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節
少商聚焦眼神,看見袁慎斯文俊秀的面龐,他正焦急的問著:“我前陣子去了扶風郡,今早才聽說凌……霍不疑的事,我聽說你滿身是血的被抬走了……你受傷了么,傷在哪里!” 他緊張的滿頭是汗,兩手抓著少商肩頭卻又不敢用力,“你沒事吧,你倒是說說話啊……” 少商定定神,緩緩的將袁慎的后拂開,毫無興致的回答:“我既然站在這里,自然是沒事的,多謝袁公子關懷了?!?/br> “不是……這……”袁慎難以措辭,來時覺得有一肚子的話要問女孩,眼下卻不知從何說起,搜刮了半天,最后只能道:“你不用擔心霍不疑,陛下必然是要保他的。不過私調軍隊,都城震動的罪名實在不小,說不得要受些罰……” “你不用說了,以后他的事與我無關?!鄙偕汤淅涞?。 袁慎一怔,聲線莫名提高了幾分:“難道你和他……?” 不等他問出口,前方涌過來呼啦啦一大群人,當前正是二皇子。只見他暴跳如雷的往前沖,四周的宦官宮婢紛紛阻攔他。 “你們這群奴婢敢攔孤!快走開,孤要進宮見母后……” “殿下萬萬不可啊,娘娘特意吩咐過,這幾日所有皇子公主一概不見的!” “放屁!我是母后親生的,為何不能見!你們都給我閃開,不然我一個個活剮了你們!” “殿下三思??!” “快攔住殿下,你們都是死的嗎!” “若是叫娘娘和陛下知道,殿下這是擅闖宮闈之罪啊……” ——正在拉拉扯扯之際,二皇子看見了前方的袁程二人,大聲道:“好啊,你們攔著皇子公主,卻讓這兩個外臣在宮里旁若無人,你們也欺人太甚了,快快滾開!” 袁慎恢復冷靜,閑淡自若的拂袖負手:“二殿下,皇家非尋常人家。能不能進宮,不是看血脈遠近,而是看合不合規矩。臣與少商君都有宮禁門令,自然可以進宮,殿下有么?” 聽了這話,二皇子愈發暴怒:“姓袁的,你是看著母后要被廢了,就不把孤放在眼里了?!” 少商大驚失聲:“什么,皇后娘娘要被廢了?這是誰說的!是陛下么!” 袁慎柔聲道:“你一直在宮里,沒聽說也尋常。不是陛下要廢后,是昨日朝中幾個不長眼的上奏請廢后,陛下已經駁斥回去了!” 少商怔忡無言。 二皇子急聲道:“難道不是父皇要廢了母后……” “二殿下慎言!”袁慎厲聲喝止,然后朝四周的宦官宮婢們道,“你們都散開去吧,走遠些,二殿下這里有我呢?!?/br> 這幾日宮中風聲鶴唳,宦官宮婢們心知聽的越多腦袋越不安全,當下都跑的遠遠的。 袁慎這才看向二皇子,淡淡道:“前日夜里,霍不疑血洗凌家別院,私調東宮下轄的六營軍隊,當時太子殿下急的無所適從,身邊又無人可商量,曾派人去找二殿下??墒嵌钕骂V堑暮?,稱病避而不見,如今倒十萬火急了,二殿下不覺得遲了么?” 二皇子面色赤紅,期期艾艾:“這,這是……孤的確病了……不然……不然一定……”心想這人不在都城,怎么什么都清楚。 “明人面前不說暗話?!痹鞯?,“此刻并無旁人,二殿下不必裝模作樣了。臣知道,二殿下乍聞霍不疑的舉動,立刻猜到太子有難,這便想著太子倒了,就該輪殿下您了吧!誰知,一朝后位不穩,您才驚覺大事不妙,急急忙忙的進宮來了……” 二皇子臉龐漲成個紫茄子,吼叫道:“袁善見,你口出大不敬之言,孤,孤要去參你!” 袁慎壓根沒理這茬,繼續道:“臣與三殿下從無往來,可臣也要說一句,生變那日,三殿下不是不能摘出去的,可他不躲不避,硬要替尚且身份不明的霍不疑撐腰,哪怕被陛下以鎮石相擲,他也不皺一下眉頭!二殿下以為,我等臣工心里如何想的——王道坦坦,王道平平,三皇子縱有圖謀,也是堂堂正正自己出頭,二殿下倒好,平日諸多不滿,要緊關頭卻縮在后頭。二殿下,你之前閉門不出,如今也不用再出來了!” 二皇子無言以對,深吸幾口氣后開始人身攻擊,冷笑道:“好好好!一直聽說你袁善見伶牙俐齒,今日算領教了!你少年得志,卻蟄伏多年,不受越氏一族的拉攏,不參與朝臣對諸皇子的品評,父皇數次召你入尚書臺理政,你始終不肯。除了替父皇擬過幾道詔書,平日一副醉心學問的模樣,如今倒滿口大道理了?哼哼,你這是不見兔子不撒鷹??!” 這點程度的攻擊對袁慎而言就跟撣灰一般,只聽他氣定神閑道:“殿下有殿下的本分,臣有臣的本分。臣好好當著差事,就不負陛下所托了??墒堑钕屡c太子一母同胞,太子有難時你沒有半分維護之心,明知皇后憂心如焚你沒有一點心疼之意。呵呵,殿下還是回去吧,這時陛下見了你,定然會如臣適才所想,愈發覺得二殿下無情無義,不忠不孝……殿下如若不信,不如回去問問二皇妃?!?/br> 說這番話時,他眉目間隱隱帶有風雷之氣,他日權臣之相已見端倪。 二皇子素來畏懼皇帝,猶豫半天后,不情不愿的咬牙離去了。 袁慎目送他走遠,才轉身面向女孩:“少商,你……” “我真是天底下頭號蠢貨?!鄙偕谭路饛膩聿徽J識他一般,怔怔的看著他,“我說怎么每回在宮里見你,不是在整理典籍,就是縱論經學。袁公子,你可真是觀棋不語真君子啊,你是不是早就料到有這一日了?” 袁慎沉默許久,才道:“袁家不是景阩功臣,亦非后族或東宮附庸,不便參與此事?!?/br> 少商覺得臉上冰冷,伸手一抹才發覺自己又落下了淚水。 她喃喃的自嘲,“又是一個藏而不露的,又是一個真面目不得而知的。我自詡聰明,卻原來只是自作聰明。你們一個個好本事啊,只有我是蠢材?!?/br> “少商!”袁慎上前一步,焦急道,“我知道你與皇后情分甚篤,但廢后之事不是你能插手的,你不要……” 少商擺手制止他繼續說,眼前浮現皇后適才與平素迥異的舉止,她終于明白了。 她輕聲道:“你弄錯了,不是陛下要廢后,恐怕是娘娘自己不想繼續呆在長秋宮了。后位與儲位,就如兩把刀在頭頂上懸掛了幾十年,她也是累了?!?/br> 袁慎一愣:“你說什么!” “我要回家了,我也累了,你別跟著我……”少商自顧自的往前走去。 袁慎呆呆的看著女孩漸漸走遠,忽然醒過神來,拔足追去。 …… 皇帝寢宮的內室中帝后還在對峙?;实圩?,嘆道:“你這是何苦?” 皇后慢慢走開幾步:“我這一輩子都是被人推著走的,有許多事我明知不妥,依舊隨波逐流。當初我知道你已娶妻了,可舅父叫我嫁,我就嫁了。后來你要立我為后,我看著布滿朝堂的景阩功臣,我就知道這后位上長滿了荊棘,可我還是受封了?!?/br> 皇帝煩躁道:“這都不是你的錯!你一個孤苦無依的女子,哪里由得你做主!” 皇后幽幽的繼續說下去:“后來陛下立子昆為太子,我不能說沒有暗暗高興過。陛下的那些同鄉功臣們再不愿看我坐在后位上,可將來還得奉我的兒子為君主!我只要忍下去,終究能云開霧散??墒呛髞碜永ヂL大,我看著他一日日愈來愈像我的父親,我就知道云霧永遠散不了了……” 皇帝長嘆一聲。 皇后轉過身子:“我早知許多股肱重臣不喜我們母子,可是如果子昆能像陛下一樣英明睿智,或像三皇子一樣果敢剛強,我相信他的儲位是能穩當的……可偏偏,他像我的父親!” 她眼前浮現了早逝的宣太公那慈愛灑脫的容顏,一時心中悲戚。 “我真的,真的,從來沒有嫌棄過子昆,他只是坐錯了位置?!被屎罄^續道,“他應該像我的父親一樣,在山間筑屋開園,每日煮酒看書,與妻兒寧馨和樂,閑來游歷訪友,寫詩唱賦,著書立說——若是如此,他也能像我父親一樣德名遠揚,人人夸贊??伤隽藘?,就如坐于刀劍鋒刃之上,每日寢食難安……” 皇帝又是一聲長嘆。 “我父親當初讓出萬貫家財,純是發自真心;我想子昆心中,亦想讓出儲位?!被屎髧@道,“可是廢黜了子昆,接下來豈不是老二?老二還不如子昆呢,至少子昆仁厚心善。是以,陛下,您還是廢了我吧,然后立越姮為后,那么子端就能順理成章的進東宮了?!?/br> “神諳!”皇帝喊道,眉宇間滿是矛盾掙扎,“你,你不要這么說……” 皇后自嘲一笑,“我是個無能的母親,沒把孩兒們教好。其余幾個主意大的很,用不著我關照,只有子昆——陛下若要廢儲,必要安上罪名,我實在不忍心。還是廢了我罷,過上一兩年,讓子昆以禮法不合的名義自辭儲位,便皆大歡喜了?!?/br> 皇帝用力拍著案幾:“什么皆大歡喜!朕看老三暴躁心狠,將來若是對你們母子不善,該如何是好?” 皇后笑笑:“三皇子雖不是妾生的,但妾卻比陛下更了解他——他從不因親寬縱,亦不會無故生怨。所以陛下不必擔心越家勢大,將來外戚為禍,因為在子端那兒,什么戚都沒用。陛下也不用擔心子端刻薄寡恩,其實他骨子里像陛下一樣淳厚,必會善待我們母子的?!?/br> “可是這幾十年來你并無過錯,怎能廢后!”皇帝痛苦的叫出來。 皇后笑笑:“就說我心懷怨懟,有呂霍之風吧?!?/br> “神諳!”皇帝倏然立起。 “這話其實也不算作假,這幾十年來,我每每看見陛下與越姮在一處,都猶如蟲蟻啃食心口。真等我做了太后,一切也難說的很?!?/br> 皇后直視皇帝:“只有廢了我,太子才能無過脫身,老二和三位小皇子才能對皇位死心。死了心,就能活順當了?!?/br> 她伏倒叩首,一字一句道,“請陛下成全一個母親的心愿吧?!?/br> 作者有話要說:1、再說一遍,這是架空,不要對照歷史人物,謝謝。 2、沒有意外的下一章就是完結本卷了,如果寫不完我會分兩章,大家后天見,幾點不能保證,大家晚點看吧。 3、很多章之前就有讀者叫我讓女主開發科技開創事業,我現在終于可以說了,我寫有歷史背景的古言,總喜歡找點依據,在合理的依據中發揮想象。 從來沒在歷史中發生過的事,我寫不出來。 我在歷史中從沒看見哪家小姐開發科技開創事業乃至推進時代發展開國為君的,所以我寫不出來。 最像穿越者的是王莽,下場如何大家都知道。 歷史中,郭圣通可以說是最幸運的廢后了。 除了太子三十多歲就掛了,郭圣通生的另四個兒子都太太平平的活的比漢明帝長,那還要什么自行車。 反倒是漢明帝自己的同母弟弟,除了老四是他的鐵桿死忠粉,其余三個都被收拾過了。 漢明帝繼位后,每次祭祀郭圣通都十分莊重,對郭氏家族也十分優厚,郭家后來卷入謀反已是漢章帝時代的事了,這筆賬就不用算到劉莊頭上了吧。 就算是親外甥繼位,到了第三代,郭家如果沒有得力的子弟撐著,也難以繼續風光吧。 第141章 晨曦初露時分,少商滿身疲憊的回到家中,隱去廢后相關,對著父母手足將來龍去脈一次性說了個明白。程家五口人震驚的久久不能言語,尤其是程蕭夫婦,饒他們見多識廣,然霍不疑的身世之慘烈曲折,凌益之喪心病狂歹毒縝密,還是遠超他們的想象。 少商完全沒有詢問家人意見的興趣,只是叮囑道:“不久陛下就會將這事告示天下,屆時朝廷也會對凌家與霍不疑發下處置。雙親大人和三位兄長心里有數就好,不要過早張揚。尤其是霍不疑夤夜調兵之事,只能說是為了加派人手圍攻凌氏的,與三皇子毫不相干,外面若有人非要扯到三殿下身上,父兄與阿母當場翻臉便是?!?/br> 程頌有些疑惑:“這是陛下的意思?” 少商道:“我們做臣子的,若是凡事都要陛下張嘴才知道,那也混不久了?!?/br> 程始干脆的贊賞道:“說的好?!庇殖庳煷巫?,“你將來要支撐你萬伯父家的門戶,也該學著更沉穩些了,凡事想一想再張嘴?!?/br> 程頌抓抓頭:“嫋嫋原就比我聰明嘛!” 少商淡淡道:“談不上聰明,在宮里待久了,不想沉穩都不成?!?/br> 程始看著女兒憔悴淡漠的樣子,心頭一痛。 程詠連忙扯開話題:“怪不得萬伯父要帶阿頌到徐郡任上去,二弟也該歷練歷練了。誒,少宮,你怎么不說話?” 素來多嘴的程少宮居然沉默至今,此時才道:“嫋嫋,我陪你回去歇息吧?!?/br> 少商虛弱的笑了笑:“多謝三兄,我自己回去就成?!逼鹕黼x去前,她回頭道:“我與霍不疑退婚了,萬望父兄阿母原宥我的狂妄任性?!?/br> 程老爹一呆,程頌立刻就要張嘴追問,蕭夫人一手將他們全部按下,搶先道:“好,我們知道了,你回去歇息吧。今日晌午你三叔母就到了,到時你們好好說說話?!?/br> 少商自嘲的笑了笑。 說起來,今日原本是她的婚期——三叔父程止在任上不能擅自離開,三叔母卻是特意趕來參加婚禮,待到桑氏來了后知道一切,也不知何等神情。 她不再言語,恭敬的稽首行禮,隨后告退。 女孩這一套動作行云流水,目光平視時客氣而疏淡,目光下垂時恭敬卻不卑下,轉身離去時裙擺旋起一層優美的漣漪,腰身彎折的恰到好處,柔美卻不顯一絲媚態——這是在深宮中養成的嚴苛習性。 程家眾人忽然意識到,眼前這個禮儀無可挑剔的美貌少女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咄咄逼人歡蹦亂跳的程氏嫋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