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可是現在,連這位祖父也走了,他去哪里,再要一位那么疼愛他為他著想的祖父呢? 而來日,他還要送走很多的長輩,父親母親,如父如母的師父師母,到那時,悲傷都是成倍的。 這樣一想,他就忍不住惶惶。他是一位醫生,卻無法在此時勸慰自己要看淡生死。 哭了一場,蘇禮錚回到醫院,打起精神來處理了病人突發的情況,然后去向洪章請假,“家里長輩去世,我需要去幫忙料理一下后事?!?/br> 洪主任看著他明顯萎靡的神情,還有那布滿紅絲的眼睛,很爽快的批了三天假,科里人手少病人多,能在突如其來的情況下給出三天假已屬不易。 蘇禮錚沉默的收拾好自己工位上的文件,又交代林平儒看管好組里的病人,然后將臟了的白大褂往值班房的回收籃里一扔。 離開醫院時已經是入夜,雨停了,天空黑得看不見一絲云彩,低氣壓籠罩在周圍,憋得讓人有些呼吸困難。 看樣子,明天還是會下雨。 第二天中午,朱砂熬過了覺得漫長的去往醫院又從醫院到殯儀館的路途,然后站在角落里看著來追悼會的人,有人行色匆匆,有人滿目悲傷。 祖父一生為人豁達大度,曾接濟過不少有需要的人,盛和堂在街坊四鄰的心里口碑極好,祖父離世,自有許多人來悼念。 人群里有幾位同樣鬢發斑白腳步蹣跚的老人,他們是祖父昔日的好友或同門,抬手抹著眼淚,同朱南道:“這幾年老家伙一個接一個的走,過不了幾年,就都能在地底下團聚了?!?/br> 語氣既無奈,又孤獨。 瞻仰遺體時,朱砂看著祖父經過了修飾的臉孔,嘴唇抿著,嘴角有些上揚,仿佛只是睡著后做了個好夢。 她想起司儀念的那篇悼念詞,說祖父年少拜師苦學,終能掌起家業,又辛苦cao勞一生,將畢生所學傳授給后人,著書立說,為蒼生謀福祉。 朱砂突然想到,自己好像從來都沒有關心過祖父到底有著什么樣的身份和成就,他是別人心里的膏方大師,師從名醫,習得一手好醫術,但在她這里,他只是祖父。 他是那個在她小時候悄悄帶她去買零食的人,是那個會給她講她從前多調皮的人,也是那個護著她不讓她受到傷害的人。 她生活里擁有的羽翼很多,卻唯有祖父,是只有溫情沒有嚴厲的那雙。 蘇禮錚告訴她,隔代親是個很殘忍的詞,她深以為然。 因為隔了一輩,就意味著彼此相處的時間不會太多,而分離卻是永遠。 她側頭看了眼以家人身份站在旁邊的蘇禮錚,他的拳頭緊緊握著,面無表情,目光空洞,可是卻沒有一點的淚。 她知道,太悲傷的時候是沒有眼淚的,因為她也一樣。 她看著站在前面的父母,他們的身影有些彎了,互相攙扶著,黑色的衣服在沉重的氣氛里越發顯得凄涼。 父親一直表現得很冷靜,冷靜的聯系殯儀館,冷靜的通知親朋參加追悼,冷靜的指揮著一切流程,可他的頭發卻一夜間白了一半。 母親早晨起床時,還同往常一樣問了句,“容容,今天你給爺爺送早飯行不行?” 問完了才想起,以后都不用送了。 那時她站在客廳里,正對著大開的門,門外是小小的院落,穿過院落,前面就是祖父看了一輩子的盛和堂。 而院子中央,是小巧的盆栽花卉,那都是祖父親自栽種的,她小時候還因為摘過花被母親擰過耳朵。 她收回視線,環顧了一圈室內,屋子里的多寶閣,墻上的書畫,茶幾上的茶杯,林林種種,都有著祖父的影子。 在她二十余年的人生里,沒有哪一天的生活是沒有祖父的存在的,哪怕只是回家吃了個飯,飯桌上也一定會見到他,若是不在家,他也會每天給她打個電話。 可從今以后,飯桌上永遠少了一個人,手機通訊錄里,備注是爺爺的那個號碼也再也不會有電話打來了。 朱砂想到這個時愣了愣,隨即抽了抽鼻子,心頭一陣緊縮,疼痛有如實質般傳來,讓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而困難。 她下意識的抓住旁邊人的袖子,蘇禮錚被她一拽,忙伸手過來扶她,低聲問了句:“……還好么?” 他的聲音沙啞而低沉,又充滿了疲憊與無奈。 朱砂抬眼看著他,望著他連胡子都沒有刮的下巴,突然想起兩年多前的那個暮春,隔了許久才又出現在盛和堂里的他,也是這樣,然后平平靜靜的回答問他怎么那么久不見的人,說:“我的祖父過世,回家料理后事去了?!?/br> 本來模糊的印象仿佛一下子就清晰起來,她甚至能感覺到他平靜臉孔底下濃烈的哀傷。 沉默了半晌,她緊緊抓住蘇禮錚的衣袖,顫抖著聲音告訴他:“以后……爺爺再、再也不會……不會給我……打電話了……” 磕磕絆絆的說完了這句話,她眼睛一痛,眼淚終于流了出來,如決堤之水。 蘇禮錚一只手臂環著她的肩膀,讓她靠在自己身上免得跌倒,他聽著她如離群小獸的悲鳴,想起自己手機里的那個號碼,無論換了幾個手機,還是會存進去,即便知道那個號碼早已經被注銷。 他別過頭,把快涌出的淚,又用力的憋了回去。 作者有話要說: 碎碎念: 今天還是沒有小劇場。 因為寶寶我現在在火車站,準備回學??荚嚴?。 從明天開始放存稿箱大胸弟啦,直到六月四號,如無意外的話,六月五號恢復手動更新。 大家繼續支持寶寶呀么么噠! 第11章 朱昭平的葬禮過后,蘇禮錚接下來的兩天都在幫忙整理他的遺物。 舊衣物照老規矩是都要燒了的,院子邊上擺了口大瓷缸,朱砂彎著腰慢慢的把舊衣一件件放進去,紅色的火焰躥起來,映紅了她略顯蒼白的臉。 她被燙得縮回手,轉過頭去,看見蘇禮錚正抱著一大摞的書從她面前走過。 老人的東西太多,書籍衣物都需要整理,一家人沒有人閑著的,連蘇禮錚都不肯停下來,好似這樣,就能把心里的難受倒出去一些。 父親決定將祖父房間的家具鎖到庫房去,然后換上另一套,書房也要換一下陳設,連客廳,也要將家具重新擺個位置。 沒有人有異議。這并不是什么人走茶涼或者不孝,而是這個家實在太多老人在時的痕跡,他們光是站在這里,就無法不去想那個走了的人。 與其說是家具陳設的變動,不如說是他們希望盡快的走出悲痛,重新恢復平靜有序的生活。 不是不想念,而是不敢過于想念。死亡,或者說逝者已矣,另一層意思都是把痛苦留給了活著的人。 這似乎是一次大清理,有很多以為不見了的東西被找到,有許多以為忘記了的陳年舊事又被記起。 朱砂在祖父書房最靠里的書架后面那個平時注意不到的縫隙里找到了她小時候丟了的胸針,她拿給蘇禮錚看,問他:“你還記不記得這個?” 蘇禮錚接過來,那是個肥嘟嘟的翠鳥造型的景泰藍胸針,別致又活潑,他托在手里,看了片刻就想起了那件事。 朱砂小時候還是和他玩的,那時她還不覺得家里大人都偏心他,還會跟在他后面叫小哥哥,直到有一天,她的翠鳥胸針不見了。 那枚胸針是朱南去b市訪友時在琉璃廠附近一家景泰藍飾品店特地給她訂做的,是她最喜歡的,每次穿裙子都要別上。 蘇禮錚記得那天天氣很好,陽光明媚得像是少女最嬌艷的笑臉,可是小姑娘卻哭著跑去跟祖父告狀:“小哥哥把我的翠鳥弄丟了?!?/br> 她問他白裙子配翠鳥胸針好不好看,他點點頭不說話,練字時卻幾次三番的撇頭去看她的前襟,覺得翠鳥圓滾滾的身子和小姑娘圓圓的臉十分相似,好看極了。 小朱砂以為他也喜歡自己的胸針,很是大方的解下來遞給他看,他先是搖搖頭,隨后卻鬼使神差的伸手接了過來。 后來她央他給自己拿書架最頂層的那本畫冊,那是因為不好好背書被祖父沒收了的大鬧天宮畫冊。 他聽話的踩著木樓梯爬上去,卻忘了手里還有枚胸針,畫冊是拿到了,胸針卻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小姑娘當場就哭了,一面哭一面跑出去找朱昭平告狀,留下他一個人在原地慌亂不已。 朱昭平很快就過來了,拉著他的手的小姑娘鼓著臉,一臉的忿忿和委屈。 朱昭平問明了原因,蘇禮錚倒是很主動的道歉,見他不安,他也不忍心責怪,更何況本來也是小孫女兒先起的頭,于是她轉臉道:“要不是你讓哥哥拿畫冊,怎么會不見?再說,我有沒有講過,等你把《音律啟蒙》都背出來了才可以把畫冊還你?” 小姑娘一下就震驚了,她沒想到一向疼愛自己的祖父居然會責備自己,明明是自己的胸針不見了,已經很難過了,他居然還要罵她! “可是!是他弄丟了我的胸針??!”小姑娘鼓著臉嚷嚷起來,聲音高亢而尖細,“你為什么不批評他!” “要不是你想偷偷拿畫冊,怎么會丟?”朱昭平拉下臉來,想要耐心的講道理。 可小孩子哪里肯聽,捂著耳朵就大哭起來,“我不聽!不聽!爺爺偏心!爺爺不愛我了……嗚嗚……” 她哭了兩句就跑了,朱昭平有心想給她個教訓,也不去追她,回過頭來教訓蘇禮錚:“你多大了?還被meimei牽著鼻子走,說出去好聽?以后做事要三思后行,不要人家說什么是什么,你但凡多動動腦子,會不知道一本小孩的畫冊放那么高沒點蹊蹺?” 他頓了頓,有些嫌棄的看了這小子一眼,緩了口氣,又問:“今天的字練完沒有?” 蘇禮錚搖搖頭,他就屈起手指敲敲桌面,道:“好好寫罷,練字要靜心,要領會其中的意思?!?/br> 他說完背著手就往門外走,出了門后又轉身拉上門,蘇禮錚聽到他低聲嘟囔了一句:“以后不許那丫頭再來打擾了,練字就好好練字,小小年紀紅袖添香算幾個意思?!?/br> 可是朱昭平的擔憂在后來的日子里并沒有成真,因為從那天之后朱砂就再不去找蘇禮錚玩了,不僅不同他玩,連小哥哥都不叫了。 后來父親正式收他做徒弟,喝拜師茶那天,父親讓她叫小師兄,她哼了聲別過臉鬧別扭,他叫她小師妹,她也不理,轉身就跑了。 大人們至今都并不怎么清楚其中的緣故,只有蘇禮錚能體會到同樣是小孩的朱砂的心情,當自己一直以來獨占的寵愛被另一個人分去,那種像是被拋棄被忽視的感覺,會在單純的記憶里被一直記著。 即便到了后來,看過了人生百態,知道這世上有更讓人覺得不公卻無可奈何的事,明白了幼年時的計較顯得幼稚而可笑,可那種感覺卻還是難以磨滅。 所以到了后來,朱砂會跳起來,怒沖沖的當著所有人的面對他發脾氣,“不要叫我小師妹!誰是你小師妹!” 那時她已經讀完了高中,對他的態度,也變成了直呼其名。 當年景泰藍翠鳥胸針丟失后,朱昭平另給朱砂買了枚火烈鳥胸針,也是景泰藍質地的,她也很喜歡,于是慢慢就忘了丟了的那枚。 她慢慢也就忘了那枚胸針長什么樣子了,可是當這枚原本已經丟失的胸針重見天日,她只需稍微一想,就想起那段前塵舊事來。 蘇禮錚也是這樣的,盡管時間過去了很久,他還是很認真的再次說了那句:“對不住……” “……都是過去的事啦?!敝焐般读算?,抬眼看著他鄭重而認真的臉龐,心里最深處的一角像是有什么東西悄然出現了裂痕,然后慢慢的坍塌下去。 “那……我現在可以叫你小師妹了嗎?”蘇禮錚突然問了句,問完又補充道,“爺爺一直很希望我們能好好相處?!?/br> 朱砂嘟囔了句哪里不好好相處了,撇著嘴隨意的嗯了聲,扭頭用鐵鉗去撥瓷缸里的灰,眼淚忍不住掉下來。 后來他們繼續分頭去給其他人幫忙,卻無一例外的遭到了拒絕。 朱砂去庫房給大堂哥幫忙搬家具,朱明堂將她推出了門,“容容乖,這里灰塵大,快出去,去收拾下書罷?!?/br> 蘇禮錚去書房給師父挪書架,朱南覺得人手夠了,就道:“阿錚你去和容容整理書罷,人再多就施展不開了?!?/br> 兩個人因此又在客廳聚首,沙發上放滿了書,有新有舊,除了與醫學有關的,還有許多與傳統文化相關的書籍。 其中有本與香道有關的書引起了蘇禮錚的好奇,他讀書時曾經有過一個短暫交往了半年就分手的女友對調香很感興趣,戀愛情熱,他也曾廢了許多心力去鉆研那些古香方。 他發現其中原料如乳香、沒藥和丁香之類,都是中藥,在盛和堂多年,他將那里有的藥都認了個遍,談起此前沒接觸過的香方竟也能有一番見解。 于是他贏得了女友的贊賞,但這并沒什么用,后來他們飛快的分手,因為三觀不合不能談朋友。 事情太過久遠,他記得不大清楚了,但看到書里的一個個方子倒還有印象,扭頭問朱砂:“爺爺也喜歡制香么,怎么沒聽說過?” 朱砂探頭看了眼,哦了聲解釋道:“哦這個啊,聽說是爺爺很久很久以前跟人打賭贏來的,說是孤本,以后沒錢吃飯了可以拿去賣?!?/br> 蘇禮錚愣了愣,自朱昭平過世后難得的笑開,難得覺得輕松了兩分,“沒想到爺爺會這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