終于有一次瞄準了靶心后,她才收拾收拾,從那兒回來。 還沒到各家做飯的時候,部族里到處都是悠閑的族人。她往小學堂走,氈包里傳出了謝先生教書的聲音。 趙幼苓在氈包外站了一會兒,視線稍稍往左右兩邊看了看。幾個女奴在一旁的氈包外縫著毛皮,有個傴僂著腰的老婆子,正瞇著眼讓她們把線都縫得細密一些,別露出針腳。 女奴當中最漂亮的一個叫做海日,就是之前阿泰爾送給呼延騅的其中一個。 海日模樣生得好,儀態也極佳,聽說被大可汗賜給阿泰爾之前,是姑墨某部族長的女兒。從小也算是錦衣玉食長大,哪里做過針線。 海日這會兒滿頭是汗,一抬眼,對上趙幼苓的視線,抓著毛皮的手緊了幾分:“云雀兒,你會做這個嗎?聽說你們漢人家的女孩從小就要學針線,你做的一定很好吧?!?/br> 趙幼苓的身世只讓呼延騅一人知曉,部族里的人都只當她是女扮男裝的小丫頭,無人知曉她的其他過往。 云雀兒這個名字,也就這么繼續用了下來。 她看了看海日手里的皮毛,只答了句“不會”,轉身就進氈包找謝先生。出來的時候就聽到海日和其他幾個女奴坐在一起小聲嘀咕:“這里又不是漢人的地方,她成日里讀這些東西有什么用,難道她還想以后回大胤?” 女奴的話音剛落,海日哼了一聲,嗤笑道:“她回得去么?大胤都成了吐渾的地盤?!?/br> 女奴一臉疑惑:“那她學這些做什么?她都成奴隸了,還成天學這學那,騅殿下都不管管她?!?/br> “她不就是為了殿下才學的么。她才多大,不抓緊學點殿下喜歡的東西,怎么把殿下抓住,回頭等她年紀大了,說不定殿下就不要她了……” 海日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得意,趙幼苓雙耳不聞,改了另一條路走,直到聲音漸漸聽不清了,才扭頭看了一眼跟在身邊的劉拂。 “你不生氣?”劉拂問。 “氣什么?”趙幼苓問。 “氣那個女的胡說八道,什么叫你是為了呼延騅才去學這些東西的,你明明……” “我是為了自己?!壁w幼苓打斷他的話,“我現在所吃的每一份苦,都是為了自己?!彼D了頓,看向劉拂透著不解的眼睛,“你想回大胤嗎?” “想!” “我也想?!?/br> “那你……” 趙幼苓沒有再回答,轉過身,走進昏黃的夕陽余暉中,脊背挺得筆直,仿佛那些所有的苦難在眼淚過后,都壓不垮她纖細的肩膀。 謝先生的確是位大儒。自從答應教導趙幼苓和呼延騅起,就從沒因為不是徒弟,就對兩人松懈過一次。 每天都會要求兩人抄書、背誦,然后從旁指點,不講深,只點一點其意然后讓兩人各自去想,看似教得隨意了一些,得出的成果卻是比自小跟著先生讀書識字的劉拂要好上許多。 聽著氈包外又傳來劉拂被謝先生追著打的聲音,趙幼苓笑著搖搖頭,掀開了呼延騅的氈簾。 她如今抄書,都是在呼延騅的氈包里。不忙的時候,兩個人一起抄書,頗有幾分互相監督的意思。 趙幼苓是得了呼延騅的應允,這才踏進氈包的。只是氈簾一掀,當即就聞到了一股濃烈的汗味,男人站在睡榻前,背對著簾子,聞聲正穿上內里的袍子,遮住了寬闊的肩背和健美的腰線。 趙幼苓下意識扭頭,卻還是將這些全都看在了眼里。 有人進來,拿走了他剛換下的衣服。氈簾卷起一角,等風吹了幾回,空氣就沒那么難聞了。 呼延騅絲毫沒有被姑娘看見身體的感覺,指了指一側的桌案。 那位置本來放的是一張小睡榻。后來睡榻搬去了現在趙幼苓的氈包,就在原來的地方放了小桌案,筆墨文具,一應俱全。 趙幼苓坐下,開始伏案抄書。她個子矮,桌子的四條腿都被砍掉了一些,這才免得她整個人趴在上面用功,白白壞了眼睛。 呼延騅這時候也走到了他的桌案后,皺著眉頭,提筆抄書。 氈包里靜謐無聲,便襯得外頭熱鬧得很。 趙幼苓抄得認真,倒是沒怎么去聽外頭的聲音,等到說話聲越來越接近,聽到了門外守衛的阻攔聲,她這才抬起頭。 這時候,她已經抄完了手里最后一個字。 她放下筆,吹干紙上的墨跡,也將氈包外的吵嚷聲聽得清清楚楚。 是海日的聲音。 海日雖說現在是女奴,可身上過去族長之女的驕縱脾性絲毫沒改,加上又是阿泰爾送來的,尋常守衛根本不敢動她。如此倒是縱得她有時在部族里說話,很是自以為是。 趙幼苓扭頭,一眼就看見呼延騅緊蹙的眉頭。 “怎么回事?”呼延騅放下筆。 趙幼苓瞄了一眼他抄了一半的紙。龍飛鳳舞,墨點四濺。 再看他人,動也不動,分明是想她去外面看看究竟。 趙幼苓看著他,無奈起身,走出氈包。 氈包外,果真是海日在和守衛爭執。 趙幼苓看到她手里端著的湯盅,想起之前聽到她跟人說的那些話,淡淡喊一聲:“你在這里鬧什么?” 海日滿臉不悅地瞪了守衛一眼,抬了抬手上端著的東西,含笑道:“我給殿下做了點熱湯,喝了滋補身體?!彼忌椅P,上下打量道,“你還不讓開,不讓湯冷了,殿下就不能喝了?!?/br> 趙幼苓聽泰善提起過,部族里的女奴大多還都安分守己,老老實實地做事,有男人討要她們中的誰,只要她們不反對,呼延騅就會做主讓兩人成親。 當時跟海日一道來的女奴最近正跟部族里的一個男人打得火熱,早把討好殿下的事丟在了腦后。唯獨海日,還一心念著呼延騅,想方設法地接近。 要是不知道呼延騅對她是個什么態度,趙幼苓或許還真會讓開,讓海日進來??哨w幼苓清楚得很,更知道自己這會兒是被呼延騅抓了當擋箭牌丟出來攔人的,自然也就站得越發穩當。 “殿下不餓?!壁w幼苓道,“倒是這些守衛大哥們天寒地凍的,若是能喝些熱湯,再吃點熱乎的東西,身子也能暖和一些?!?/br> 她這么說,邊上的幾個守衛就跟著笑了起來:“姑娘這么一說,是有些餓了?!?/br> 海日臉色難看道:“這是我給殿下做的!” 趙幼苓在呼延騅身邊待了這些日子,多少知道他的習慣,知道他吃什么,不吃什么,光是聞著湯里的氣味,她就知道,里頭那位不會吃。 與其浪費了,不如給其他人。 “你算個什么東西!還不給我滾開!” 要不是手里還端著湯盅,趙幼苓覺得,眼前的海日估計就要揚起手,給她一巴掌。 趙幼苓站在氈包前沒動,似乎是沒有聽到海日說話。 這分明是故意裝作沒聽見。 海日胸口的怒火一下子燒起來,再顧不上手里的湯,騰出一只手就拽住了趙幼苓的袖子。 “你不過就是個下賤的漢人奴隸,居然敢擋我的路!” 邊上的守衛忙上前阻攔:“住手,這里是殿下的住處,不得無禮……” “無禮的人是她!不給她點教訓,她就不知道作為一個奴隸,怎么該乖乖聽話……不過是亡了國的奴隸,也敢在我面前撒野,不看看這里是什么地方?!?/br> 海日的動作很大,雖一只手端著湯盅,可沒做過什么苦活的人,哪里能單手拿得穩那么重的東西。 她話音剛落,趙幼苓不過只是稍稍往后掙回被拽住的袖子,只聽見“啪”的一聲,海日的尖叫忽然響起來,整盅湯都倒在了她自己的胳膊上,露在外面的一小截手腕跟半只手掌被燙得發紅。 尖叫聲將附近的人都嚇了一跳。 大家順著聲音走過來。 見一個女奴模樣的人抓著自己一側手臂,跌坐在地上哭嚎,所有人都有些疑惑。 有好心的婦人匆匆忙忙就要扶她起來,帶她去把燙傷處理處理,可手還沒扶到人,就被對方不客氣地打開。 趙幼苓不動,看到了海日嫉恨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