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節
程姎長長吸氣,平復呼吸:“不但阿母不配回程家來,我也不配好好嫁人過日子!只要嫋嫋一日沒有安定下來,我就留在程家。阿父什么也別說,您盡管回白鹿山繼續讀書,有我在家里呢,我會好好看家的!” 程承木木的坐了回去,看著女兒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既心酸又驕傲,同時自卑于自己的無能為力,唯有深深嘆息。 待父女倆走后,最后一排書架嘩啦一聲,從后面鉆出兩名少年,正是程少宮與班嘉。 片刻之前,程少宮偷著領班嘉進來找書,聽見程承進來連忙躲到后面,免得被愛書如命的二叔父啰嗦,直到此時才能爬出來。 程少宮一面拍打自己身上的灰塵,一面喃喃道:“瞧瞧我這命格,總能聽到不該聽的,這下可好了,這事到底要不要告訴阿父阿母呢……誒,阿嘉,阿嘉你怎么了……” 班嘉呆在原地,兩眼愣愣的看向門口。 “怎么啦?你發什么呆啊,那是我二叔父和堂姊,你不是都見過嗎?”程少宮在他眼前來回揮手。 班嘉直挺挺的站著,秀氣的臉上浮現夢囈般的神情:“少宮,你有沒有聽見外面電閃雷鳴?” 啥?!——程少宮看看窗外,晴空萬里。 …… 外面的確晴空萬里,而且一連數日俱是好天氣,少商趕緊干活——將手上的人馬兵分兩路,一路人數多的收拾長秋宮,一路人數少的收拾永安宮。 尤其是長秋宮,雖說要把宣太后用慣之物帶走,但絕不能剩一片狼藉給越皇后,除非以后不想混了。于是少商要求宮婢和宦官們發揚‘不留下一點垃圾’的精神,在帶走器物家私的同時,將長秋宮打掃整理的窗明幾凈,整齊而不呆板,簡潔而不空曠,方便越皇后將自己的物件一一搬入。 少商深諳廢話一萬不如銅錢一貫的道理,直接拿了皇后的私房錢懸賞,于是因為廢后而頹廢不振的宮婢宦官們再度振作起精神來,短短六七日就將兩座宮殿收拾妥當。 皇帝很是贊賞,于是讓岑安知抬了一箱子錢賞給少商。 越皇后交著手臂在長秋宮巡了一圈,難得的表示滿意:“以前只覺得她愛吃愛玩,口齒伶俐,倒沒看出來辦事這么利落?!庇谑且沧屓颂Я艘幌渥渝X過去。 翟媼還在嘟囔‘顯擺她越家有錢是怎么的’,少商已經毫無負擔的收下錢箱。 永安宮只有主殿和內殿收拾妥當了,少商讓宣太后先行安頓養病,同時向皇老伯要求在偏殿旁另設庖廚,獨立采買,并擁有部分進出宮闈的權限。 少商環視四周,在未來的幾年中,她要在這座宮中布置出圖畫室,手工室,紡織室,讀書室……殿后開辟出一片植被來,春夏要有繁茂的花葉,月下飲茶,品評蔬果,秋冬要有豐厚的收獲,熬湯炙rou,圍爐夜話。 ——這里絕不會成為一座凄愴的冷宮,她要這里散發著安靜而愉悅的氣息。 “將來我會立下規矩,有功當賞,有過則罰,若是另有高就之處,自可離去……現在,將正大門關上,以后出入必要有我同意?!?/br> 環佩叮咚的宮裝少女筆挺的立在正殿當中,目色沉靜,聲調緩淡,隨著她一一發下旨令,周圍宮婢宦官無不遵從。 看著眼前朱紅色的大門緩緩闔上,少商忽覺心口一陣劇痛,痛的她幾乎站不住。 ——那也是一個晴空萬里的初春日子,高高的蒼穹猶如一泓碧玉般美麗開闊,母親板著臉在馬車中絮叨,將將十四歲的女孩心不在焉的回答了一句‘城門又關上了呀’。 其實女孩沒說實話,在朱紅色大門合攏前,在金燦燦的黃銅門釘之間,她看見那位俊美頎長的青年又策馬奔回,遠遠的駐馬在山坡上看向門內。 那樣遠的距離她根本看不清他的臉,可她知道他必是在對自己微笑,他的笑容就像春天流淌的溪水那樣溫柔清雋,足以讓她銘記一生。 當時女孩已經定親了,可在她心底最深的隱秘處,依舊莫名的歡喜。 往事這樣猝不及防的襲來,殺的少商毫無還手之力。 這一時,這一刻,她清清楚楚的記得他。 他的睫毛很長,下頜弧度俊秀優美,笑起來嘴角微微翹起,左邊唇畔會旋起一個極小的渦;他的眸子深沉又明澈,看你時又無比真誠堅定;他的胸膛火熱,臂膀安穩有力——然而,她要把他徹底忘記。 一點一點的,慢慢的,她要把他忘的干干凈凈,她絕不會再讓自己冒這樣的險了,再不讓自己的心那樣疼痛了。 【本卷終】 第五卷 愿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 第143章 少商也沒想到,五年光陰這么快就過去了。 窗外的花樹綻了花苞,盛放后又凋謝,周而復始;湖面上的冰結了又化,魚兒越來越呆肥;不過有時看看菱花銅鏡中自己依舊萌答答的模樣,少商又覺得好像沒過那么久。 她從小就是個不肯含糊的人,但凡下定決心要做一件事,總要全力以赴。 自接掌永安宮后,少商感覺自己像空降大企業的關系戶,如何管理這百十來號人以及排布嫻靜有趣的宮廷生活,難度著實不小,一個弄不好就會雞飛蛋打。少商不敢再我行我素,每個舉措之前必詢問岑安知——有否觸犯宮規,有否涉及忌諱,詢問后還要預置試行點。 如此謹慎小心,這些年來她倒博了一個練達寬厚的賢名——這回不是皇老伯抬轎子是真的好名聲,許多起初聽起來異想天開的規令收效居然也不錯。 少商以往并沒有這方面的工作經驗,但她沒吃過豬rou卻看過豬跑——在一個偌大的封閉環境中,如果沒有規律秩序的生活節奏,很容易產生懈怠厭倦等等怨恨情緒。于是她在落實責任安排工種之外,發布了兩個新命令,一是但凡有妥善去處的宮婢,在年滿二十二歲之后可酌情放出宮去,二是每年除了三祭五節,少商還會舉辦各色賽事,舉凡女紅,烹飪,園藝,甚至栽培暖房植被……中有出色者,都可獲得重賞。 而皇后就是現成的各項舉措的評委裁判,她的各種修養內涵終于有了用武之地——哪個菜色更色香味俱全,她是一流的美食家;哪盆插花哪片園藝更有意境,她有最高級的審美情趣;哪幅繡樣更精致出塵高雅大氣,她是頂尖的鑒賞者……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一年兩年下來,永安宮眾人似乎也都習慣了這種勞作與休閑間隔有序的生活。 “少商君,少商君?!币粋€小宮婢含笑進門而來,“袁公子來了,正在靈露門外等您?!?/br> 少商正聚精會神的讀著一本藥膳食譜,小心擬定下個月給宣太后的菜譜,聞言不悅:“不是叫他走偏門嘛,走正門給別人看見了怎么辦!” 那小宮婢捂嘴笑道:“想來袁公子就是想光明正大的叫人看見呢?!?/br> 少商啪的將筆拍在案上,對鏡拾掇一番儀容后板臉出去。 靈露門外背身站立了一位二十六七歲的青年公子,依舊是風度翩翩,長身玉立,對著一眾小黃門和宮婢也是笑容可掬。少商跟做賊似的,先是倚在門檻內東張西望一番,看看沒有永安宮以外的人后才一腳踏出去。 “袁公子,不知此來何事???”少商一臉矜持模樣。 袁慎俊秀依舊,不過氣質成熟了許多,前兩年他原想蓄須,察覺到女孩嫌棄的目光,連夜將唇上的短須剃了個干凈。如今的他,再不會因為女孩裝模作樣就出言譏諷,相反是和和氣氣的:“陛下召見你,我剛好在旁,特地來跑個腿?!?/br> 周圍的宮婢和宦官見他們二人要說話,十分識相的退了個干凈。 少商皺眉道:“岑安知手下的人都死光了么,傳句話的事還要勞煩您袁郎官!肯定又是你在陛下面前有意著相——我不是說了么,你我還是避忌些的好,蔡家……” “蔡允大人打算收我做個散門弟子,平日有空去聽他講講經學?!痹餍Σ[瞇的。 少商啊了一聲,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敬佩:“雖說我知道你素有能耐,但居然能把蔡氏大族長都說轉圜了也是大本事!說說看,你究竟怎么辦到的——這幾年蔡家人看見你不是喊打就是喊殺,他們怎么肯就這么算了?!?/br> “邊走邊說吧?!痹骺纯慈疹^,“明日起你不是要在家住幾日么,再晚就不好出宮了?!?/br> 少商應允。 袁慎走在女孩右側,替她拂開沿途綿軟的柳條:“前陣子有人參蔡司空因與上黨太守有陳年舊怨,特意在考核時隱沒其功,夸大其過——陛下大怒,立時就將蔡允大人下了大獄?!?/br> “這是真的么?”少商好奇道。 皇老伯用人很有一套,講究一個內外兼濟,親疏有序。 那些立下汗馬功勞的從龍股肱之臣,往往官職不顯,而是予以滔天富貴;在這其中再挑幾個真正的心腹之臣在尚書臺決斷政事;至于大司馬大司徒大司空這樣顯赫的‘三公’之位,反而任命那些海內著名的經學大儒。 授官時,皇老伯對這些飽學之士自然是十分尊敬,不過一旦發覺其錯處,懲治起來也是異常嚴厲——與對待景阩功臣的心軟寬容迥異。 袁慎道:“蔡允大人瘋了么,就算要報仇也不會這么明目張膽。我替他把事情查清了,并非蓄意報復,只是大意失察,輕信偏聽,被有心人抓住了把柄發作而已——陛下免了他的大司空,訓斥一番也就是了?!?/br> 少商笑吟吟的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袁慎被這目光看的很舒服,笑道:“你又在肚子里說我壞話?!?/br> “那好吧,我不在肚里說,我在嘴里說?!鄙偕绦Φ?,“你給我老實道來,你等蔡家有難等了多久了?” 袁慎哈哈一笑:“蔡氏約束子弟甚嚴,幾位出仕的蔡家長輩也都小心謹慎——他們要是再不犯錯,我都想自己動手了?!?/br> 少商忽對他起了歉意,嘆道:“你又何必如此?!?/br> 袁慎向他恭恭敬敬的作了個揖,嘆道:“小可今年已二十有七,再不成婚生子,怕有無后之憂了!” 少商望天:“其實婚姻真沒什么好的,你看看五公主,嫁出去時比前四位公主都風光,稱得上十里紅妝,華蓋滿城??勺詮耐昊楹?,與小越侯之子三天兩頭吵鬧斗毆,上個月險些將小越侯的府邸給點著了……” “這是惡人自有惡人磨?!痹鞯?,“五公主與駙馬,一個驕奢yin逸,一個跋扈兇殘,我看這倆是天生的一對。你沒見自從五公主嫁過去后,連小越侯都沒精神挑事了?” “有精神才怪了!”少商壓低聲音,“半年前有一回,我去長秋宮奏稟一事,正碰上越皇后召了五公主夫婦在訓斥呢!你是沒看見啊,五駙馬臉上好長的三道血口子……” “那公主呢?”袁慎也是一臉八卦。 “聽說頭發被薅掉了一大撮,頭皮都見血了!” 袁慎嘖嘖兩聲,滿臉幸災樂禍,少商知道其中緣故——五公主婚后數月,某日進宮謝恩時撞見了袁慎,居然異想天開的要召他為入幕之賓,當時袁慎臉都綠了。 后來袁慎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將五公主私養面首之事捅了出去,皇帝氣的半死,當即將作為嫁妝添加給五公主的食邑又減去了一大半! ——就算要養面首,也不能新婚就開始啊,至少要生下兒女人至中年之后??!就算不看越皇后的面子,越家也是功勛卓著的外戚之家,這也太不給功臣面子了! “本朝公主不如前朝的風光嘍!”少商搖搖頭。 前朝公主不但養面首,還屢屢能在著名的歷史關鍵時刻留下鮮明的印記。而本朝嘛,皇老伯看起來十分厭惡公主干政,所以公主們的軼事也只剩下桃色糾紛了。 “少商?!痹魍W∧_步,看向女孩目光灼灼,“蔡袁兩家已和好了,與我定親的蔡家女公子也早就嫁人生子了。等令尊的壽宴之后,我就請長輩上門提親吧?!?/br> 少商不無煩惱:“你為什么非我娶我呢?!?/br> 五年前,她滿身傷痕的自閉入永安宮,這不長眼的袁某人就跌跌撞撞一路跟過去。她不開宮門,他就幾個時辰幾個時辰的長立門外,弄到議論紛紛少商不得已放他進去說話。 “我要娶你!你記住了,等我把蔡家的親事退了就來娶妻你,你這回不要再匆忙答應給別人了!”——袁慎沖她這么喊著,臉上還帶著被蔡家打出來的血痕。 “我脾氣這么壞,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么?”少商無奈道,“你何必自討苦吃呢,找個賢惠和善仰你如天的妻子不好么?!泵H恢?,這句話她似乎對另一個人也說過。 袁慎站到女孩面前,玩笑的看她:“你明明是想嫁人的,莫非只是不想嫁給我?” 少商想起了一件尷尬事:“好好說話,別提有的沒的?!?/br> 袁慎忍笑,扯了一支湖邊的楊柳:“家母在前夫過世后,立定了終身不嫁的念頭,什么天皇老子都不嫁。你呢?”他回轉目光到女孩身上,“你還是愿意嫁人的吧?!?/br> 少商不情愿的點點頭:“……嫁還是要嫁一回的?!贝蟛涣诉^不下去絕婚就是,她決不讓過去之事影響她未來的人生。 袁慎笑了笑,眼看前方已是長秋宮,他趕緊說道:“其實你仔細想想,我們成婚是最好不過的——你我都清楚彼此性情,誰也不用裝模作樣,有時吵吵鬧鬧也不乏趣意。少商,說實在的,我們是同一種人,你見過豹子與麋鹿一道棲息的么。只有同一種人,在一處才過的長久?!?/br> 少商有些怔忡。 其實她明白袁慎說的都是實話,她和袁慎做夫妻最合適,甚至可能比嫁給樓垚都合適。他們都狡黠,警惕,防備性強,甚至天生帶了三份涼??;在漫長的歲月中他們將生兒育女,利益一致,彼此信任。 ——袁慎決不會半夜殺出去報仇,他會隱沒在暗處慢慢收拾凌氏兄弟,而作為妻子的自己可能在一旁出餿主意。 “已經五年了,有些事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痹鳑]有向長秋宮方向去,而是斜開幾步,“過幾日又是元宵了,到時我帶你去看燈罷?!?/br> 他忽然停步,轉身過來,笑如春風:“——適才我說的娶你緣由都是廢話!我想娶你,只是因為我喜歡你?!?/br> “頭一回在元宵燈會上遇見你,我就暗暗心悅于你,但你看來犟頭倔腦,實非佳婦人選。后來因為桑夫人之事你我又見了幾回,我就想,你年紀還小,慢慢教導總能成為一位妥帖的宗婦——誰知道,這一猶豫,就晚了?!?/br> 袁慎站在少商側前方十余步處,淺藍色的錦袍上繡有山河鶴羽,比湖光山色更秀麗清雅。他面上的神情似悲似喜,“這些年來,我看你漸漸長大,學著穩妥周全,學著滴水不漏,我忽懷念起你在尹家一言不合就打人的樣子。我又覺得,你永遠不長大,永遠滿身尖刺的樣子,也是不錯?!?/br> 程氏少商是他見過最鮮妍明媚的女孩,無論何等逆境,她都會披著最清新的陽光雨露大步踏出去,哪怕在荊棘上踩出斑斑血痕,也終究會走出一條路來。 “少商,我喜歡與你待在一處,聽你偷著說人壞話,看你自得其樂的我行我素,日月綿長,歲月悠遠,你我最終會白頭偕老,合葬一處?!?/br> 說完這番話,他再度斯文的行了一禮,微笑著離去,只留下少商愣愣的站在原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