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
梁遐猙獰著一張臉,怒道:“諸位都聽見了?那賤人連迷藥都用上了,這明明是蓄謀已久!曲氏謀殺親夫,罪不可恕,合該千刀萬剮!” 梁侗被嚇的后退兩步,忍不住輕輕抽泣:“叔母為人很好的,待我等遠房子弟從無半分輕視,時時贈衣施藥,噓寒問暖。自從她嫁過來,梁家貧寒旁支人家的日子都好過許多。那年我母親生了重病,還是叔母請了好醫工才救回一條性命!她學問又好,我們老夫子常說若叔母是男子,定能揚名天下??墒?,可是……怎么會……” 少商笑不出來了。 她看看凌不疑,凌不疑微不可查的朝她點點頭——她終于知道了梁州牧為何這么為難。如果只是爭執誤殺,還能硬扯幾分緣由;可添了這么一把迷藥,那就是蓄意殺人了! 少商不死心,又去問梁侗:“曲夫人送午膳離去時,臉上神情怎樣?是不是悲痛欲絕?” 梁侗遲疑道:“呃,我并未看到叔母的面龐?!?/br> “……此話怎講?!?/br> “彼時叔母披了一件絨氅,兜帽垂下,遮住了面龐?!?/br> 少商腦門一跳:“那她身邊的奴婢呢?是否看見里面情形?!?/br> “尚叔父沉迷金石時最恨有人打擾,中午叔母是獨自一人拎著食籠進去的,下午叔母倒沒披大氅,而且扛書箱的家丁也進書廬了,可門口有這么大一張屏風攔著……” 他指指門口那架彩繪有墨家眾弟子聽教誨的四折漆木屏風,“所以家丁說他們也什么都沒看見。進去后,他們將書箱扛到門口里邊后,就告退關門了?!?/br> 少商心驚不已。 她舉目四顧,這屋子通體一間,南面的門窗正對著家塾,眾目睽睽為證,北面臨湖只有三扇品字形的圓形小窗,每扇窗的直徑連一尺都不到,超過五六歲的孩子都鉆不進來。 “會不會是有身手高超之人,泅水跨湖,從小圓窗里擲刀殺死叔父?”梁侗腦洞大開。 “可是你叔父過世時是靠在西側墻上的,刀口直插——剛才你自己說的,那么除非那位高手的飛刀會拐彎,不然如何能辦到?!” 凌不疑原本背著雙手,透過品字形的三扇小圓窗看湖景,瞥見女孩面色蒼白,走過來拉住她的手,柔聲道:“別待在這里了,我們去看看曲夫人?!?/br> 少商遲鈍的點點頭。 托福梁州牧對家族榮譽的堅持,曲泠君如今還能待在自己屋內,她人雖憔悴,但精神還好,少商進去時曲泠君正緊緊摟著自己的一雙兒女。 凌不疑側坐在外間,透過隔扇問道:“曲夫人,我奉陛下旨意過問此案。我只問你兩句話。第一,梁尚是不是你殺的?” 過了許久,仿佛空氣都凝滯了,曲泠君才堅定道:“我沒有殺他!”頓了頓,又緩了口氣道,“先夫不是我殺的?!?/br> “好?!绷璨灰赡坎恍币?,雙手搭在膝上,“那我來問第二句。昨日給梁尚送午膳的是不是你?” 曲泠君再次沉默了,良久才道:“……是我。但我送完飯就出來了,彼時先夫還活著?!?/br> 凌不疑優美的嘴唇彎曲出一個譏諷的弧度,他也不多言語,起身就招呼少商離去。 這時一直隨侍在曲泠君身旁的一個婢女忽撲了出來,一把拽住少商,哭喊道:“……程小娘子,您救救我們女公子吧,梁尚不是人,是牲口,是畜生,您跟皇后娘娘說說,他毆打我們女公子好多年了啊……” 坐在凌不疑一側的梁遐勃然大怒,狂風暴雨般沖進來,一腳踹翻那侍婢,更踩在她的頭上反復碾踩:“你這賤人,膽敢辱沒我亡兄……哎喲……” 少商哪見得了這混蛋欺負女人,重重一腳踢向梁遐膝彎處,梁遐痛呼一聲單膝跪倒。少商攔在那侍女身前,厲聲道:“你給我滾出去!寡嫂的內間你也敢闖,這是梁氏的家教嗎,我倒要問一問梁州牧!” 梁遐捏緊拳頭,可顧忌著外面投來冷冷目光的凌不疑,只能怒道:“這賤婢胡說八道,我非殺了她不可!” “是不是胡說八道,二舅父難道心里不清楚?”坐在凌不疑對面的袁慎忽高聲道。 梁遐咬牙怒瞪外間:“袁善見,你要吃里扒外么!” 袁慎不屑的哂然一笑:“我膠東袁氏什么時候要吃你們梁家的飯了?大舅父雖也沒什么才能,但他有一處好,不該說話時絕不開口,免得惹人笑話!” 梁遐語塞,臉色憤懣之極,幾欲殺人狀。 “少商君?!痹骼^續道,“昨日紀大人遣婦人給舅母查過了——自然,紀大人的本意是想看看舅母身上是否有舅父掙扎時留下的痕跡,誰知卻發現舅母新舊傷痕不少,有些舊傷甚至有七八年之久。少商君,你自己看看便知?!?/br> 少商一愣,轉身就往曲泠君走去,伸手撥她衣領和袖口。曲泠君不防女孩動作這么快,身子一縮,卻依舊被看了個清楚。 后頸與胸口有數道縱橫交錯的鞭痕,手臂上是淤青的毆傷——根據少商豐富的打架經驗來看,這是曲泠君用雙臂避擋時留下的毆傷。 怎么說呢?與程老爹這種征戰之人相比,這些傷自然不算什么,可對于一位養尊處優的深閨貴婦而言,可以說是觸目驚心了。 看見這些傷痕,兩個孩童撲到母親的懷中,如幼獸般嗚嗚哭了起來。 梁遐暗罵一聲晦氣,哼哼著大搖大擺走了出去。 那侍婢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跪在少商跟前哀求道:“程娘子,求求你求求你,替我們女公子說說好話吧。梁尚真不是她殺的,其實她……” “幼桐!”曲泠君厲呵一聲,一字一句道,“你再敢多說一句,我絕不活著。你服侍我這么多年,知道我說到做到的?!?/br> 幼桐緊緊閉上雙唇,不敢再說話,無聲痛哭著撲在地上。 “就這樣吧?!绷璨灰删従徠鹕?,“少商,我們該回宮復命了。曲夫人,梁遐公子,我二人會將案情盡數回稟帝后,請諸位放心。袁公子,煩請替我向州牧告辭。今日就此別過?!闭f完,他也不理梁遐的勸留和袁慎的欲言又止,拉著少商徑直往外走去。 直至出了梁府,上了馬車,凌不疑將女孩冰涼的小手包在自己的手掌中暖著。 “不對,這不對?!鄙偕锑?,“這件事處處都透著不對,可我說不出來……” 凌不疑看著她困惑蒼白的小臉,心中大起憐意,摸摸她的腦袋,然后攬入懷中:“不要緊,你說不出來,我替你說。就以我們今日所見所聞,這樁案子有六處不對?!?/br> “六處?這么多!”少商從他懷中鉆出來,眼眸靈活,一如當年那只小雪貂。 凌不疑又將女孩按了回去:“老實聽著,少插嘴?!?/br> “第一,昨日并不寒冷,我看你連絨襖都沒披就到處跑。好,就算曲泠君體弱畏寒,那為何艷陽高照的中午披著大氅,日頭西垂時反而不披了?十有八九,中午給梁尚送午膳之人不是曲泠君??杉热恍袃凑吡碛衅淙?,那曲泠君為何咬死了不肯說。她在護著誰?” “對,我也是這么想?!鄙偕贪ぶ男靥?,啄米般點點頭。 “第二,中午送午膳之人雖不是曲泠君,但必是梁尚相識之人,否則他為何沒有叫起來?那么,這人可能會是誰?!?/br> “第三,既然酒中有迷藥,梁尚必是喝酒后昏昏而睡,隨后被利刃刺死。那么,書架又是誰推倒的?是那兇手自己么,為何如此行事?!?/br> “……為了迷惑眾人,顯得梁尚還活著?”少商如此推測。 “好,這算是一個道理。那么就有第四了?!绷璨灰尚χ嗳嗯⒌念^發。 “那座家塾四面通透,人人都看得見。除了在后間用午膳那陣,學子們始終待在正對書廬的學堂間。如果有人打算行兇,何不趁眾學子進入后間再溜進書廬,行兇后再悄悄溜出?反正家塾的規矩是,夫子不用完飯學子們都不能離開??蛇@人反而在午膳前,眾目睽睽之下進入書廬,之后又推倒書架,引學子們跑出來,親眼目睹她離去?” “第五,說句實話,曲泠君并非無知弱女子,若她想殺梁尚,投毒,溺水,醉酒……有的是法子。何必弄到這般田地,幾乎無可脫罪!” “第六,也是最有趣的地方……”凌不疑看著女孩的眼睛,緩緩道,“你我皆知,有人在陷害曲泠君。曲泠君自己也知道有人在害她??伤齾s不愿為自己辯駁,這是為何?” “對對對!這就是我最不解之處!這曲泠君不要命了么!”少商趴在凌不疑胸膛上,腦子仿佛搗成了漿糊,結結巴巴的,“那……那現在該怎么辦?” 凌不疑摟著女孩,舒展的向車壁靠去,閉目養神:“不怎么辦。我們回宮將詳情稟告說了便是。查案的有揚侯紀遵,斷事的有陛下,煩心的有梁曲兩家……嗯,再添半個袁家罷。說到底,這樁案子,與你我并不相干?!?/br> 少商怔住了,片刻后扯著凌不疑的衣襟,搖晃道:“這樣好么?曲夫人是無辜的呀!” 凌不疑睜開眼,深褐色眼眸似琉璃般光華璀然。他的神情很溫柔,可說出口的話卻如冰原上吹過的蕭瑟北風。 “曲泠君自尋死路,我們何必要阻止。她覺得有些事比自己的孩兒也許會父母雙亡更重要,那就如她的意好了……傻孩子,你以后會知道,有些內情,有些底細,還是不知道的好?!?/br> “知道越多,悲苦越深。你記住我這句話?!?/br> 第107章 少商懷著一種草菅人命的沉痛心情回了長秋宮,果不其然,太子一直等在皇后身邊,看見母子倆一起用期盼的眼神望過來,她有些吃不住了。還是凌不疑沉得住氣,淡漠的將梁府命案簡要說了一遍。語氣之平淡,好像他說的是隔壁貍花貓又產下兩只小崽子。 皇后聽完后有些迷糊:“……除了泠君無人進出書廬,泠君又矢口否認殺夫。那究竟是誰殺了梁尚?” 太子卻是既震驚又茫然,臉上神情轉了好幾遍,終于道:“子晟,也就是說,梁尚應是早于申時被害的?” 凌不疑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 太子轉而再問:“少商,你來說?!?/br> 少商很奇怪的看看未婚夫,趕緊回答:“回稟殿下,妾問過諸人,那書廬中的暖爐燒的并不旺,不論是不是中午送飯那人殺了梁尚,既然尸身卻冷成那樣,梁尚舊絕不可能是申時被害……嗯,照仵作所言,梁尚至少死了一個多時辰了?!?/br> 太子閉了閉眼,似乎下了什么大決心。他鄭重的向皇后拱手道:“母后,兒臣有一念頭,欲稟母后知曉?!?/br> “太子殿下,臣不贊成?!绷璨灰珊龅?。 少商吃驚的看他,太子還什么都沒說呢。 皇后看看凌不疑,再看看太子:“你先說?!?/br> 太子道:“兒臣欲為泠君申冤……“ 少商一驚。凌不疑聲音平平的送來:“臣依舊不贊成?!?/br> 太子不去理他倆,繼續道:“母后,梁尚絕不可能是泠君所殺,因為,因為……”他面有赧色,“因為昨日兒臣與泠君在城外的紫桂別院相會!” 皇后大驚失聲。少商去看凌不疑,驚道:“你早就知道這事嗎?” “自曲夫人來都城,臣就日防夜防,擔憂殿下去見曲夫人?!绷璨灰烧Z氣平淡,“前日清晨,臣聽說殿下叫人準備了跑山路的馬車,就知道殿下要做甚了,于是臣就在那馬車上做了些手腳,盼著輪軸半路斷裂,好摔殿下一跤……” 少商滿臉黑線:“這種餿主意你也想得出來?” “可惜殿下心急如焚,臨出門前決定騎馬趕路,于是臣又安排了些人手,打算半路上假扮劫匪,把殿下嚇回城也好……” “原來那些人是子晟你安排的!”太子匪夷所思。 “誰知運氣不好,偏遇上巡防回城的韓將軍諸部。若非臣的那些部下跑的快,恐要被韓將軍活捉了,到時臣還得去保人?!?/br> 太子好氣又好笑:“子晟,你……你怎么……唉,這是人算不如天算了?!?/br> 最后凌不疑做了一個黑色幽默的總結:“殿下說的是。臣感知上天之意,總之以后臣若反對殿下行事絕不再繞彎子了。若前日臣尋殿下比武,伺機摔斷您一條胳膊,說不定就沒有后來的事了?!?/br> 對于這番精彩的言論,皇后不斷搖頭,少商無言以對。 太子摸摸自己完好的胳膊,微不可查的坐離凌不疑遠些;轉頭繼續對皇后道:“那別院與梁府相距不近,哪怕快馬加鞭也要一個多時辰。泠君清早出門,我倆匆匆一見,分別時已是午時初刻了,母后您想想,泠君無論如何也要申時才得返家,又如何能殺梁尚?!”他也豁出去了,一口氣全部說完。 皇后一手撫胸口,輕輕喘氣道:“你,你……就不該再見她,還是私下見!你這是要私通臣妻么?!” 太子叩首泣曰:“母后恕罪!兒臣絕不敢行此悖逆之事,自十年前與泠君分別,兒臣早下定決心前塵往事盡皆忘去了……可,可是……可是兒臣偶然得知,泠君的日子實在是苦??!那梁尚禽獸不如,竟然多年毆打于她……” “這這這是真的!”少商趕緊替太子說話,“妾親眼所見,曲夫人身上的傷有掐出來的,打出來的,還有鞭子抽的呢!聽說有些傷都數年之久了!” 皇后怔怔的坐倒,面上漸漸顯出不忍之色。 “不過,這還不如不說呢?!鄙偕锑洁斓?,“說了這事,更顯得曲夫人殺夫理由了?!?/br> “吾兒?!被屎鬅o力道,“你可知道,你若開了這個口,就難逃人言可畏了啊。你的名聲,你的德行,可都說不清了……” 太子垂淚道:“清者自清,父皇會諒解兒臣的。泠君不肯為自己申冤,就是不愿牽連兒臣。若兒臣為了明哲保身,眼睜睜看著泠君受冤,那兒臣成了什么人了!” 少商有幾分動容。不論何時何地,心存善意的人,總能讓人覺得溫暖。 “即便如此,臣還是不贊成?!绷璨灰衫^續不冷不熱。 少商被打斷了感動,不悅道:“你除了‘不贊成’這三字還會不會說別的??!” 太子轉過身子,朝少商慘然一笑:“太子妃與泠君,為人天壤之別,如今境遇卻截然相反。孤棄珠玉而就瓦礫,你大約早在心中偷偷罵孤是糊涂蟲吧?!?/br> 少商心想你知道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