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江月兒神情緊張地把這事跟她爹一說,她爹果然苦笑一聲:“看來我不去不行了?!?/br> 江月兒問他,她阿爹只敷衍一句:“我也就是猜猜。但他與我往日無冤今日無仇,而且看他行事,不是公私不分之人,應當不會太為難我。畢竟,在世人眼里,我只是‘偷’了畫圣的殘畫而已,罪不致死?!?/br> 說到最后,他不免帶上了兩分譏誚之意。 待把江月兒哄回了臥室,兩個大男人加一個小男人在江棟寢房一聚,才正式開始了談話。 江棟先劈頭蓋臉地罵了祁玨一頓:“早叫你別跟著我,你非要跟著來。這回瞞不住了,我要是哪天死了,就是你連累的!到時候你別怪我拖著你一塊兒死!” 祁玨叫道:“怎么就是我連累的?還不興你自己露出馬腳?還拖著我一塊兒死,你說的是人話嗎?” 江棟冷笑道:“你可算了吧。你祁小摳冷心冷肺的,除了我和老鄭,恐怕就沒什么朋友了吧?冷不丁的,你身邊跟個姓江的世侄女,是個人心里就該打個頓兒,別說是他們那些人了,人人心里都恨不得長百八十個心眼子。你別想抵賴,就是你暴露的我!” 祁玨自知理虧,也沒反駁,想想還道:“你以前的膽子都哪去了?我雖不在朝堂中,但我看得出來,這些年,他與梁王矛盾日深,你跟梁王有舊怨,說不定他還覺得放心呢?!?/br> 江棟哼道:“我現在有家有業,能跟以前一樣嗎?他放不放心有什么用?我就是個畫匠,既沒有經世之才,也跟他沒有多少交情。哪天萬一他想用我跟梁王賣個好,我拖家帶口的,怕是連京師都跑不出去?!?/br> 祁玨惱道:“那你也不能怪我,誰讓你閨女運氣好,碰到他了。我又沒長前后眼,怎么會知道他偷偷跑到金州來看出海?” 江棟瞪眼道:“怪我閨女,你也好意思說這話?她知道什么——” “兩位阿叔先別吵了好不好?”眼看兩人吵得都快打起來,杜衍不得不出來打斷道:“不是商量接下來該怎么辦嗎?” 兩人齊聲對哼一聲,轉過頭去。 杜衍:“……”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苯瓧澋溃骸拔覜Q定,還是跟你一道去梅州。趁梁王不在他身邊,看有沒有機會把這件事說清楚?!?/br> 見兩人都看著他,祁玨方道:“你們這些年是不在京城,才不知道,梁王與那位到了什么程度?!?/br> “什么程度?” 祁玨示意他們三個湊過頭來:“據說,有一次梁王告假,說自己病了。陛下準了假,可覺得他在怠工,還專門下了一道旨罵他,說他倚老賣老?!?/br> 這兩人確然不知,杜衍問道:“陛下經常這樣下旨罵人嗎?” “當然不經常了!”祁玨問江棟道:“你忘了?那位你在京城時就是出了名的面團兒脾氣,好吧,事實證明最后我們都走了眼,但他,他做事除了剛登基有些急燥之外,從來都不在面上顯出手段,而是事后才叫人激出一身冷汗。如今那位跟梁王連面子情都不顧了,你說他們倆關系惡劣到了何等嚴重的時候!” 雖然如今梁王如日中天,但朝堂之爭,看得從來都不是表面上的關系。 如果此事屬實,這對兩人來說,的確是件喜事。 但江棟還有問題:“你又不在朝堂上,這些事不一定看得準吧?” 祁玨道:“我雖行商事,但一事通萬事皆通。當今那位近些年軟和慣了,朝里相當一部分人都忘了,他一登基就收回了鹽業專營權,還收回了燕北馬場。尤其是梁王,他近些年變得如此驕橫,其實也有你的一部分原因?!?/br> 江棟沒說話,倒是杜衍問了一句:“為何這樣說?” 祁玨笑道:“當年他逃出京師時,我還覺得他堂堂首輔之子不戰而逃窩囊透頂。這兩年年紀大了,我才想明白來子這招‘逃之夭夭’棋也也精妙之處?!?/br> 想到如今已經有人識破了江棟的來路,祁玨也懶得為了避諱叫他“江兄”了。 見杜衍作出“洗耳恭聽”的態度,他清了清嗓子,道:“當年梁王郡主以死相迫,逼得梁王不得不咬死說梁王郡主腹中之子是你阿叔的,你阿叔百口莫辯。便是不想娶梁王郡主,迫于情勢和梁王的權勢,恐怕也難得逃脫。即使他是前首輔之子,可男未婚女未嫁,便是他喊震天冤說孩子不是他的,但這種事女方才是吃虧的那一方,只要女方敢豁出臉皮賴在他頭上,他喊出來,也不會有人信。何必沾在污泥中把自己蹭得一身爛泥?” “阿叔,一開始應當不是準備躲一輩子的吧?”杜衍插了句嘴。 “不錯?!苯瓧潎@道:“我原本預備避個風頭再回來,但后頭梁王郡主身死的消息傳來后,我便知道,梁王與我怕是要不死不休了。即使是不死不休,我卻不必怕,只是,對方驕橫,我沒有必要與他硬頂,便是先退避一二,也不算什么。想他不費吹灰之力便將我逼得多年不出,縱然不是很滿意,想必也是暢快的吧?!?/br> “對,”祁玨恨恨道:“那些年你不出來,梁王一桶桶地往你身上潑污水,我恨得好幾次都忍不住要跟他對質。但他仿佛與你斗上了癮,你越是不出來,他越是——” “我猜到便是這樣?!苯瓧澓叩溃骸拔覟槿巳绾?,世人不知。但京城里那些權貴,我的那些朋友,只要認識我,總不會上他的當吧。我原也不是要在世人面前搏個好名聲。倒是他,覺著我不出來便是勝了我,沒少得意過吧?” 祁玨一挑大拇指,道:“猜中了。梁王少時到現在,做什么事都順利,唯獨栽在梁王郡主身上。偏他心思偏狹,梁王郡主的死壓在他心里,他認你為最大仇人。這其中尤以你給他的挫折為甚,偏偏你避而不出,他連口氣都出不得。他焉能不恨你?這口氣堵在他心里,恐怕會令他性情更暴燥。這暴性子在你這出不得氣,你與親眷都鬧翻,孤家寡人一個。而我與你好,可我也不是那樣好惹的,他找不到我身上的不是,他怎么不會在其他地方尋找出氣桶?我看,他找你這許多年,開始或者大部分為了郡主,但后來怕是為了出氣才是吧?” 江棟道:“我如何有這樣大的能量?不過,有一條你說的很對,我不過是忍他,讓他,由他,再等過幾年罷了?!?/br> 祁玨嘆道:“如今,便是真的‘再過幾年’了?!?/br> 杜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剛剛祁叔叔與阿叔說的是與梁王之間的舊事,可阿叔那樣的人,如何不知道梁王的性子?他在梁王那里背了那樣的一口黑鍋,怎么可能一躲了之? 阿叔的遁走,未必不是他的報復。 如今,梁王性情益加暴燥,便如祁叔叔所說,肯定有阿叔的一份功勞。 他忽然想起來,小時候他為了月丫兒去報復姓宋的那家人,阿叔對他說過的話。 他的算計,他的計謀皆可放在明處。便是他應對梁王的手段,他亦可光明正大的說出來:我在避你,可我避你,也是在算計你。知情人還都會站在我這一邊。 要做到阿叔這樣謀算無不可對人言,才是真正無形無跡的計謀啊。 江棟還不知道他一心教養的孩子已經頓悟,還與祁玨道:“如今我退了這些年,也聽到梁王的一些事,只是沒找到合適的機會再現身。如今既然他來了,說不得,這也是我的機會?!?/br> 祁玨問道:“你預備怎么辦?” 江棟卻沒正面答他:“要看,那位預備怎么辦了?!?/br> ………… 三個男人深夜的談話一結束,很快便被送到了一個隱秘的處所。 衛老爺聽完來人的匯報,嘆了一句:“我二十多年前就說過,江東來此人鬼才,若他想謀算人心,無人可算過他,可惜了?!?/br> “是啊,他窩在那么個小地方這么些年。聽說頭些年,他連畫筆都不敢動。要不是生了女兒,要謀生計,才同陳其英以論畫之名交上了朋友,恐怕他瞞得會更死。憑他的本事,怎么會落到這個境地呢?” 靜靜的房里,另一個人說話的聲音突然響起來,若是江月兒在這,必能認得出來,這個人就是當時大叫著叫他們開船的那個人。他敢直呼楊柳縣縣尊的大名,想來身份也低不到哪里去。 那人面白無須,聲音有些陰柔的圓潤。 衛老爺笑著搖搖頭:“他若真想動,也不是不能拉下梁王??赡莻€時候梁王風頭正盛,他便是拼盡全力,也不過是掙得個清白,最多咬下梁王一塊rou,讓他痛一痛。說不定他為了這個清白,失去得更多。梁王只要不倒,他的性命就得不到保障。他不是不能那么做,只是這件事對他而言,不合算罷了?!?/br> 聽衛老爺話里的激賞之意,另一人便笑道:“江東來向來行事磊落,在京城時便頗有俠名,果然名不虛傳?!?/br> 衛老爺便笑道:“看見了吧?你明知道他用了手段,還不得不贊他一句磊落,這就是他的手段?!?/br> 另一人垂下頭,訕訕笑了:“老爺英明。只是他這樣未免太憋屈了些,如奴婢這樣的,是忍不了這么長時間的。畢竟,誰知道——” 他的未竟之意衛老爺也明白,他又笑道:“你是看錯了他。他是真磊落,便是遇到了這樣的冤屈,你看他的生活不是過得仍是有滋有味的?說明那件事對他的確是有影響,但那影響并沒有我們想象的那樣大?;蛘哒f,并沒有真正影響到江東來的生活?!?/br> “可江東來以前過的是什么日子?他在楊柳縣,奴婢還聽說他好些年因為不敢畫畫,連房子都買不起呢。這怎么叫沒影響?”另外那人大著膽子反駁了一下衛老爺。 衛老爺并沒生氣,還笑著與他道:“你忘了?江東來原就不是常人?哪個官宦子弟會推掉父母給的仆僮,獨自一人仗劍游歷?聽說他游歷期間還被人偷光過錢財,最窮困的時候連老鼠都吃,他不也沒有半途而廢?這說明,錢財在他眼中,不過是取用的工具罷了。他愛不愛財我不知道,但他不戀財我是看得出來的。不信,你看他養出來的那個小姑娘,如果爹娘過得不好,是養不出這樣天真純稚的小丫頭的?!?/br> 鬼精鬼精的小丫頭,連總督都敢吼,還天真純稚,倒是莽撞無禮才對…… 另外一人心中腹誹一句,但知道因為杜衍,衛老爺現在看那父女兩個是最順眼的時候,笑著奉承道:“還是老爺您心明眼亮,什么都瞞不過您。那對江東來,您打算如何處置?” 江老爺笑看他一眼:“好了,我知道你也不是全信,不必在這亂拍馬屁。江東來嘛,他識趣點是最好,既然他想去,后天便帶上他吧?!?/br> 完全忽視了情報里,江棟顧慮到他的存在,才不得不去的。 “是?!蹦侨讼肓讼?,還是擔憂道:“可是,老爺,金州翻船一事雖說查明是觸了暗礁,但那里本就是碼頭,哪里有那么多暗礁可觸?此事就是針對您的,您再想去梅州,還請您三思??!” “好了!”衛老爺圓團團的臉突然皺了起來:“這些話這段日子你們一個個地都沒少說。把我當什么了?我不知道嗎?但,當年是我對不起敏悟,今日知他之事,我明白他的心結,這一趟,我必得去的?!?/br> 另一人嘆息一聲:“老爺,我就是擔心您……這才翻了船,還要乘船去梅州去,這不大吉利啊?!?/br> 衛老爺道:“誰說我要乘船去梅州了?” 另一人啊了一聲,“可金州到梅州行水路是最方便的,您不走水路怎么走?” 衛老爺笑道:“那個姓江的小姑娘,我瞧著她長得一副福相,要不是聽了她的話,有她的船,我今天怕是也站不到這來了,她啊,說不定就是我的福星。她不也是要去梅州嗎?我跟著她走,應該沒錯吧?” 另一人目瞪口呆,急忙想勸:“老爺千金之軀,您若是出行,豈可如此草率?” 衛老爺道:“就這樣定了,明天等他們來之后,你問問她。不,也不能問她,讓她決定怎么走,我就跟著怎么走?!?/br> 另一人還要說話,衛老爺突然沉下臉:“便是之前再定好了又怎樣?還不是該翻船翻船?!你不必再勸,就這么定了!” ………… 江月兒還不知道自己即將肩負一個重要使命,她現在正在為了跟著去梅州使盡手段:“憑什么不讓我去?阿爹你不講理!” 沒錯,今天江棟一醒來,就先宣布了他最新的決定:讓祁玨送江月兒回松江,他陪著杜衍回梅州! 這個主意得到了包括杜衍在內,家里其他的兩個男人的一致擁護。 祁玨甚至叫荷香:“不用理你們小姐,只管給她打包行李?!?/br> 江月兒都快氣哭了:“你們過河拆橋,太過份了!阿敬,我們說好的,要陪你一起去梅州的,你要反悔了嗎?” 叫江月兒那雙會說話的眼睛一望,少有人不動容的,便是杜衍,也忍不住躲閃了一下:已經快到梅州,卻讓她回家,是有點不太厚道??! 不不不!杜衍一個機靈從那雙水光閃閃的眸子里□□:我不能這么想,我是為了她好!她什么都不知道,又這樣害怕,怎么能讓她在這樣危險的人物身邊? 就在杜衍糾結來糾結去的時候,王府別院來了人。 待來人說完衛老爺昨晚的吩咐后,三個男人傻了眼:還能這么干? 沒聽見他們的回答,來人催促了一句:“江老爺,您的意思是?” 他還能有什么意思?衛老爺都擺明這么說了,他只能不甘不愿地應了聲:“是,敬聽吩咐?!?/br> 江月兒看看幾個男人的苦瓜臉,兩眼頓時亮了:這個衛老爺,好像也不那么可怕???那么……嘿嘿嘿 第63章 王府別院里發生的事很快叫衛老爺知道, 他聽得一樂:“江家這日子過得還真熱鬧?!?/br> 片刻后問道:“福壽, 前兒個鎮海送我的那個雞血石在嗎?” 福壽, 也就是那個面白無須的男人,他答道:“在,老爺是要賞玩嗎?” 衛老爺卻搖搖頭道:“不是, 江家那小丫頭不是畫了個什么《諧趣畫》嗎?說是還缺一個印章, 那塊石頭就送她刻個章子玩吧?!?/br> 那可是□□里的珍藏……這小丫頭運道是真的好,不顯山不露水的, 竟也得了這位的眼, 看來, 往后不對對她太不客氣了…… 福壽迅速在心里思量一番, 笑道:“那奴婢這就使人送去?!?/br> 因秦王這次送的東西里,就數那塊雞血石最得衛老爺的意, 福壽就把它收在了書桌上的小博古架上。此時想拿也好拿, 他也沒叫人幫忙,另從箱子里找出個盒子,把雞血石裝上,正要吩咐人送過去。 衛老爺忽然又道:“只送塊石頭,什么都不刻不好吧?等等, 我給她參考一個號?!?/br> 他走到書桌前, 就著硯臺上半盞墨汁, 提筆寫下三個大字“染脂客”。 福壽想提醒衛老爺,江家那小丫頭有自己的筆名,但衛老爺已經把字寫下, 只好識趣地閉上了嘴。 衛老爺嘴上客氣,說他給江月兒參考一個號,但誰真的敢只讓他“參考”? 至少,江月兒收到這個從天而降的號時,她是歡天喜地的。 她那名字本來就是隨口取的,而現在她叫“染脂客”,還平白得了塊這么漂亮的石頭,怎么想怎么賺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