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
皇帝小吃了一驚:“你是想找梁王的麻煩???”這丫頭膽子不會變這么大了? 兩人私底下說話一向直接,江月兒想想,自己做的事的確需要他的支持,也不藏著了:“哪有?梁王這么厲害,我又沒活夠,去找他的麻煩。我就是想,萬一那天他也去忠國公府,我找個機會跟他認真說說,以后別再沒事跟我們家過不去了,不然,把我惹急了——” “把你惹急了怎么?” 江月兒一揮手,道:“我還沒想好呢。老爺,您要不就大發慈悲,跟我娘說個情,讓我也跟進忠國公府吧?我保證不惹事?!?/br> 皇帝一聽,這里頭有熱鬧可看??!她還保證不惹事,她明明就是沖著惹事去的! 皇帝原本五分的興致當即提高到了八分,終于開了尊口:“行,那天我讓福壽來接你?!蹦翘煊兴?,梁王想來也不敢放肆。 難怪說這丫頭一個勁勸他去呢,原來她不止想讓他為尹家班保駕護航,更主要是為她個小丫頭壯膽??! 誰知,江月兒卻道:“不用,我只要跟尹家班的人一道見老太君就是了。不是說大戶人家有規矩,要是哪家堂會唱得好,戲唱完后,主人家還會見一見嗎?” 皇帝道:“那是唱得好才有這待遇?!?/br> 江月兒自信滿滿:“那我們尹家班肯定唱得好!” 皇帝失笑:“好,那那天我就去看看,你到底在唱哪出戲!” ………… 轉眼又是十來天過去,四月十二,忠國公府老太君大壽 天還沒亮,江月兒就跟著尹家班的人排著隊等著進府。 她的身邊,是臉板得跟黑面神有得一比的阿青。 江月兒賠著笑:“阿青姐,你讓讓,我快被你擠出去了?!?/br> 阿青板著臉,往旁邊站了站,還從牙縫里警告:“月姐兒你千萬別惹事,不然,娘子可跟我說了,我能直接揍你的!” 她說著話,還威懾般地舉起了她那厚實的手掌。 江月兒:“……”這就是她請衛老爺幫忙的下場,要不是顧忌到體面,杜氏恨不得今天到忠國公府的人是自己而不是阿青。 她好聲央求道:“阿青姐,這是在外面,你給我個面子吧?!?/br> 阿青哼一聲,沒吱聲。 阿青跟江家是從寒微時來的,江家人待她一向跟待其他仆人不一樣。在江月兒面前,她也很有幾分體面。 也因此,杜氏才會派阿青來監督她。 “不得喧嘩!”前面,忠國公府的管事大聲喝道。 拜他那一嗓子所賜,江月兒的耳根子總算得著了清靜。 因為要進忠國公府演戲,幾個侍衛都不能帶刀進府,現在,江月兒就站在戲班子人中間,兩個侍衛僑裝著在她左右,看著隊伍緩慢挪動。 她提防著阿青突然說話讓她沒面子,沒注意到,在她的身后,有幾道鬼祟的身影。 忠國公府是御賜府邸,今天來賀壽的演出人員全部從后門進入。 江月兒和尹家班被帶到了一座水臺下面的圍幕上,老太君看來對他們的戲還挺期待,把他們專門安排在了壓軸。 鬧哄哄地在后臺等了一個多時辰,“皇上駕到”的聲音終于響了起來! 江月兒在后臺松了口氣:總算老爺沒有食言,否則的話,她都不知道今天的戲該不該再唱下去了。 她深呼吸幾口氣,緊張得渾身直冒汗。 直到前臺一聲通傳,幾個佃戶開始繞場,尹家班的《吝嗇鬼》終于開演了! 因為是賀壽,他們一個節目都有大半個時辰,不可能在壽宴上只唱一個節目,江月兒就跟尹班主商量,添減了幾個情節,把節目縮到了一刻鐘的時間。 她站在后臺,滿意地聽到,從吝嗇鬼上臺開始,前面的笑聲就沒斷過,即使她新加上的那一段也沒讓人感覺突兀,她甚至聽到,不少人笑得更厲害了。 看臺上時不時有人大喝著:“賞!”沖臺子上扔下賞錢。 節目結束時,有人笑得特別厲害的,還讓尹河再表演一段。 這可是今天所有節目中唯一要求重演的節目! 要是沒有心里擱著的大事,江月兒現在早高興得舞起來了! 可是現在不行,她緊張地聽著看臺的動靜,總算聽見前面有人叫道:“傳尹家班眾人來見?!?/br> 江月兒急忙轉出去,走在尹班主的前面,跟著眾人上了看臺。 她到此時才看清看臺上的格局。 看臺分為男女兩席,中間被一張八扇大屏風隔開。 江月兒被帶到的是皇帝面前,她隨著眾人跪下,聽皇帝道:“果真是一出好戲,梁王叔覺得呢?” 梁王叔? 江月兒覺得,這是衛老爺在叫她趁機認人,趕緊飛快抬頭脧了上頭人一眼。 跟衛老爺的那個老頭須發稀疏,身材高壯,跟梁王世子真有五分相似。 梁王的臉色一點也不像看到了好戲的樣子,還道:“不過小小謔戲爾,搏人一笑罷了,難登大雅之堂?!?/br> 梁王果然很恨他們啊,連忠國公的面子都不給。他說他們難登大雅之堂,那請他們來唱戲的忠國公府是什么?是俗氣沒品嗎? 江月兒腹誹不已,偷偷看了眼隔壁,果然旁邊的忠國公也面色嚴厲,仿佛他剛剛看的不是諧趣戲,而是要命戲一般。 皇帝卻沒有打擂臺的意思,說這兩句話,放了他們去老太君那。 老太君年紀大了,耳朵有點背,根本沒聽清男席那邊的一堆官司。 看了尹河,因他臉上的油彩未卸,又哈哈笑了一場。 到看江月兒的時候,瞇著一雙老眼,問著左右:“怎么這里還有個姑娘?先前在場上她演哪一個的?” 有人就答道:“老太君,這位姑娘沒上場,姑娘你是?” 江月兒深吸一口氣:“回老太君,我是尹家班現在的東家,跟著戲班子進來的。祝您福壽綿長,歲歲安康?!?/br> 老太君驚笑道:“哎喲,這么俊這么年輕的姑娘家也是東家?你在班子里做什么?” 江月兒道:“我做些雜活,偶爾也給他們寫寫本子。像今天您看的吝嗇鬼嫁女一戲就是我特意寫來給您獻壽,外面人都沒得看的?!?/br> 老太君還不知有這意外之喜,她回憶了一下,道:“那出戲寫得好啊,這姑娘有才干。你是怎么想到吝嗇鬼逼農戶子娶他女兒這一劇目的?我以前哪,在我們鄉下,看過好多回地主逼著娶人家大姑娘的事,還沒見過有地主逼人娶女的?!?/br> “是啊,照理說,吝嗇鬼再讓人不恥,他也是地主,娶他的閨女,農戶子虧不到哪去吧?怎么會避之不及呢?吝嗇鬼為了讓農戶子娶他女兒,居然還污陷他偷了自家的糧食,用得著這么惡形惡相嗎?”有人也接口問道。 江月兒還沒說話,聽見一人道:“不過是個故事,這些戲子們為了博人眼球,什么聳人聽聞的事編不出來?” 這話夠有敵意的??! 江月兒就抬頭看了一眼,這人坐在老太君旁邊,頭上戴著七鳳金釵,年約五十許,身材微豐,瞧著年輕時應該是個大美人。 只是她嘴角下拉得很厲害,將一個本該雍容富貴的面相襯托得帶上了兩分刻薄。 此時,這婦人望著她,目光晦暗,臉上像結了三層冰霜。 江月兒心里有了數,笑答道:“故事雖然有夸張的痕跡,但也是根據現實取材而得。世界之大,無奇不有,民女也是在外面走了一遭,才知道這世上什么人都有。您看,像吝嗇鬼這樣的人,固然有人貪圖他的家財愿意娶她女兒,可難免也有看不上他的品行,不愿與他同流合污的人存在。事實證明,那人也沒看錯,因為人家不愿意,就來巧取豪奪,這樣的人便是富貴,也長久不了?!?/br> 老太君點點頭:“這話說得很有見地,這小姑娘是個明理之人。你去了哪些地方?” 江月兒看那女婦人一眼,那婦人的臉色此時都不能看了,看她的眼神里就像在淬著毒汁子。她含笑隨意與老太君說了幾個地方,老太君聽得津津有味,待她說到,她去了安遠縣的時候,老太君“呀”地一聲,“你也去了安遠縣?那正是我老家啊?!?/br> 江月兒驚喜:“是嗎?那老太君是在哪住的?我在安遠可是住了好一陣子呢?!?/br> 因為在并州過山路時,江棟跟山匪對上受了傷,他們的確在那養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傷。 老太君嘆道:“安遠縣可偏得很,又有土匪經常禍害,一年里都沒幾個商隊敢去。這些年,真少見去過安遠縣的京城人?!?/br> 江月兒笑道:“山路是難走了些,好在那些山匪早叫朝廷剿得差不多了,現在去安遠縣比以前肯定安全?!?/br> 老太君難得碰到一個最近去過她家鄉的人,拉著江月兒問了半天的話,還是她另一邊一個年約五十歲的夫人笑著提醒老太君:“娘,您拉著江姑娘說話不要緊,尹家班的人還等著哪?!?/br> 老太君恍然,吩咐下面人打賞下去,還拉著江月兒不放手,道:“人老了,就越來越想家鄉了??上疫@身子骨不中用,怕是這輩子都回不去了,江姑娘還有什么安遠縣的稀奇事,都跟我來說說。對了,東街上的糕餅鋪子還在開嗎?” 江月兒笑著一一答她,老太君看時間實在不早,男席那頭也在道:“到開席的時間了,娘,咱們先去吧?!?/br> 老太君抓著江月兒不放手,看樣子,還想把她帶到席上去。 江月兒趕緊找準機會跟老太君告了辭,最后道:“我打算把吝嗇鬼嫁女單獨再開一出戲,老太君若是喜歡,我再找時間叫尹家班進府來給您演著看?!?/br> 老太君樂呵呵地直應好。 江月兒覷空看了眼周圍人的神色,大家都在附和著老太君笑,看來什么都不知道。 只有之前那位梳著元寶髻,簪七鳳釵的夫人板著臉道:“不過是荒誕不經的鬧劇罷了,改編出來也不怕笑掉人大牙?” 江月兒笑著迎視那位夫人:“我們本來做的就是笑掉人大牙的鬧劇,取些真真假假的傳聞博人一笑罷了,夫人何必當真呢?” “這是梁王妃?!?/br> 領著她來的管事汗都快滴下來了:這里的人只要不瞎都看得出來,這位梁王妃今天不知是怎么回事,對尹家班,或者說,對尹家班的這位女東家十分有敵意。而這位女東家也不知道是不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梁王妃諷刺她就諷刺她了,忍忍就過去了,何必頂上呢? 梁王妃臉色變了,冷笑一聲:“你說本王妃當真?你覺得,本王妃至于跟一干下九流的賤伎當真嗎?!” 這尹家班背后的東主是何人,恐怕梁王夫婦是除了皇帝之外最清楚的人。要不是忠國公連梁王也不好得罪,今日梁王妃根本不會來! 她萬沒想到,江家這丫頭竟大膽如此,借著忠國公府太君的壽筵給了她攢心一擊! 她久居上位,除了宮里的太后,連皇后跟她說話也要再三斟酌,梁王妃早就不是剛剛嫁入皇室,說話做事都需要看人臉色的王妃。正因如此,江月兒這一介平民的諷刺更令她難以忍受,她拂袖而去。 熱熱鬧鬧地賀著壽,忽然來了這一出,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 只有那年紀大些,知道些秘事的人恍惚想起來,好像二十多年前,梁王妃唯一的女兒隱約有些傳聞,說她想逼嫁某人不成,自裁而死了,并非是梁王府說的急病而亡。這個梁王妃逼嫁的人,是誰來著…… 看梁王妃剛剛的樣子,很像是被戳中了痛腳,難道說,那傳聞是真的? 江月兒迎著眾人閃爍的目光不變,團團一拜,道:“讓眾位大人和夫人看了笑話,是我的不是,江月兒在此跟夫人們賠罪了?!?/br> 當面受到梁王妃的辱罵,還能周全禮數,江月兒的表現讓不少人另眼相看起來:說起來,這個姑娘雖說是個戲班子的東家,但她身上并沒有戲子那些讓人瞧不上的毛病??此渎浯蠓降臉幼?,說她是哪個世家出來的姑娘也有人信的吧? 有心思靈敏的已經想到:聽說這段時間陛下頻頻相召一位姓江的姑娘,這位尹家班的東家也姓江,陛下今天又突然到訪忠國公,這里面莫不是還有些其他的聯系? 再看她今日與梁王妃對答的幾句話,別看以梁王妃噴她個滿臉唾沫星子為終,可這些貴婦也好,還是官員也好,不管私底下斗得再厲害,還要講究個含而不露,斗而不破,軟刀子殺人才是最高境界。 今天梁王妃大怒而去,其實已經落了下乘。 尤其江月兒并未明說,她的怒火更顯得她無理取鬧,甚至是做賊心虛。 老太君是心思爽直之人,今天一應事體她都沒看出來,還抱歉地握住江月兒的手,道:“梁王妃喜怒無定,丫頭你別怕她,你要是有時間了,就多來跟我說說話。老大,你記得跟梁王說說,讓他勸勸他媳婦,別總這么大脾氣了,嚇到人多不好?!?/br> 江月兒:“……”本朝的貴婦里居然有老太君這樣說話不會拐彎的存在,簡直太可愛了! 她特別真誠地安慰老太君道:“老太君,我不怕的。不過,我沒想到,那戲令梁王妃如此不喜,既然如此,我再想想怎么改法。我的戲是叫人笑的,不是叫人不高興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