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節
少商心跳的有些快:“也就是說,這兩人相約在那座小祠見面,無意中被你們撞見了。伯父,阿福,你們還記得那兩人的長相么?” 萬松柏和萬?;タ匆谎?,不約而同的露出為難的神情—— “細處也記不清了,我依稀覺得那老文士有些眼熟?!?/br> “細處也記不清了,小人仿佛哪里見過那位年輕騎士?!?/br> 他二人同時出口,話音剛落,眾人和主仆倆都呆了。 “阿福你是不是記錯了,我見過的人你必然也見過啊?!比f松柏道。 萬福也是滿心疑惑:“是呀,小人隨侍大人,這些年來幾乎寸步不離啊?!?/br> 這時,一直靜坐不語的凌不疑忽然神情凝重的問道:“你們真是從未分開過?” 萬福想了想:“只除了這回。大人要去徐郡赴任,不能再耽擱了??墒侵按笕嗽谕庹鲬鹗d,好些東西都沒歸置好,還有幾戶親友要贈禮拜問,于是大人和女君就先行上路,小人留在府中料理完那些瑣碎后,才去徐郡找大人的?!?/br> 少商微妙的感覺到這件事很重要,可卻怎么也抓不住要領,于是只能先顧著眼下:“伯父,阿福,你們能否將那兩人的長相說出來,我去找個畫師來……” “不用了?!绷璨灰傻?,他向角落中的班嘉看去,“小侯爺,勞您大駕?!?/br> 班小侯笑了出來:“凌大人不要這樣客氣,總算有我用武之地了?!?/br> 端出筆墨絹帛,班嘉持筆以待,萬家主仆二人開始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起來,一番功夫后,滿懷期待的眾人卻落了個空。 到底是四個月前的事,又是一瞥而過不曾注意,主仆倆的記憶都有些模糊了;更重要的是,那兩人都長相平凡,不俊不丑,不高不矮,無論面龐還是身形都絲毫沒有奇特之處。 看著兩人的肖像,室內眾人無話可說——最尋常的橢圓臉,下頜略略有些方,眼鼻口耳俱全,臉上沒有胎記傷痕痣斑,身上也沒有缺手瘸腿,整個人毫無記憶點。 班小侯羞慚道:“是我學藝不精?!?/br> 少商嘆道:“不是小侯爺的過錯?!笔沁@個時代缺少立體素描教程。 她看著那兩張線條單一輪廓抽象的平面肖像畫,小聲問凌不疑:“真有人憑這種畫像抓到過人嗎?” 凌不疑含笑嗔了她一眼:“怎么沒有?!?/br> 看眾人都有些沮喪,萬松柏大大咧咧道:“你們也別多想了,我看與那兩人沒什么關系。前幾日的刺客我是親自領教過的,可不是一般的貨色,沒個十萬八千的能雇的起?那個老窮鬼出的起這錢才怪!” 眾人皆莞爾,萬萋萋無力道:“阿父你別老張口閉口說人家是窮鬼?!?/br> 少商心頭一跳,忽問:“伯父,你怎么知道那老文士是窮鬼?” “因為他坐的是牛車啊?!比f松柏隨口道,口氣中滿是得意,“牛車也就罷了,還是一頭青牛,一頭黃牛,連同色的老牛都配不齊,不是窮鬼是什么!” 啪嗒一聲,眾人回頭去看,只見尹主簿手中的水樽掉落案幾上,他滿臉驚愕,仿佛見到了什么極恐怖之事。 “大人您說什么?!牛車?一頭青牛,一頭黃牛?” 凌不疑沉聲道:“你認識這人,他是誰?” 尹主簿身若篩糠,驚恐道:“那……那興許是銅??h的……顏縣令!” 第118章 尹主簿的話宛如半空中降下一個悶雷,震的眾人耳畔嗡嗡響。 萬松柏驚醒過來,用力拍大腿:“我記起來了!我說怎么覺得哪里見過呢,原來是大半年前赴任途中我繞道去陳郡給太守賀壽那回,我記起來了記起來了……那姓顏的小老兒坐在一幫縣令中,不聲不響擺個臭架子,盡惹人厭了!” “真的是銅??h令啊……”程頌茫然道,“他怎么會到徐郡去,他見的又是誰呢?!?/br> 他問的這兩點正是眾人想知道的,大家面面相覷。 凌不疑側身問道:“尹主簿,你認得顏忠此人?” 尹主簿哪敢跟叛賊搭上關系,連忙道:“回稟凌大人,卑職并不認得顏賊本人。不過,卑職是徐郡本地人,卑職家下婦人是陳郡當地人……”他尷尬的笑了笑,“鄉野人家閑來無事,就愛論人長短。卑職每每回族中相聚,就能聽到北面幾個郡的雞毛蒜皮,再陪家婦去一趟外舅族中,又能聽完南面幾個郡的家長里短?!?/br> 他朝屋內眾人轉了一圈,繼續道:“這位顏縣令在陳郡可是大大有名之人,他到銅??h都知道是受了陛下的貶斥,地方上誰也不買他的賬。他沒什么靠山,又心高氣傲,那日子能好過嘛?!四五個月前他家老母病重,他只好典當家產延請名醫,這才將馬車換成了牛車,還是一頭青牛一頭黃牛,一時間在陳郡內傳為笑柄。后來聽說顏媼病好了,顏家才漸漸轉圜過來,他又換回了馬車——算算日子,太守大人去疊水祠那天,正是顏忠用青牛黃牛那陣?!?/br> 屋內靜默,只有萬松柏喃喃道:“就是為了這個要殺我?就算那人是顏忠老兒,我也沒看見旁的什么呀?!?/br> 凌不疑道:“興許,萬太守看見顏忠和另一人相見,這件事本身對于那幕后之人來說,就是大大的隱患?!?/br> 呂夫子凝神半晌,朝凌不疑拱手道:“我家大人深陷泥潭而不自知,老夫懇求凌大人不吝賜教,我等下一步該如何行事?!?/br> 萬松柏心想凌不疑是義弟郎婿,這樣緊著向人家求助豈不讓他看輕了程家,便故作大咧咧道:“誒,夫子不必憂心。我這么多年來刀山火海都過來了,區區刺客算得了什么……” “是啊,是算不了什么,不過區區幾處重傷而已,不過在榻上躺了區區兩日而已?!比f萋萋見縫插針的給親爹拆墻腳。 少商輕輕笑了一聲,正想表達一番如何查案的高見,想起身旁的凌不疑,趕緊往后縮了縮,用目光請凌不疑示下。 凌不疑暗自笑罵一句‘這時候記起溫良恭儉讓了’,轉而正色道:“呂師不必憂慮,之前是敵暗我明,對方以有心算計我等無心,如今我等有了防備,刺客若是還敢來倒更好了,我派人護送萬太守回都城,沿途捉上幾個活口就什么都清楚了?!?/br> 這話說下,屋內眾人哈哈一笑,松了口氣。 “萬太守還是接著養傷,等養好傷就回都城面圣。謹記一事,這回太守是受了黃聞的彈劾,回都城說個清楚。既然太守手中有證明自己清白的證據,盡可暢所欲言。陛下問起什么,太守就答什么,不清楚就說不清楚,旁的太守什么也不必管?!绷璨灰衫^續道。 萬松柏疑惑:“可是那幕后的賊子……”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事情的根子既然在銅??h,著急也該是陳郡諸吏,與徐郡有何干系。太守先將自己的惡名洗干凈了,再顧其他?!?/br> 呂夫子贊道:“凌大人說的是,我等身在迷障之中,倒是昏頭了?!?/br> 如此議定后,凌不疑便開始分派任務。 班叔父只是舊疾復發,歇過兩日就能繼續上路了;班嘉身上還有軍職,不能擅自回都城,只好依舊跟著凌不疑;而凌不疑打算親自去一趟銅??h,留程家小輩繼續照看萬松柏,待傷勢好轉后再啟程。 凌不疑心事重重的起身,腳還沒跨出門檻,側眼瞥見少商和萬萋萋湊在一處輕聲嘰喳,隱約聽見她倆相約要上山挖野菜掏鳥窩。凌不疑想了想,調轉腳尖,走過去將少商拎起來:“你還是與我一道去銅??h吧,帶兩個婢女和隨身行李就成?!?/br> 少商又驚又喜:“你要帶我一起去銅??h查案?你覺得我能幫上忙?” “我只是怕一時沒盯住你,走到半路上又得回來救你?!?/br> 少商:…… 因為銅??h位于陳郡最北邊,與徐郡毗鄰,是以也不需要帶太多行李,一輛輜車就全包下了。再帶上蓮房和桑菓,換上皇后剛讓宮人為她做的簇新騎裝,次日一早,少商精神抖擻的準備出發了。 班小侯從馬車里倚出半個身子,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騎裝是朱紅錦緞鑲金紋,配上雪白貂絨和綴有珍珠的領緣,襯的女孩雪膚映桃腮,粉暈染綠鬢,饒是四下一片隆冬肅殺之色,難掩嬌兒春花之色。 少商照著凌不疑的吩咐,出行前必親自檢查馬蹄,忽見自家孿生兄長也牽著馬過來了,奇道:“三兄,你怎么來了?” 程少宮有氣無力道:“我仰慕銅??h風光已久,打算和你們一起走一趟?!?/br> “三兄別鬧了,你從來不愛欣賞自然風光?!?/br> “其實我是仰慕班小侯已久,打算與他抵足夜談,交個朋友?!?/br> 班嘉驚喜交加:“真的么,你聽說我什么了,我愿意與你兄弟相稱!”他自小孤寂,因為家人護的太緊,也沒能有什么發小。 程少宮皮笑rou不笑:“多謝?!?/br> 少商按著腰間的匕首,瞇眼道:“三兄你還是說實話的好!是不是依舊不放心我與凌大人獨處?這么多的侍衛,這么長的軍隊,你瞎了嗎!” 程少宮惱怒道:“你讓我怎么辦,我也很絕望??!” 說完他就仿佛累的不愿再搭理少商,順手將馬韁丟給她后,自發自動的鉆進班嘉的馬車:“小侯爺讓讓啊,我與你擠一擠……咦,你怎么老看我家小妹?” 班嘉臉紅道:“沒,沒什么……就是覺得少商君蠻……蠻好看的?!逼鋵嵥膊皇莿恿耸裁淳_念,只是純粹的欣賞美貌而已。 程少宮從車窗中看見漸漸走過來的凌不疑,冷冷道:“小侯爺若是穿上女裝,想來容色不在舍妹之下?!?/br> 班嘉又羞又惱,用力甩下車簾:“你,你怎么這樣言語無狀……剛才還說要與我交朋友呢,結果你和那些愛取笑我的人一樣……!” 程少宮面無表情:“良藥苦口,忠言逆耳。以后小侯爺就會知道,我是多么難得的一位諍友。就在剛剛,我救了小侯爺半條命?!绷璨灰赡侨耸菍倮堑?,自己的地盤人家多看一眼都要不高興。 “你胡說八道,我才不相信你呢!” “今日結交有緣,我就再幫小侯爺一回——以后改掉這些娘娘腔的言語,不然到了五十歲都有人取笑你?!薄啊也缓湍阏f話了!” 班嘉羞憤的差點掉下眼淚。 他父母皆早亡,曾祖父年邁,叔父殘疾了,他自小就是由寡嬸和傅母們捂在懷中養大的,言行舉止間自然柔弱了些,但這不代表他內心不渴望鐵血戎馬的生涯。 “別難過?!背躺賹m拍拍他的背,安慰道,“可惜你不是生在我家,不然讓阿母毒打你一頓就好了,包管養的你皮厚心硬,水火不侵?!痹掚m這么說,但想想還是算了,蕭夫人生平最不喜歡班嘉這樣的男孩兒。 聽見馬車外面凌不疑簡短干凈的下令聲,輕騎營利落的揚鞭起行。班嘉抽抽秀氣的鼻子縮在角落,程少宮靠著車壁假寐,誰知沒睡多久,車外就有人來喊他。 “三公子,三公子!”程府隨從壓低聲音往車里鉆,“小的看見女公子和凌大人鉆進前面那輛馬車了,車里只有他倆!” 程少宮猛的睜開眼睛,緊張道:“好好的不是都在騎馬嗎!凌大人還是一軍之主,怎么能……”好吧,軍隊統帥也是可以進馬車的! 他也顧不得再問,推開車門,一腳蹬在車板上,借著彈跳之力輕巧的飛躍上隨從另一只手牽著的馬背上,然后雙腿一夾馬腹,絕塵而去。 班嘉在車內看的目瞪口呆,心想這程少宮比自己還小一歲,舉止是一般的文弱,誰知身手這樣了得,當得起靜如處子動如脫兔了。他自小心地純善,不知程少宮跑這么快是何緣故,遲疑了一會兒后,也叫隨從牽來一匹馬跟了上去。 程少宮氣喘吁吁的追上隊伍最前列的那輛巨大漆黑的鐵制馬車,他也不顧車頭的侍衛和駕夫吃驚的神情,直接從馬鞍上撲到車門上,梁邱起本來已經在掌中扣了一枚森冷的短刃,可一見是程少宮,他也不好下死手。 程少宮一頭撞進車去,車內只有一男一女,只見俊美的青年男子半敞著衣襟,露出米色中衣和白皙堅實的胸膛,上面有一條醒目的血痕,猶如雪裹紅綃,少女一手按揪著他的袍袖,另一手拿著細麻絹帕。再一細看,凌不疑左掌放在女孩腰肢上,右手去握女孩在自己肩袖上的那只小手。 “你們在作甚!”程少宮覺得自己的百會xue正在蒸騰冒煙。 少商趕緊將凌不疑推開些,臉頰紅撲撲的:“凌大人傷勢未愈,我,我給他換藥呢……”上藥的確是上藥,不過耳鬢廝磨也是有的,她還沒那么大膽子做些實質性的動作,也就僅限于眉來眼去,撩而不打。 程少宮看meimei手中那條絹帕果然上面沾著藥粉,誤會既除,懼意便生。 他剛撞進車里時候匆忙間瞥了一眼,當時凌不疑低垂的神色溫柔極了,好像天邊不間斷的垂地青云,白皙的面龐上泛著纏綿的紅暈。但此時,只見他喉頭微微滾動,原本一鴻秋水般的眸子隱含怒氣,火氣幾欲從水下噴薄而出。 “是這樣的……”程少宮慢慢縮到胞妹身后,強作鎮定,“有關這樁案子,我想到了一事……啊,班小侯爺也來了,請上車請上車!”“是這樣的……”程少宮慢慢縮到胞妹身后,強作鎮定,“有關這樁案子,我想到了一事……啊,班小侯爺也來了,請上車請上車!” 天大地大沒有自己的性命大,他自小在蕭夫人手里見機行事慣了,此時便不由分說的將正在車外探頭探腦的班嘉扯上車來——人多些,他才覺得安全有保障。 凌不疑慢慢的攏好衣襟,再將女孩拉坐的離自己近些,才冷聲道:“三公子有何見解,盡請暢言?!?/br> 程少宮哪里有什么見解,好在他反應還算快,立刻道:“我昨夜想了想,那顏忠既然投敵叛變,必然需要有人做引。我猜萬伯父那日在疊水祠看見的,就是顏忠與彭逆使者的會面!沒錯,就是這樣!” 凌不疑嘴角扯出一抹譏諷:“就這些?” 程少宮尷尬道:“……是……呀?!?/br> “就這么兩句話也要勞煩三公子不顧一切的闖入馬車,也是難為你了?!绷璨灰傻?,“既然說到這件事了,我也有幾處不解,請三公子與小侯爺一道參詳參詳?!?/br> 程少宮連聲道不敢,班嘉喏喏不敢應。 “其一,萬太守是四個月前在疊水祠撞見顏忠與人相會的,可他卻是在上個月才開始受刺殺?這是為何?!?/br> 程少宮答不出,班嘉猜測:“興許是上個月才張羅到人手?” 少商的臉總算不紅了,她想了想,回答道:“要兩個月才張羅到人手?不是的,而是因為當時顏忠和另一人都不認得萬伯父,而伯父總愛穿戴富貴,說不得他們還以為是途徑的商賈,是以當時并未放到心上?!?/br> “那為何上個月開始刺殺伯父了呢?”程少宮道。 少商道:“因為上個月他們再度看見了伯父,知道伯父是徐郡太守。同朝為官,萬一碰上被認出來了怎么辦?自然只能滅口了事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