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顧夫人一改憂慮之色,高興地應了一聲:“唉!”這可是夫君頭一回自己主動要求喝藥! 顧夫人是個溫柔軟和的閨閣女子,她見了江月兒,雖然覺得她這么兇有些怕人,但江月兒這一回兩回的,對她夫君的刺激明顯是正面的,她不是不識好歹的人,頓時覺得,江月兒這個樣子,好像也不錯。 江月兒是不清楚顧家夫婦的想法了。 要說她為什么這么會對付顧敏悟,還不是因為她身邊的這個人脾氣跟顧敏悟一個樣?她小時候跟這家伙沒少斗法,早攢出豐富的斗爭經驗啦! 不過,或許是生活經歷不同的原因。顧敏悟即使脾氣擰,也是張揚外放的,不像阿敬,就是生氣,也多是憋在心里跟自己較勁。若她實在把他惹急了,才會暗戳戳地讓她也吃點虧。 這個樣子,江月兒回想起來,也覺得心疼:小時候,他沒少被自己氣死吧? 因此,到了外面石凳上,江月兒沒急著畫畫,一把握住杜衍的手:“阿敬,你以前,受了我不少委屈吧?” 杜衍雖說不明白她的思路怎么又到了這來,但不影響他判斷,該到了占這丫頭便宜的時候??! 他默默瞅她一眼,那眼神怎么看怎么透著委屈巴巴:“你才知道嗎?昨天你還跟阿叔告我的黑狀,你知道阿叔后來去我房里干什么了嗎?” 這委屈的樣子,江月兒心疼極了:“干什么了?”心里想,若是阿爹太過分,她今天回去了,可得好好說說他。 “他叫我胳膊上吊沙袋扎馬步,扎了半個時辰!”杜衍借機告狀! 江月兒“啊”地一聲:“阿爹也太狠了吧!你沒受傷吧?” 杜衍指指胳膊,江月兒會意,趕緊給他揉胳膊,杜衍又指指大腿,江月兒正要給他揉揉大腿,一聲清咳突然響起來。 香嬸站在顧敏悟的房門外,滿臉的不自在。 江月兒還沒覺得哪里不對:她從小跟阿敬在一塊兒,倆人比這更親密的動作都有過,連兩人的丫鬟和書童都看慣了。 倒是杜衍,身子一正:“對了,衛老爺怎么還沒進來?”心里頗覺遺憾,盤算著,等回去看,什么時候讓她給自己補回來。 江月兒差點把他忘了:衛老爺還受著阿敬他爹的委屈哪! 倒是想再進去罵罵他,聽見他屋里的咳嗽聲,還是怕過猶不及,轉轉眼珠,往宣紙上畫了兩筆,將畫紙卷起來,跟杜衍笑道:“走,我們去請衛老爺進來?!?/br> 杜衍望著她手里的畫卷,眼角直抽:這樣的餿主意她居然想得出來,真是服了她。 江月兒可覺得自己這主意好得很,信心滿滿地出了顧家院子,上到馬車上,果然看見衛老爺歪在車廂里品茶。 看見是她,還笑:“這回可把顧家那小子氣得不輕吧?” 衛老爺在那吃了一回氣,被江月兒插科打諢地罵了顧敏悟一回,再聽見顧敏悟的一回笑話,心里那股氣又消散了不少。 江月兒嘿嘿笑著來攙他:“您笑話看也看過了,現在該出場了吧?” 衛老爺哼她一聲:“若是這回還不成功,我是要找你算帳的?!钡箾]擺譜,一撩袍子下了車。 屋里,顧敏悟好不容易止了咳,看見衛老爺進門,神色淡淡:“有勞陛下今日再來探草民的病了?!?/br> 只字不提衛老爺的來意,顯然還存著氣。 衛老爺笑:“是啊,今日敏之看上去好了不少?!泵糁穷櫭粑虻淖?。 江月兒聽不懂他們的機鋒,她站在衛老爺身后,本能地覺得氣氛不是很對頭,看顧敏悟看過來,“刷”地一展她剛剛畫的畫,一顆惟妙惟肖的石頭精叫顧敏悟看個正著! 顧敏悟險些被噎著:這丫頭什么意思?意思是他不答應皇上的話,她真要把那破畫傳播出去? 話到嘴邊,顧敏悟不得不轉了話頭:“是草民不懂事,還要陛下為草民擔憂?!?/br> 聽話聽音,好像顧敏悟這回有了點轉寰的意思??! 衛老爺沒回頭,就聽江月兒在他身后弄得嘩啦嘩啦的,估計就是她在背后搞的鬼,才叫顧敏悟態度轉得這么快,當即順著梯子勉勵了他幾句話。 剛進門時那股淡淡的硝煙味頓時轉淡了不少。 江月兒對人的情緒相當敏感,感覺出氣氛不再像之前那么僵硬,又站著聽了一會兒,看君臣兩個已經執手淚眼“憶當年”了,杜衍拉拉她,她就默默退了出來。 出來了,她心里還不得勁呢:“你說你爹,皇上都來請他了,他不知道借坡下驢?擺臭架子給誰看呢?” 杜衍此時卻很懂他爹的心情。 他爹年少成名,家世優渥,原本不必像其他人一樣投入陛下的麾下毫無保留,但陛下沒登基前識得英才,他爹才全無保留地報效君主,沒想到事成之后,自己成了被卸磨而殺的那頭驢。 這樣的打擊,對一個天之驕子而言,是何其殘酷。 被丟進泥底踩了十年,現在皇帝想起要用他了,又來找他,怎么可能會這么簡單就出了心里那口氣?讓陛下多來幾趟也是出氣啊。 “陛下,在他心里,不止是君主?!备魤τ卸?,杜衍也只能這樣說。 江月兒不解道:“不是君主還是什么?你那倒霉爹真是想得太多,不就跟我跟祁叔叔一樣嗎?祁叔叔給錢雇我干活,我就好好干,我得了銀子他也得了書,明明可以皆大歡喜,他非要弄得這么復雜。你說這是何苦?”她現在看顧敏悟不順眼,又開始喊人“倒霉爹”了。 哪有這么簡單?被毀掉的名聲,骨rou離散,自己病骨支離……這件事,無論是誰恐怕都是意難平的吧?除了,眼前這丫頭,她總是有化繁為簡的本領。 杜衍摸摸她毛絨絨的腦袋,笑了笑:“你不畫你的畫了嗎?” 不過,叫這丫頭這么一鬧,陛下因顧敏悟擺的那點架子而生的氣恐怕也消散得差不多了吧?她總是有無形中便化解危機的本事。 江月兒反而一怔:“你真要我畫???我真畫了的話,你那倒霉爹真不會被氣死?” 杜衍笑道:“你不是還想讓他追出來撕你的畫嗎?” 江月兒不好意思道:“你真當真了?我就是說了嚇嚇他的?!?/br> 這丫頭,一直這么嘴硬心軟…… 都說她兇,可他知道,那兇悍的外表下,包裹著多么柔軟的心腸。 ………… 后來江月兒畫沒畫石頭精的故事,暫且不提。 只說那日之后,顧敏悟就飛速地好了起來,原本郎中說他十五天可以下床,不知道是不是被江月兒氣的,他五天就能下床了。 當然,這后面的事江月兒是不知道了。 她現在正坐在駛往金州的輪船上,問衛老爺:“皇宮里真有那么多好吃的?” 因為夢境的危機已經過去,江月兒又開始坐輪船了。 衛老爺沒說話,福壽嗤笑一聲:“江小姐,您看您說的,皇宮是哪,那得有多少好東西啊,您還怕皇宮沒有好吃的?” 福壽現在想轉了:這江小姐跟他八字不合,她不待見自己就算了,還是一心一意伺候好他的老主子吧! 江月兒渾然沒有土包子的自覺,反駁道:“皇宮再好,有我家的蓮藕吃,有我家的菱角吃,有我家的蓮子吃嗎?” 福壽:“……”還真沒有。 江月兒哼他一聲,悶悶進了船艙,找到她爹的艙房,愁道:“阿爹,我們一定要去京城嗎?” 江棟心里嘆口氣,道:“不去京城怎么辦?梁王在京城還能有所顧忌,萬一真等他知道了我在楊柳縣,他就是帶著兵滅了我們全家,只要做得好,連消息都透不出來?!?/br> 真正的理由是不能同她說出來的了。 衛老爺同月丫兒現在處得不錯,萬一被她知道了真正的緣由,她一定會忍不住露出怨意的,那么,到時候衛老爺會采取什么手段強制她留下,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可是,我們去京師,沒有阿敬,也沒有阿娘,還有什么意思呢?” 沒錯,因為顧敏悟尚在病中,即使阿敬還沒有正式地被認回顧家,他也得留下來侍疾。兩個孩子有生以來第一回被分隔了萬里。 看見女兒悶悶不樂的樣子,江棟不是不心疼的,但是,他還是什么都沒說,只道:“不是說了嗎?已經去信給你阿娘,她會跟我們在京師會合的?!?/br> 江月兒嘆了口氣:“阿娘什么時候到???我真的好想她和外公外婆?!?/br> 江棟摸了摸女兒的頭發,笑了笑:“你想想,你現在走了,就不用面對阿芹了,不也挺好?” 江月兒略有些心虛地道:“我有什么怕的?我給她留了畫稿的?!?/br> 江棟哈哈一笑:“留什么?石頭精的故事嗎?” 江月兒一囧:“阿爹你就別笑我了?!?/br> 江棟想起顧敏悟躺在床上,看他一幅接一幅地看江月兒畫的石頭精,那副氣得被噎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就想哈哈狂笑:他跟顧敏悟同在京城住了這么久,兩代祖父同朝為官,顧敏悟小他八歲,從小就是他同齡人的楷模,他從來沒在對方臉上看到諸如“氣急敗壞,怒火攻心”的模樣,十分新鮮。 江月兒以為她阿爹是在笑她江郎才盡,被她阿爹笑得終于惱了:“阿爹我不理你了!”一跺腳,回了自己的船艙。 江棟望著女兒離去的背影,輕輕一嘆氣:京城,京城將會有什么迎接著他們呢? 江月兒卻沒有江棟那么深的憂慮,回了船艙,她想起她跟阿敬在碼頭上分開時答應他的話,開始給他寫信:“阿敬,今天我在船上吃了一種熗拌蟹,你知道嗎?那蟹居然是生拌的……” 她給阿敬寫的信也沿續了以往啰哩啰嗦的風格,吃喝拉撒睡,她除了出于小少女的羞澀沒寫過“拉”之外,一天里發生的大事小情都寫在了信里。 到金州寄信時,那信厚得江棟都嫉妒了:“怎么給那臭小子寫這么長的信?里面都是些什么東西?” 江月兒道:“就是我平時干了什么就寫進去了啊。阿爹你要是不信的話自己看唄?!?/br> 她這么坦蕩的態度讓江棟舒服了一點,還是嘀咕一句:“以前也沒看你給我寫這么多?!?/br> 哦!阿爹是小心眼發作了??! 江月兒嘿嘿一笑,聲音甜甜地來安慰她爹:“以前都是在趕路,好辛苦的。我現在不是在坐船嗎?每天那么多時間,我不用趕路了,肯定要多寫點信啊。你看,我給外公外婆和阿娘的信也這么厚呢?!?/br> 江棟摸摸信封,終于不說話了。 從梅州到京師比從松江到梅州還遠,江月兒記得,她坐了三回船,轉了三回山路,在路上走了快兩個月,才終于到了京師。 站在京城的大門口,江月兒抬著頭,震憾不已:“這就是京城嗎?好大??!” 身邊有人譏笑一句:“又是一個鄉下人?!?/br> 江月兒雖然不覺得鄉下人有什么不好,但這人明顯是在笑話她,她想也不想,回擊道:“又是一個狗眼看人低的家伙?!?/br> “你這小丫頭——”那人大怒,居然伸起了手臂要來打她! 江月兒沒說話,她身前的兩個衛兵迅速擋在她面前,喝道:“你想干什么?” 那人還怒道:“這小——” 他沒說完話,被身邊人一拉:“你不要命了?看看這是什么人?” 那人嘀咕一句:“什么人?還能是梁王府的人不成?” 江月兒把他的話收入耳中,見自己獲了勝,也不與那人再計較下去,看前面的隊伍開始松動,樂呵呵地爬上了馬車,跟衛老爺笑道:“狐假虎威的感覺可真棒??!” 衛老爺臉色好像不大好,聽見江月兒的話,虎著臉道:“還到處瞎躥吧?跟你說了,京城里到處都是貴人,別隨便沖撞人?!?/br> 江月兒一仰脖子:“您可聽見了?不是我沖撞他,分明是他沖撞我。再說了,我怕什么,不是還有您給我當后臺嗎?” 衛老爺常覺得,如果他不是生在皇家的話,他應該當個心性平和,不喜出頭的富家翁才是最好。 江月兒這樣的性格原本他并不喜歡,可人跟人投了緣,就是難說。 看見她得意的小模樣,衛老爺也是一樂,只是跟平常的長輩一樣,心里越是喜歡,越是要貶損幾句:“別得意太久了,這京城里,我又不是一手遮天?!?/br> 江月兒瞪大眼:“什么?您別說來嚇唬我,您的話都不管用了,那誰的話還管用?” 衛老爺神色陰沉片刻,又笑道:“所以說,讓你別太猖狂,什么時候,低調點都不是壞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