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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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去年,趙清見了她還從來都是你我相稱,今年他端起皇帝架子了,在她面前也以“朕”自居,趙瀲心疼地點了點他的額頭,“你教皇姐看見,那沒什么,別讓母后知道。她不喜歡這兩個字,你換著別的練?!?/br> 趙清似懂非懂。 見他這模樣,趙瀲便想著一定是有人暗中攛掇著的。太后執政多年,朝中積怨已深,眼下小皇帝日漸長大,遲早有一日太后要還政于皇上,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眼見得太后對這九重帝闕巍巍高座的野心是越來越大,偏他們又母子情深…… 即便是蒼蠅,也叮不住無縫的蛋,只好有人明里暗里挑撥太后和皇帝的母子關系,否則他們難有重見天日之時。 趙清探手,往皇姐懷里一鉆,將趙瀲一抱,“皇姐,我再不寫了,你別生氣?!?/br> 趙瀲摸摸可憐的弟弟的后腦勺,幽幽一嘆。 從十年前……她發過誓這一輩子不插手朝堂之事,弟弟這么年幼,又病魔纏身,她真的不忍心他再為了天下日理萬機,將境況繼續惡化下去。 趙瀲心疼皇弟,將他的一雙小耳朵一揪,這時,青綠花鳥的屏風后頭蓮步輕移來一裊娜宮人,細聲道:“太后請皇上、公主入長坤宮敘話?!?/br> 趙瀲可算松了口氣,幸得她機靈,將紙揉皺了扔到了紙簍里。 趙清與趙瀲上了軟輦,從容地入了長坤宮主殿。太后正對著天光,賞著一幅刺繡,她寬大的繡腰襦層層疊疊,如出水紅蓮,刺金疊錦,迤邐垂地,見到一雙兒女,她笑著讓兩人過去坐坐,一左一右地挨著。 正好這個時辰,太后有意留趙瀲在長坤宮用膳,今夜留宿。 但趙瀲拒絕了,“明日,燕婉邀我到她家的芍藥園賞花?!?/br> 太后道:“芍藥有何可賞的?宮里頭大片的牡丹園你還沒瞧夠?” 趙瀲斂唇笑道:“終歸是同窗一場,她又是十六歲生辰,來年恐怕要到夫家過了,我這不是應她邀去小聚么?!?/br> 當年燕婉緣何故被遣送歸家,太后心明如鏡,之所以明知是趙瀲頑劣還縱容,不過是她打心眼兒不喜愛那孩子,太憨了些,人前又唯唯諾諾的毫無個性,在貴女之間實在是中下資質。 太后一奇,“燕婉也許了人家了?” 趙瀲搖頭,“這我不知,燕家不說,但恐怕顯國公心里早已有了人選了?!?/br> “說來,”太后嘆道,“璩琚還未婚配。哀家本有意將他許給你的,特意留著,璩閣老數次找哀家幫著賜婚,哀家都沒有答應。他滿弱冠也一年了,始終耽擱著?!?/br> 趙瀲不可置否地扭頭。 本以為十年已過,趙瀲心里頭總不至于還有介懷,如今看來,是時時刻刻都未曾放下。 太后也蹙了眉,“莞莞,你還想著謝珺?” 不知道為什么,“莞莞”和“謝珺”兩個字搭配起來便有奇效,趙瀲的心噔一下仿佛漏了一拍。從來沒有人敢輕易碰觸她的回憶,只有太后敢在她面前這么挑破。 謝珺,謝弈書。 很久遠很久遠的名字了。 趙瀲壓下那種熟悉的悸動,漠然地將眼皮一翻,“沒有,早忘了?!?/br> 太后道:“那何必介懷璩琚?他本性不錯,只是……” 趙瀲回眸,微笑著從方才的冷峙里抽出神來,“只是他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全是在有意模仿謝珺??捎惺裁从?,這么多年,只有人說謝珺是神童,卻沒有人說璩琚是天縱奇才。母后,我要看得起一個心里沒有自己的人做甚么?!?/br> 她這么一說,太后也不能反駁。要留趙瀲用完膳的目的也恐怕是達不到了,太后嘆了嘆。 趙清疑惑地看了眼皇姐,將她的手腕扯住,擱在太后腿上用力一按,兩個女人都是一驚,只見趙清一臉真誠地承諾道:“皇姐放心,以后皇姐不管看中了誰,朕都將他賜給你?!?/br> “哈哈?!壁w瀲正想放肆笑,被太后盯了一眼,于是忙收斂形容,乖巧裝兔子。 還是弟弟好。 有弟的jiejie像塊寶。 趙瀲總也收不住性子,便是太后有意給她指婚,都不曉得應該讓她去禍害誰。眼睜睜地走了兩任駙馬,將來……恐怕是真的沒人家敢要了。 “你府里那兩個男人,合你心意么?” 趙瀲眸光一閃。 太后這么問,就是對她養食客這件事松口了,于是喜不自勝地翹開了嘴唇,“甚合心意,母后有興致?改日帶你見見?!?/br> 太后笑著推開她的手,“你管好你自個兒,莫惹是非。哀家找人查過他們,家世都算是清白,你堅定了心思不想再嫁人了,養幾個面首也好?!?/br> 這話怎么聽怎么覺著不對,趙瀲平心靜氣地糾正:“是謀士,不是面首?!?/br> 不過是個名目罷了,太后道:“哀家知道,對你而言這沒什么不同?!?/br> 趙瀲立即反思,她是做了什么十惡不赦之事讓母后這么不信任啊。她都這把年紀了還是黃花大閨女,連頭發絲都是清清白白的,怎么就…… 趙瀲忙想到入宮的目的,便問了瞿家如何發落。 太后命人這案的卷宗給她,“瞿唐口供,瞿氏奴仆是失手殺人,愿意將人押出來交給刑部處置,另,瞿家上下都一口咬定,那柳氏只是外室,瞿唐更是早在月前,給了她一筆錢欲將之遺棄,至于東籬居,證據頗多瞿家無法矢口,便強詞奪理——有小倌,但不是女人,因而不算欺君?!?/br> 趙瀲點頭,“那確實不算,不過柳氏之事還待斟酌?!?/br> 太后道:“你要不鬧這出,瞿唐這事出不了,他眼下淪為了汴梁城中的笑柄,心底不知該怎生恨你?!?/br> 趙瀲眼皮子一翻——這怪不得她吧。瞿家找的那畫師將人畫得跟神仙似的,結果自家貨不對版,怪得著她審美一流? 然而趙瀲只能吞聲躑躅,瞿家確實是貴族,家中公卿士大夫十之六七,趙瀲一個無權的朝廷公主,捏不動這大柿子,只好示弱拱手,一切仰仗太后處置了。 從宮里頭出來已是黃昏,青山外斜陽如水。 城頭抹勻了古舊的夕光,似一朵豐腴璀璨的奇葩,沿著琉璃瓦紫金墻一瓣一瓣地舒卷,趙瀲襲著一身夕陽,騎上馬,揚鞭往公主府而去。 正好到了晚膳時節,一回府趙瀲便被一串香味給勾住了。 剛來公主府的柳黛卻是個一等廚娘,還是那句老話,為表達對公主的感激,甘愿為奴為婢。于是她鉆進庖廚兩個時辰,燒了十幾個菜,煎炒烹炸燉煮是一樣不缺,滿滿當當地擺了一桌子。 第6章 趙瀲揉了揉空癟無物的肚子,意識到同太后一前一后地打了這么許久太極,總算是精疲力竭地感到累了,于是揉了揉額角,將發髻上纏著的那條紅纓珍珠發帶給解了,取了兩支紅珠雙鳳釵,將頭發一把一抓,用殷紅的絲絳將發尾一綁,輕輕松松踩著一地夕陽入門。 滿桌雞鴨魚rou,并著幾樣清粥小菜,葷素搭配有模有樣。 柳黛正在布置杯碟碗筷,見狀,身子朝后頭縮了縮,“我、奴婢擅自用了公主家的廚房?!?/br> 趙瀲正餓得頭昏眼花,沒察覺到柳黛口吻之中的怯弱和不自然,大喇喇往上席一坐,低著頭將滿桌珍饈一聞,開懷地勾起嘴唇,“這么多我也吃不完,你跑一趟,讓兩位先生和令尊令堂一起來用晚膳罷?!?/br> 柳黛福了福身子,總算松了一口氣,便聽話地出去了。 晚膳時公主府正堂前廳的大圓桌上坐了六個人,除了趙瀲外,都是初來乍到的,君瑕、盧子笙以及柳黛一家。 兩個老人家大約是頭一回上主人桌,從頭到腳寫著局促和不自在,趙瀲笑道:“不用客氣,我的公主府沒世家那些臭規矩,等會用完飯,我教人給二老燙兩壺酒去,近來濕氣重,正好喝兩口?!?/br> 二老看了眼女兒,自知是攀上貴人了,哪敢反駁,趙瀲說什么是什么。 盧子笙也害羞,只趕著近前的青菜吃,至于君瑕,他看不見,都是殺墨在往他碗里挑。 短短一會功夫,殺墨給君瑕夾了十幾筷子的魚rou了,趙瀲忍不住問:“先生喜愛吃魚?” 殺墨一時語塞,筷子就頓在半空中,君瑕不著痕跡地將他手里的筷子摸索著接過來,嘴唇微彎,“眼睛不中用,大夫說可多吃魚,尤其魚眼?!?/br> “那好辦?!壁w瀲一不做二不休,手起筷落,兩只魚眼便雙筷奉上。 公主這手法快得像一道閃電,殺墨倒抽了一口涼氣,有意無意地看了眼自家先生,滿臉復雜。 君瑕笑納了她的好意,“謝公主賜魚眼?!?/br> 趙瀲擠著一團和氣笑,說“不客氣”,然后將明日要參加燕婉生辰會的事兒說了一遍,“我需要兩名小廝,一名隨身侍女,另,兩位先生,誰可以陪我走一遭?” 話音一落,盧子笙的調羹落入了細瓷的小碗里,鏗鏘一聲,諸人視線不由都落在他身上,少年羞紅了臉,默默地把頭一低,趙瀲疑惑道:“盧生這是?” 盧子笙悄然將臉頰一碰,燙得緊,他滿臉紅云地將脖頸一縮,“公主,貴族……的生辰禮,我去不得的?!?/br> “哦?為何?” 盧子笙悄然偷瞟了一眼趙瀲,立即將手一緊,“會、會丟人……” 他家徒四壁,這么一副寒酸樣兒,全身上下最拿得出手那只竹笛,在那幫公子小姐眼前也猶如一個燒火棒,寒磣得見不得人。 但趙瀲卻想到,盧子笙太愛害羞了,一見到姑娘就兩腿發軟,雙頰通紅,連看一眼都難得,要在滿芍藥園的衣香鬢影里談笑自若,那無異于斷他頭顱。怪不得他的字畫賣不出去,他要上街擺攤兒,顧客來源至少少一半兒。 于是趙瀲不強求,轉而望向君瑕。 殺墨知道,這種貴族小姐的生辰禮,邀請的多半也是一群天之驕女,他們家先生若去了,夾在其間殊沒面子,正要一口回絕,誰曾想君瑕竟噙了溫潤如玉的淺笑,將薄唇微揚:“公主,在下愿意同往?!?/br> 趙瀲點點頭,笑著又手起筷落地給他夾了兩只魚眼睛。 但君瑕按兵不動,只緩緩地舀了一勺青菜薏仁粥。 趙瀲見桌上大多不解,便搖搖頭,好生生感慨了一番如今汴梁的風氣:“當今之世,貴族王孫,驕奢yin逸者眾、修身自好者少,明日觀芍藥是假,少不得我又要被人拉下場。那些舞文弄墨、刺繡作花的貴女,偏愛與人較量技藝,倘若贏了,歡喜無限,能贏到最后,自然能獲得滿場目光,令一幫人馬首是瞻?!?/br> 原來如此。 盧子笙有點驚訝。 趙瀲搖頭嘆息,“本公主又很是不入流,文辭書畫無一精通,弈棋也是偶爾為之,偏偏身份……卻又顯貴,我輸了不打緊,輸了太后的顏面就不大好看了?!?/br> 以往二月二、三月三的,瞿家的幾個貴女也要隨行出門賞花踏青、曲水流觴、奔赴盛會的,柳黛匪夷所思,為何貴女王孫們總愛結伴而行,便不覺喃喃道:“便不可以不去的么?” 柳家二老忙一個勁兒給女兒遞眼色,怎敢置喙公主?柳黛忙收斂,恭恭敬敬地坐端正了。 趙瀲道:“倒也不是。只不過人后少不得要被人搬弄幾句,你們知道本公主在汴梁的名聲罷,我倒想看我不爽的出來單打獨斗,不行當面指著我鼻子罵幾句,只要她罵得有理,我也受著,但我這人就偏偏不慣背著人打噴嚏,整日暗搓搓地勾心斗角,揣摩誰又看我不順眼了?!?/br> 文昭公主名聲不好,汴梁人都知道,但一桌子人,對著這么個敢愛敢恨的公主,雖覺得異類,與前朝幾位以才名譽滿天下的公主大相徑庭,但又……仿佛說不出她有什么不好。 蘿卜白菜,牡丹芍藥,各有千秋。 君瑕將眼睫一垂,一縷若有若無的溫柔轉瞬即逝。 暮色如墨,將整座公主府邸籠罩而下,唯獨樹叢花梢之間朵朵輕紅嫩白想著黑魆魆的房檐探出端倪,趙瀲的閨房里亮著十幾只蠟燭,她正對著皎皎的明月,和暖而亮的燭火,打量著睡了一地的各式裳服。 要得體,便不得騎馬,要騎馬,就艷壓不得小人。 燕婉對她幾分恩幾分恨她不在乎,但暗搓搓在背后對她扎小人的元綏,煞費苦心地花一百兩銀子挑了一個丫頭,分明是沖著她來的,元綏的底子不比自己差,趙瀲一點不想在美貌上遜她一籌。 趙瀲的目光隨處一落,梨花木的案桌上正垂著一只紅粉瑪瑙玉佩,她彎腰,將玉佩摘了下來。 很多年前謝珺曾送給她一個紅色的珊瑚串,據說是他家不外傳的寶物,兩人定親之后,趙瀲就依禮將自己隨身的一塊金鎖給他了,但謝珺卻說謝家清貧,他身無長物,要么,只能將佩劍的劍鞘贈給她。趙瀲那會兒沒堅定要習武,還一心想遵從父母意愿做一個乖乖的小公主,心道要那劍鞘無用,于是老實不要臉地將他脖子上的珊瑚珠取下來了,索要了來。 那珊瑚珠挺漂亮的,紅里滾著一縷牛乳似的白,戴上顯得肌膚白嫩柔軟,相映生光。 趙瀲咳嗽一聲,從封鎖了好幾層的抽箱里將那串珊瑚珠取了出來,重見天日的紅珊瑚串依舊瀲滟著殷紅乳白,光潤澤華。她正好中意,就挑那一套大紅的蜀錦羽緞百鳥紋宮衣了。 翌日,趙瀲精心打扮了一番,一身奪目耀眼的紅,襯得那修長的身材竟有幾分香嬌玉嫩,秀靨艷比花嬌,額尖花鈿描著一朵梅花,兩肩如出云,一腰似孤煙。 原本殺墨正推著先生從粼竹閣出來,過了浮橋,一眼撞見等候依舊的公主,她一身璀璨的紅立在紅花樹下,燦逾春華,殺墨怔怔一驚,一動不敢動了。 君瑕失笑,微微垂眸。 殺墨道:“先生,今日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