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冰冷的風吹起氈簾一角,雪花才往里頭飄了一瞬,便被篷內的暖意融化成了細微的水汽。 趙幼苓還跪坐在地上,看著站在面前一臉認真的男人,方才因為烏蘭浮上心頭的緊張漸漸退去。 她微一點頭,松開了一直捏著的拳頭:“閹伶,其實就是教坊司里唱曲兒的閹奴?!?/br> 天子喜愛曲樂,有官家早年獻上一名閹奴,因其聲音如女子般純凈輕柔,耐力長久,竟令天子從此高興不已,時常召見。 時間長了,底下溜須拍馬的官家們便摸到了天子的這一喜好,陸續往宮里送了多名閹伶,一并養在了教坊司。 這些閹伶大多容貌秀美,相比起來,她反倒落了下乘,所以義父將她充作閹伶留在教坊司內,并未引起旁人的注意。 閹奴…… 呼延騅有些微怔,想起了年幼時曾在祖父的營帳里見過,從胤朝來的閹人。 那閹人微弓著背,面容像是敷了厚厚一層白.粉,賊眉鼠眼的,看著實在不喜。 可跟前這個…… 清瘦,面容白皙,像極了女孩。 呼延騅看著,別開臉。 戎迂的女孩,十歲左右胸前已經微微長了rou,就是小子,這個年紀也該練出了二兩胸肌,哪像這個閹奴,不用脫光了看也知道,定是具單薄干巴的身子。 許是外頭的天光暗下來了,氈包里的光線便也跟著昏暗起來。 氈包里的地面上雖沒雪,鋪了一層干草??赏忸^的寒意順著地面往里來,到這也只是消了三分。 趙幼苓跪坐在地上,腿上、屁股下,全是一片冰冷。冷得厲害了,她下意識動了動,就見那別過臉去的男人忽然又轉回頭來。 “你說你叫云雀兒?”呼延騅問。 “是?!壁w幼苓老實答道。 “真名?” “是幼時義父所取?!?/br> 呼延騅點頭:“你義父是何人?” 趙幼苓道:“天子身邊,內常侍胥公公。他老人家也是教坊使?!?/br> 這一層的身世,趙幼苓本就不打算隱瞞。無論是現在的呼延騅,還是重生前遇到的昆特勤,想要查她的身份,輕而易舉。 她既這一回遇到的是呼延騅,便是留了一條命,自然愿意坦誠。 可再坦誠,她另一重身份卻是怎么也不愿現在說的。 想到這些,她心底未免有些酸澀起來。 她盡管不愿坦白身份,可被吐渾兵拿捏要挾城下胤朝兵士的時候,聽到那一聲“本世子不記得有這個模樣的meimei”時,她心下不免覺得鈍痛。 那是她同父異母的兄長,可大抵也只是緣分淺薄。 趙幼苓微微垂眸,視線里黑色的馬靴鞋尖微轉。有雪飄進來,落在那鞋尖上,顯眼的一處白,很快化成雪水洇開。 “云雀兒?!鳖^頂上,男人的聲音低啞,“你會說吐渾話。你也聽得懂?!?/br> 騰一下,趙幼苓臉上火辣辣地燙,整個人驚惶地顫抖起來。 她忘了! 在呼延騅問話的時候,她根本就忘了自己不應該聽得懂,更不應該說得出吐渾話! 她伏下身,額頭貼到了冰冷的干草上。 “我……曾在教坊司里……與胡姬學過一些……” 她五歲那年被義父帶進教坊司,那里的確有許多胡姬,來自關外各部,能說各地的胡語,其中也有戎迂人。只是那時候,她尚幼,每日癡纏義父,撒嬌哭鬧,哪會去學什么吐渾話。 她不知道這個回答,能否令男人滿意。 可也許是真的信了,呼延騅“嗯”了一聲,便沒再追問,反而喊來帳外的人,引她去把臉洗干凈,再換身干凈的衣裳送回氈包。 引路的人已經掀開氈簾。 趙幼苓起身,跪的久了,膝蓋又僵又冷,起身的動作便顯得有些遲鈍。 氈簾掀著,雪花一股腦地隨著風吹了進來。她被風吹得亂了頭發,抬手抓壓的時候,視線無意看向前面,已坐回桌案后的呼延騅,姿態沉穩地靠在披了獸皮的座椅上,如鷹的眼睛卻始終沒有從她身上離開。 趙幼苓猛地低下頭,微微躬身跟著引路的人轉身出了氈包。 直到氈簾放下,擋住了身后的視線,她方才直起腰,低低舒了一口氣。 前面的戎迂人只引路,不說話,趙幼苓跟在他的身后,微微低下頭,同樣沉默地走著,實則默不作聲地打量著周邊。 戎迂是游牧民族,即便是昆特勤的部族,冬季過后,也會遷徙到春天的草場。即便如此,他的部族永遠都會顯得特別擁擠,到處都是氈包,圍得密不透風。擋了風,也擋了奴隸們逃跑的路。 上一世,有奴隸逃過。 不是漢人。 是后來被送來的另一族的胡人,年輕美貌的女子,據說還是族長的女兒。忍辱負重,茍且偷生了半月,終是趁人不備,從氈包里逃了出去。 沒有逃遠,就被烏蘭踩死在馬蹄下。 趙幼苓閉了閉眼。 不管怎么說,她如今得了呼延騅的援手,就是留了性命。只要離開了昆特勤的部族,離得遠遠的,她終有一日,能想辦法回大胤。 義父待她如親女,她還盼著能承歡膝下,侍奉義父終老。 引路人將趙幼苓帶到了半路,沿途能見著幾座大氈包,門口都有守衛的戎迂人。 再往前走,就聽見幾聲犬吠。 不是教坊司那種細嗓子的小犬叫聲,也不是街頭巷尾你追我趕的吠叫,這聲音粗重渾厚,聽著便知身量不小。 等到那聲音由遠及近而來,趙幼苓終于看清了那頭吠叫的究竟是什么犬。 那是一頭體格高大,毛皮濃厚的獒犬,四肢粗壯,一踩便是一個又深又大的掌印。牽狗的小奴被拽得幾次差點撲到雪地上,費力才拽緊了鎖鏈。 獒犬的身后,是體態略顯臃腫的男人,走兩步就發出粗豪的笑聲。 “烏蘭,你說得對。我的天狗放眼草原,再沒人比得上它!等開春,我就帶著它去狩獵,剝幾張鹿皮給我阿母!” “兀罕殿下的天狗最驍勇,將來定然能大展雄風。不過雖然現在年紀小了一些,但也該試著讓它兇狠起來了?!?/br> 趙幼苓跟在引路人的身后,她身材雖嬌小了些,卻仍是一眼就被人瞧見。 看著烏蘭跟在人身邊,一面走一面說,還將目光投了過來,趙幼苓心里咯噔一響,瞬間再度看向了那條獒犬。 還未成年的獒,已經初初有了兇狠的模樣,吠叫間口水橫流。 再看邊上的戎迂人,各個低頭縮脖,想來都怕極了這條惡犬。 “對,是該讓它兇狠起來!我的天狗,可不是那些漢人養的家犬!” 兀罕的話音才落,趙幼苓心頭一顫,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緊接著,果然就瞧見烏蘭手一指,話不多說,牽狗的小奴已經放了手,那獒犬便如猛虎出山,吠叫地沖了過來。 引路人嚇得跌坐在地上,連滾帶爬地往旁邊跑。 他一跌,就徹底地露出了原本還能被擋住半身的趙幼苓。 十歲的小孩,身量未足,正適未成年的獒犬捕獵。她想都不用想,自己已是被一條惡犬視作了獵物。 可聽天由命,卻不是重活一世的趙幼苓會選擇的路。 在獒犬撲來的一瞬,她已經選擇了轉身奔逃。 冬日的草原,天色暗得快了,她這一路過來,已經看到不少氈包外都點起了照明用的火盆?;鹕喔Z起,是光,也是烈焰。 她幾乎沒有多想的,就朝著距離最近的一頂氈包跑去。氈包外,火舌在盆里起舞,而身后是愈來愈近,幾乎能聞到口中腥臭的獒犬。 她現在是呼延騅的奴隸,烏蘭就算再不喜呼延騅,礙于這位騅殿下的身份,他也不敢明著要人攔她。 奔逃間,趙幼苓腦海中已經千回百轉,想了許多。 “讓開!都給我讓開!” 兀罕在后面大笑:“小羊羔在奔跑!我的天狗在追小羊羔!” 近了! 看到眼前的火盆,趙幼苓臉上一喜,顧不上身后的大笑,彎腰抓起地上的一截柴火,轉了個身,掄起柴火棍,用力把火盆打了出去。 她力氣小,這一使勁,用盡了她全部的力氣,腳下一滑,整個人就要往后摔。 即便明知摔倒后可能會疼得起不來身,可親眼看到打出去的火盆砸向獒犬,火花隨著崩開的炭吻上獒犬濃密的皮毛,看到它瞇上被炭火舔舐的眼痛苦嚎叫,她的臉上全然是毫無遮掩的狂喜。 她聽到了兀罕的怒吼,還來不及看清烏蘭臉上的神情,腰上忽的一緊,緊接著天翻地覆,被人倒插蔥扛在了肩頭。 “噗——” 是血水噴濺的聲音,有什么guntang的東西噴上了她因為掙扎裸露出的一小截腳腕上。 趙幼苓整個人僵硬了。 “天狗……我的天狗!” “騅!你為什么要殺我的天狗!” “雜種!你就是個雜種,你居然敢殺我的狗!” 身后,兀罕怒吼的聲音一下比一下高亢,仿佛死的不是一條獒犬,而是他的妻兒。 趙幼苓趴在冰冷的肩頭,男人寬闊堅硬的肩膀硌著了她的肚子。她下意識地動了動,原本抓著她腿的手就松開,屁股上不輕不重挨了兩巴掌。 趙幼苓:“……” “殿下……”趙幼苓低聲朝呼延騅道,“請放我下來……” “臟?!焙粞域K蹙眉,嫌惡地看了一眼被他一刀砍掉半邊脖子的獒犬,滿地的血水又臭又腥。 兀罕奔過來撲在獒犬身上嚎啕大哭,烏蘭臉色難看,周圍的戎迂人越聚越多,趙幼苓竟還聽見里頭有人偷偷說著“終于死了”一類開心的話語。 大約是發現了肩頭的小家伙還有能耐費力地扭頭偷看,呼延騅又連著給她屁股上挨了幾巴掌。小東西僵了又僵,終于安分了下來。 “騅殿下,這是兀罕殿下的獒犬……” 烏蘭還想再說,呼延騅眉頭一皺:“所以呢?” 所以應該一命抵一命,把那奴隸交出來,讓兀罕殿下處置。 烏蘭很想這樣說,可瞧見呼延騅不耐的神情,話到嘴邊,滾了一圈,還是不得已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