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江月兒便露出狡黠的笑意:“知我者,夫人也?!?/br> 蘭夫人笑道:“可我于畫道不精,你怕要找錯人了?!?/br> 江月兒忙道:“哪里,我是覺得,夫人的鑒賞能力極高,您即使不擅畫,可站在局外人的角度點撥一二,我就受益無窮了?!?/br> 蘭夫人想了想,道:“你既然都這樣說了,好像我不答應的話,很不近人情。那好,你跟我到書房來,我今天好好看看你這些畫?!?/br> 吩咐丫鬟們抱了畫,進書房前,蘭夫人回身與她道:“你的畫技,即使請了高明的鑒賞家來點出了不足,但若是不勤加練習,說得再多也沒用?!?/br> 江月兒小臉一紅:她哪里不清楚,她跟阿敬的差距就是這樣拉近的。她先還答應她爹,一天至少畫一幅畫給他看,后面阿敬不肯跟她一道練習之后,她就松了弦,以至于乍一看他那天的畫作,自己小吃了一驚,終于有了點危機感。 不過,她找蘭夫人請教,目的當然不止她說的那一個。 蘭夫人只當自己說中了她的要害,想著小姑娘臉皮薄,點到為止便是。 便叫秋玫展開畫幅,先“咦”了一聲:“你是畫的我院外的那叢秋芙蓉?怎么先前沒看見你拿這幅畫?” 江月兒笑道:“這幅畫是我新畫的。那天從您這里告辭出去的時候,看見這株秋芙蓉在山石下面的石縫中開出來,有感而畫,今天看畫干得差不多了,就拿來給您看看。夫人覺得怎樣?” “不錯。將山石虛化,突出了秋牡丹的艷色,還多了分倔強?!碧m夫人不吝贊賞,“所為畫師靈氣,便是如此。但是,這幅畫的構圖有些問題。你要畫一幅畫,必有個主題,不必完全依照實景構圖。比如,倘若你要突出秋牡丹的倔強渺小,山石可以占據的空間更大,突出它的巍巍之象……” 蘭夫人果然不愧是一流的鑒賞家,江月兒聽她一席話,真覺受益頗多,差點忘了自己本來的目的,直到聽她說:“不過你自小在楊柳縣長大,想來沒有多少機會見到真正名家畫作,難得也能畫得這樣好。習畫者只困于方寸之地終難大成,你是女子,沒有機會游歷,最好多見識見識其他畫家的作品?!?/br> 江月兒最苦惱的就是這個了:“那我要怎么見識呢?” 蘭夫人笑道:“你別急啊。這樣,我這里收藏有一些名作,你拿幾幅去好好看看,說不定會有所收獲?!?/br> 江月兒大吃一驚:“那怎么行?夫人,我可不能要你的東西?!?/br> 蘭夫人直笑:“你以為我是要給你嗎?那些畫,你找我要,我還心疼呢。我說讓你看看,是借你一觀,你看好了,還是要還我的?!?/br> “那這樣倒不錯。夫人,我們什么時候去呢?”江月兒興奮不已地道。 蘭夫人笑著讓秋玫去開庫房,拉了她的手道:“來,我帶你去找找寶貝?!?/br> 蘭夫人的庫房就在蘭家莊的最后一排后罩房。 蘭家莊很大,江月兒覺得,從大門到這排后罩房的距離起碼有兩個傅家坊的里弄那么長,即使蘭夫人是從紫藤院走的,也至少走了一半的距離。 她看來很少出門,就這一點距離還走得氣喘微微,額角沁出了汗漬。 但她的精神極好,拒絕了秋玫的攙扶,自己領著江月兒,在一排樟木箱子前站住,道:“你自己開了箱子挑吧。最近的箱子是本朝名家的,越遠的箱子年代越古早?!?/br> 這些樟木箱子通用紅漆漆了,一排溜下來,至少有二三十個!尺寸有二尺寬窄的,也有半尺寬窄的,上面均上著黃銅大鎖。 江月兒確認地問道:“這些都是?” 見蘭夫人點頭,她驚嘆一聲:“夫人您可太有錢了!” 秋玫笑道:“這有什么,我們夫人的爹當年可把全部的家財都賠送給了她,說是十里紅妝都不止呢?!?/br> 蘭夫人輕斥一聲:“又多嘴?!?/br> 把鑰匙給了江月兒,道:“你慢慢挑,不過一次不要挑太多,最多五幅,挑完了叫秋玫給你登上薄子?!?/br> 江月兒點點頭蹲下來,還沒開完第一個箱子,先被撲出來的灰嗆了得直咳。 蘭夫人面色微窘,道:“我待字閨中時也喜歡些詩啊畫的,后來嫁人后就很少有功夫看這些了,積了這么厚的灰,真是愧對這些寶貝?!?/br> 江月兒頭也不抬地道:“那怕什么。夫人您改明兒和離了有時間,想翻著看翻著看,想攤平了看攤平了看,也沒人打攪您,多美啊?!?/br> 秋玫臉色一變,趕緊去看蘭夫人。 果然見蘭夫人臉上劃過痛楚之色,但很快就笑了:“是啊。和離了不用cao心那些事,可不就多了很多時間嗎?我記得除了我爹以前收藏的畫作之外,這里泰半的書畫都是我當姑娘時到處淘換來的,那時候我爹真是寵我,我想去哪他都讓我去。反而是嫁人之后,他覺得我出門拋頭露面的不好,我慢慢就出去得少了,成婚這么些年,我竟只收了這兩箱子,也沒什么心情看,就擱在那不知多長時間沒拿出來了?!?/br> 她說著話,發現江月兒突然猛地頓了一下。 “怎么了?”蘭夫人問道。 江月兒把剛剛展開的半幅畫卷起來,遞給她道:“這幅畫我可以拿回去看看嗎?” 蘭夫人好奇叫江月兒第一幅挑中的畫,沒注意她的神色,展開看了看落款:“‘阿是山人’?”一笑:“你倒會挑?!?/br> 江月兒忙問:“怎么了?” 蘭夫人拿帕子掩了鼻子,道:“你先把其他的都挑了,我們出去再說?!?/br> 江月兒恍然,抬頭一笑:“差點忘了,這里灰大,夫人您還是去外邊等著吧,我稍后就來?!?/br> 蘭夫人道:“也好?!?/br> 卻是前腳出門后腳江月兒就跟了出來,訝道:“你怎么挑得這么快?” 江月兒笑道:“我看夫人這里的畫作都是精品,我再挑也挑不出什么來,索性選了五幅不同畫家的畫先拿回去慢慢看著?!庇謫査骸澳鸀槭裁凑f阿是山人的畫是我會挑?” 蘭夫人便叫秋玫抱了畫,扶了她的手往回走:“也沒什么。這個阿是山人是二十多年前名噪一時的人物。素喜畫奇峻雄奇之景,畫風豪邁不羈,氣勢磅礴?!眴査骸澳阍醯貢糁兴漠??” 因江月兒擅畫花鳥人物,與阿是山人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路子,是以蘭夫人有此一問。 江月兒心道:為什么?當然因為那是我爹的畫啦! 當然,阿爹肯定沒在她面前畫過這幅畫。但俗話不是說,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嗎?她的畫技皆由她爹啟蒙而來。她從小臨過她爹的畫,甚至被她爹手把手教著畫畫都不知道有多少回了,對他的風格和擅用的技法能不熟嗎? 要不是那天她過生日,外公在她面前走嘴一回,她有了心理準備,否則今天準保要叫蘭夫人看出來不對。 但她肯定不能這么答,便笑道:“雖說我擅畫小景工筆,但畫畫嘛,又不要求人只畫一種畫,我畫小景,是因為我沒見過大山大河,才乍一看到這幅畫,覺得眼前一亮。您看它的虛實動靜,使得這幅畫里的山河好像活了過來一般,我可得好好研究,說不定會有新的領悟呢?!?/br> 蘭夫人便道:“你既然如此喜歡,這幅畫我便送你吧?!?/br> 江月兒驚得眼睛一下瞪圓了:“送我?夫人您不開玩笑吧?” 蘭夫人笑道:“我自然不開玩笑,你喜歡的話,只管收著?!?/br> 江月兒推辭道:“無功不受祿,這畫我看看就是,不用夫人您送我?!?/br> 蘭夫人道:“千金難買心頭好。你就當我是謝你幫我勸淳兒的謝禮吧?!?/br> 見江月兒猶豫,秋玫也在一邊幫腔:“是啊,江小姐。您若是不收著這幅畫,我們夫人又要為還您什么謝禮傷神了?!?/br> 叫她倆輪流一勸,江月兒確實也需要這幅畫,便點點頭:“既然夫人堅持,那我就先收下。不過,我不白收您的,等我畫技大進時把我的畫也送您一幅?!?/br> 蘭夫人笑:“看來你也知道,現在你的水準是進不了我的藏品的?!眱扇藵u漸熟了,她知道這樣的玩笑這小姑娘并不介意。只是她生性散漫,沒人逼她,這身靈氣就浪費了。 江月兒果然壓力大增,一握拳:“那我得好好努力了,夫人您等著,不出五年,您一定會把我的畫作當作上等佳品好生珍藏?!?/br> 蘭夫人大笑:“好,我等著?!?/br> “看來夫人今天心情很好?!庇卫韧庖粋€男人的聲音忽然傳了進來。 江月兒便看見,房間里邊,主仆兩個的臉色齊齊一變。 蘭夫人神色冷淡地看著門口。 進來的男子蓄黑須,身材有些發福,穿著一身紫色萬字福的圓領袍,瞧上去有幾分可親。 蘭夫人臉色冷如冰霜:“大人能不來,我會更高興的?!?/br> 大人?這叫法可夠生疏的。 江月兒暗暗咂舌,已經從這兩句話中明白了來者的身份。 蘭老爺竟沒生氣,還走到案臺前,看了看他們展開的畫卷,道:“夫人喜歡阿是山人的畫?可惜,他的畫在市面上流傳太少了?!?/br> 蘭夫人冷冷道:“可惜,喜歡他的畫的人不是我。秋玫,把畫收起來,送江小姐出門?!?/br> 蘭少爺的臉頰抖動了一下,江月兒真有些怕他下一刻會忍不住罵起來。 可他還是忍住了,道:“有外人在這,你少說兩句如何?這位姑娘是?” 江月兒見秋玫直給她使眼色,行了個福禮道:“我住在望江村,姓江,有幸認識夫人,今天來探望她?!?/br> 見蘭老爺不感興趣地移開目光,趕緊同秋玫一道,把畫捧起來出了門。 出門之后,隱約聽見屋里蘭老爺說了句:“阿是山人的畫現在千金難求,你說送人就送人倒罷了,還送給這么一個村姑……” 江月兒差點氣得一個仰倒:她只是穿得素凈了些,哪里像村姑了?再說了,村姑怎么了?村姑就不能喜歡畫了?最后才想到,咦?爹的畫這么值錢了? “……有些人別忘了,他家里也是村夫村婦出身……”走過游廊,蘭夫人的聲音變得模糊起來。 哐啷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音…… 江月兒豎著耳朵,越走越遠,到最后實在是聽不到了??辞锩党林?,竟然一句話也沒說,便問道:“秋玫姐,你們家老爺這么可怕嗎?他一來,你笑都不敢笑了?” 秋玫才露出點笑模樣:“行了吧?江小姐,我笑了?!?/br> 江月兒嫌棄道:“你這笑比哭還難看,還是別笑了吧?!?/br> 秋玫嗔她一眼:“您要求還真多?!眹@了口氣:“我不笑是因為每次我們老爺來都要跟夫人大吵一架,夫人太可憐了,還生著病了,哪經得住這樣慪氣?沒想到老爺居然不同意和離,這回兩個人怕要天天吵架了?!?/br> 江月兒想到蘭夫人跟蘭老爺相處的情形,同情道:“那的確是難受,這樣的日子,我一天也過不下去。夫人怕是早就想和離了吧?” 秋玫訝道:“江小姐怎么知道?” 江月兒道:“秋玫姐沒看你們夫人連平時不怎么看的畫都搬到她娘家莊子,還搬得這么齊全,她肯定早就不想跟蘭老爺過下去了啊?!?/br> 秋玫一怔:“也是啊。還是江小姐聰明,我早該在看我們夫人一次一次使人從揚州搬家當開始時就想到的。這么算來,夫人至少五年前就想和離了,江小姐您是給她推了最后一把?!?/br> 江月兒嘀咕一句:“我就說嘛,蘭少爺他肯定冤枉我了,他娘和不和離,哪是我兩句話就勸得動的?” “什么?您說什么?”秋玫沒聽清。 江月兒忙道:“沒什么。要不,我明天還來陪陪夫人吧?” 秋玫笑道:“若是小姐方便的話,當然歡迎了。要不,我明天讓車夫去您家里接您?” 江月兒想起一件事,問道:“我不會再跟你們老爺撞上吧?” “不會,我們老爺白天有公務,您晚些來早些走,包管碰不到他?!?/br> 江月兒這才放了心,與秋玫約好時間,跟荷香抱了借來的畫卷上了車。 坐上車后,她先與車夫道:“我們先去一趟望江村?!?/br> 車夫答應一聲,車子轉了個方向,向望江村而去。 半個時辰后 江月兒跳下馬車,直奔杜衍的東廂房,展開阿是山人的畫卷,問他:“看出來了嗎?” 杜衍:“……我覺得,你可能投錯了胎?!?/br> 江月兒一怔:“你什么意思?” 杜衍聽這語氣有些危險,忙道:“夸你的意思。我是說,你簡直天生是個做細作的材料?!卑⑹宓募挤?,他怎么可能不熟?一眼就認出來了好嗎? 江月兒難得他一句夸,差點笑得合不攏嘴:“是吧?我比你能干多了吧?看你天天還在外頭呢,查出來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