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節
“當時銅??h已是汪洋中的一葉小舟,眼看難以保全,顏忠不忍心老母幼兒一同受難,于是與馬榮暗中連同,意欲以兩千斤精銅換取老母幼兒一條生路,然后自己回去守城,算是以身報國了。誰知馬榮心黑手狠,直接殺光了顏氏滿門,賺開了縣城大門,并以此為晉升通途,換得將來飛黃騰達……這樣是不是也能說通?” “馬榮已經死了,他原就是個嗜殺偏狹之人,死了也不可惜。這番說辭既能周全顏縣令忠義之名,又不至于牽連太大,子晟以為如何?” 少商知道,這是樓犇在給凌不疑下臺的階梯。 不過凌不疑卻一言不發。 樓犇目中浮現狠厲之意,恨聲道:“凌不疑,你雖是陛下愛將,但我也非籍籍無名之輩,樓家更不是任你揉搓的!倘若只憑這些臆測就要我認罪,那是萬萬不能!”說完這話,他長袖拂動,用力推開雅間門扉,大步踏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少商和凌不疑,她扭著扭著的坐到他身旁:“我說什么來著?不要沖動,凡事要謀定而后動……” “你幾時說過要謀定而后動!”凌不疑翻臉,“你不是一直都心心念念要揪出幕后真兇的么!不過一等知道與樓家有關,你就立刻縮回龜殼中去了!” 看未婚夫目露兇光,修長攥緊的手指強勁有力,可以須臾間捏死自己。少商干笑道:“我這是目光長遠。你收拾樓犇不要緊,可樓太仆怎么辦???世人俗規,有好事未必全家受用,可若有禍事,那家里是一個也逃不掉的?!?/br> “太子殿下年幼時是樓太仆給開的蒙,又與太仆素來親厚,若是樓家真的出了事,那太子殿下該怎么辦?我這不是在憂心這些嘛!咱們還是從長計議的好……”少商一臉憂國憂民。 “什么從長計議,你是想先將樓垚從這團泥沼中摘出來吧?!绷璨灰珊敛豢蜌獾?,“照你這么說,哪家與太子親厚,他們家中子弟作jian犯科也不能追究了?!嗯,程四娘子,看不出你倒有佞臣的本事!失敬失敬!” 少商被諷刺的臉上下不來,怒道:“那你有什么好辦法!顏忠全家都死了,李逢馬榮也死了,人證是沒有了,物證也沒找到,難道你真要來個‘仗勢欺人’?——因為我比你官秩高,比你受陛下信重,所以我說什么就是什么!”她粗著喉嚨學凌不疑說話。 “用不著仗勢欺人!”凌不疑直起身子,傲然一笑,“我想拿住的把柄,還從沒失過手!”他目光觸及案幾上樓犇用過的酒樽,憤而一腳踹翻案幾。 “顏氏滿門婦孺在他眼中不過豬狗爾,為著他的仕途晉升,殺人放火草菅人命亦無妨!這樣的人怎能入朝為官!不曾想兩年前我還向太子殿下舉薦過樓犇,幸虧太子沒有聽我的。這個恃才行兇,行事肆無忌憚的畜生,我定要將他繩之於法!” 第121章 此時崔祐正忙著收尾戰事安撫地方,凌不疑等不及隨同大軍班師回朝,便提前兩日帶著萬程兩家人回返都城了。途中,少商鉆進馬車虛心請教她那位神棍胞兄。 “為何每每提到樓家,凌大人總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其實我至今未替樓家說過一句話,樓垚婚后我更是只見過他一回??!” “這有何奇怪的?!背躺賹m毫無興致的抬抬眼皮。 “因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凌不疑他自己更加知道,倘若沒有陛下沒有何家沒有其他種種牽絆,將他與樓垚一道放在食案上,你會挑哪個來下嘴?!?/br> 少商默然,片刻后又掙扎道:“這話也不盡然,其實我現在很喜歡凌大人的?!?/br> 程少宮打了個哈欠:“這話你應該去對他說,興許他就順下這口氣了?!?/br> 回到都城,其余人各回各家——包括原本要申冤但此時重點已不在自己身上的萬松柏,凌不疑與少商分別去見了帝后?;实鄞藭r正召了數位儒生詢問校集文稿之事,看養子神色凝重,便打算屏退殿內所有人,誰知凌不疑卻叫住了袁慎。 “恐怕這事還要袁侍中鼎力相助?!绷璨灰傻?。 袁慎神色一凜,躬身稱喏。 此時皇帝早將黃聞拘禁起來,然而無論怎么審問,黃聞都只說是自己十分信任的一位師弟告訴他萬松柏的‘罪行’,而此時那位師弟已不知所蹤了。然而在皇帝心中,這件事還僅止于‘封疆大吏屢屢受刺,其下必有隱情’的層級,直至聽完了養子的細節陳述與步步推演,才知道銅??h一案后面竟是難以想象的波譎云詭,陣陣殺機。 “凌大人所言甚是,推演之處也絲絲合扣,然而……”袁慎忽然插嘴,“依舊沒有鐵證可以直接證明樓犇所為。倘若只有眼前這些旁證,說樓犇只是私下結識顏忠,卻與顏忠馬榮暗中串通之事毫無相關,也未嘗不可?!薄獦菭男惺吕?,的確沒留下什么直接的把柄。 凌不疑回稟:“袁侍中說的不錯,臣不敢擅專,唯恐冤屈了樓子唯,事到如今亦不曾對旁人吐露過一星半點。如今臣只問陛下一句,是否要繼續查下去?!?/br> 袁慎默然,他心知凌不疑這話暗含之意是‘只要查下去他就一定能找到證據,倘若皇帝想和稀泥,那么這件事就到此為止’。 皇帝臉色鐵青,身姿猶如潑在雪白絹帛上的墨跡凝固了一般。他想起了顏忠那狷介固執卻熱切的面龐,想起了樓太仆數十年來老實忠厚的模樣,更想到了皇后與太子——他們并沒有做錯什么事,可卻注定會受到些牽連。 過了良久,皇帝沉聲道:“天理昭彰,公義自存。查下去,查它個水落石出!” 凌不疑躬身領命,然后定定的看向袁慎。袁慎心知躲無可躲,便也凝重相對。 …… 從尚書臺出來,凌不疑徑直去了長秋宮,卻發現少商人不在?;屎笙仁菍χB子一番關切,然后才笑道:“少商那孩兒什么也沒說,就是向我告了兩日假。也是,她出門好一陣了,家里人也該擔憂了,就叫她在家里歇息幾日吧,你別跟獄卒似的整日兇巴巴的?!?/br> “她真的什么都沒同娘娘說?”凌不疑不敢置信,他知道女孩有多敬慕信任皇后的。 皇后想了想,道:“她只說,就算有事,我與太子也不用憂心,有你在,總能將一切都料理的妥妥帖帖的?!?/br> 凌不疑臉上不顯,心中卻著實熨帖。他原本還以為女孩提前將事情向皇后太子抖露干凈,心中擔憂泄密會導致事情生變,沒想她平素行事任性專斷,遇到大事卻這樣知輕重。 此后兩日,凌不疑與袁慎一道忙進忙出以敲定樓犇的罪行,兩人本就看不順眼對方,此番更是互不看臉,互不交流,只說該說的,只聽該聽的。 兩日后,崔祐大軍終于班師回朝。由于此次平叛之戰規模不大,贏的也算順利,外加皇帝此時心情復雜,是以并未舉行盛大的凱旋儀式,眾臣也不在意這些虛的,只等著幾日后的論功行賞,各家子弟要在崔奶爸的分配下排排坐分果果啦。 ——也在此時,凌不疑與袁慎終于找到了足以給樓犇定罪的鐵證。 凌不疑拜別了氣的渾身發抖的皇帝,手持諭旨徑直殺向樓家而去,在旁一起回稟的袁慎也順手被點了副使,一同前往。 來到樓府,只見府邸內外張燈結彩,賓客笑飲,歡聲笑語直傳到巷口,他二人這才知道樓家今日宴客。袁慎一怔,遲疑道:“要不你我半日后再來……” 凌不疑嘴角帶著譏諷:“難道半日后來拿人,你我就得罪樓家輕些了么?要么徹底置身事外,要么就將事情做到底?!?/br> 袁慎面色一沉,不再言語。 樓太仆聽聞皇帝派人前來,趕緊率領子弟前來迎接,見凌袁二人的陣勢立刻發覺恐怕不是皇帝來嘉獎。還是樓犇定力好,眼見大難臨頭,居然神色如常,還微笑著請凌袁二人往內堂敘話,好歹在眾賓客面前給樓家留些臉面。 往內堂走去的途中,樓犇之妻王延姬及幾個女眷急急忙忙趕來,凌不疑一眼瞥見王延姬身后一人,皺眉道:“這兩三日你都到哪里去了?我沒空來找你,你倒跑這里來了?!?/br> 少商無奈道:“今日樓府設宴,二少夫人請了我家阿母,哦,她這會兒更衣去了?!彼挚次椿榉蛉碇旒t朝服的架勢,嘆道,“這么說來,你們還是拿到證據了么?” 王延姬花容失色:“……什么,什么證據……少商,你,我們兩家可是……” 凌不疑不愿在外面夾纏,直截道:“你們也來罷?!?/br> 來到內堂,凌不疑當著眾人的面,直截了當道:“想來子唯已知道我與袁侍中所為何來,你不如與家人交代一下,這就隨我去廷尉府罷?!?/br> “廷,廷尉府?!”樓二夫人驚的身子都顫了,“這是怎么說的?!子唯不是剛剛立下大功么!這,這怎么說的……”哪怕她從不理外事,也知道廷尉府不是飲酒吃飯的地方。 少商觸及王延姬激烈慌張的目光,苦笑道:“說實話,其中隱情我也不甚清楚?!比缓蟪髌娴?,“善見公子怎么也來了?” 袁慎無力的長嘆一聲,繼續閉嘴。 凌不疑冷冷道:“樓犇串通彭逆大將馬榮,誘騙銅??h令顏忠將家人與精銅托付,然后盡數屠戮之,再指使馬榮賺開銅??h城,最后假作說服馬榮開城投降——二人里應外合,作下這一石三鳥之計!” 樓太仆大驚失色:“這是從何說起??!這這怎么會……” 樓大夫人繃著一張臉,盯向樓犇的目光既兇狠又鄙夷;樓二夫人已經撲倒在兒媳王延姬身上,抽抽搭搭的哭起來。 “我還是那句老話,”樓犇不慌不忙道,“你要定我的罪,總不能光憑推測臆斷吧,拿出證據來!” 凌不疑道:“我今日會登樓府大門,就是要償你所愿?!?/br> 樓犇抽搐著面皮:“在下洗耳恭聽?!?/br> “你手腳利落,當初涉事的一干人等幾乎全部滅了口,甚至連馬榮也……” “哦,現在連馬榮都是我殺的了么?” “你本不想殺馬榮,不過眼看殺不了萬松柏,那就只能殺馬榮了?!?/br> 樓犇冷冷一笑,不予置評。 凌不疑道:“我以為,若連區區一介小吏的婦人都知道留下些蛛絲馬跡以備不測,難道馬榮就會絲毫沒有防備。說到底,你們也只不過是利益相交,談何傾心信任,何況目睹對你真正信至肺腑的顏忠闔家慘死,我不信馬榮會毫無觸動!于是我便去查馬榮的行蹤——發現他自賺開銅??h城后就再未回過家。先是鎮守縣城,然后被‘說服’投誠,其后便在崔侯帳下效力,倘若他要隱藏些什么,那該藏在何處呢?” 少商腦中靈光一閃,脫口而出:“銅??h?!” 凌不疑看了女孩一眼:“不錯,就是銅??h。在那里,馬榮不但駐守了近一個月,還鎮日走街串巷,美其名曰‘視察百姓疾苦’?!?/br> 袁慎聽的入了神,忍不住問:“最終你究竟是在哪里找到‘那些東西’的?!?/br> 凌不疑道:“馬榮差不多走遍了整座縣城,若真一處處去翻找怕是十天半個月都不夠。不過馬榮不過一介武夫,沒那么細的心思……”他笑了笑,看向樓犇,“銅??h其北有一座牛頭坊,坊間有一座酒肆,名喚‘牡牝’?!?/br> 少商還在掌心悄悄模擬這幾個字,樓太仆和袁慎等人立刻想明白了,目光齊齊射向樓犇——牛頭 牡牝=三牛。 樓犇開始撐不住鎮定的神色了。 凌不疑繼續道:“就在那間酒肆中,手下人發現其中一座雅間墻上有鉆鑿痕跡,挖開一看,正是一大捆書簡,里頭有你這些日子以來寫給顏縣令的書函——從你們相識,相約會面,煽動顏忠另行安置老母幼兒,甚至到約定時辰地點……一概皆有。我猜你是讓馬榮進城后銷毀這些寫給顏忠的書函,誰知他卻留了下來?!?/br> 少商想,大約凌不疑在追查李逢妻子時,估計也順手查了馬榮。 樓犇強自鎮定:“哦,真是我寫的么,子晟不會是看錯了吧?!?/br> 凌不疑道:“那些書函并未具明姓名,只在落款處描了一面小小的菱花鏡?!?/br> 王延姬惶惑的看了丈夫一眼。 “不單如此,我曾在陛下的御案前見過子唯呈上來的地方風土志,筆跡與那些書函上的字并不一致?!绷璨灰傻?。 樓犇的臉上恢復了幾分血色,笑道:“既無具名,筆跡又不一樣,何以見得那些書函就是我寫給顏縣令的?” “正因如此,我便將這些書函隱而不宣?!绷璨灰傻?,“然而我想起了袁侍中。陛下曾數次在我面前夸過袁侍中擅長行墨,能寫多種書法字體——于是我想子唯與袁侍中不是師出同門的么,倘若袁侍中有此才能,那么子唯必然不遑多讓?!?/br> “然而歐陽夫子早就云游四海去了,要找回他不知何年何月,再說歐陽夫子為人是出了名的落拓不羈,別說弟子寫的東西,就是自己的手書也是隨寫隨丟,這可真是難煞我了……” 袁慎扯了扯嘴角:“無妨,這不是有在下么?!?/br> 凌不疑沖他笑笑:“袁侍中雖年少,但素性沉穩,平日陛下賜下的一片竹簡一副絹帛都一一收好,井井有條。我想當年歐陽夫子離去時,是否也將書簡著作相托……” 袁慎皮笑rou不笑:“夫子沒托付,是我自己多事,將夫子到處遺落的書簡全都收了起來,曬干后覆上油布妥善收藏?!?/br> 少商從這語氣中察覺到了深深的沉痛。 “我與袁侍中在袁府中翻找了數日,終于找到了你二十歲前寫給恩師與同窗的詩賦雜文,各種字體都有,其中就有與寫給顏忠書函中一般無二的字跡!陛下猶自不能相信,還找了數位書法大家品鑒,均道‘行書雖有老辣與稚嫩之別,但確是同一人所書不假’。樓子唯,行家出手,定不會冤屈了你。事到如今,你還有何話好說?!”凌不疑一手搭在案幾上,淵渟岳峙,氣勢逼人。 樓太仆顫顫的坐倒在地上,樓二夫人掩面哀哀哭泣,樓大夫人卻上前一步,冷嘲熱諷道:“我還當你在外面立下了大功,這兩日在家中耀武揚威的厲害,卻原來是做了這樣見不得人的勾當!我說侄兒,無才就無才,學著你堂兄安耽度日又有何不可,何必非要害人害己,如今你犯下大罪,別是要牽連全家……” 少商聽不下去了,正要出言譏諷,卻見王延姬裙擺蹁躚,幾步走到樓大夫人跟前,劈頭就是一個響亮的耳光。眾人皆驚,樓大夫人被打倒在地,一手撐著地板,一手捂著臉,又驚又怒:“你你……你竟敢……?!” 王延姬拔下發間金笄,刷的一下扎在地板上,惡狠狠道:“你再敢多說一句,我就要你血濺五步!” 樓大夫人被這目光嚇住了。眾人順目看去,只見那支金笄正扎在樓大夫人指縫之間,再差一點就要扎進樓大夫人的手掌了。 樓太仆起身頓足道:“你給我閉嘴,不許再說話?!?/br> 王延姬怔怔的看向丈夫:“這……都是真的么……?” 樓犇慘然一笑:“沒錯,都是真的?!?/br> 王延姬落下淚來:“你為何要做這樣的事!難道非此不能立下功業么!” “為了父親的委屈,為了你我的將來,為了我自己的抱負……”樓犇道,“到了這個地步,我已無顏見你。以后你就回家去吧,你年紀還輕,改嫁亦不遲?!?/br> 王延姬嘶啞道:“你現在說這樣的話,是要我的命么?!不過你放心,我自然會改嫁,我絕不會為了你耽誤自己一生!” 樓犇朝妻子笑笑,轉過頭來:“子晟可知,人人都盼著生在太平盛世,獨我平生最恨沒早生幾十年?!?/br> 凌不疑道:“當年戾帝暴政,群雄并起,將星云集,子唯你若能得逢當時,定可顛倒乾坤,指點江山,做出一番事業來?!?/br> 樓犇拱拱手,笑道:“子晟說的好,我在這里先謝過子晟知己之情?!?/br> 凌不疑道:“我心知子唯的抱負。不過,循序漸進,累積官秩,逐漸成為國之棟梁,也未嘗不是一條通途大道?!?/br> 少商本來想說她家三叔父就是從縣丞做起,到了今年才升任縣令,不也蠻好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