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凌不疑看了左右一眼,阿苧被看的心頭一寒,立刻會意,忙不迭的將婢女們都領走,只留他們兩人在屋內。 少商看著這大戰前清場般的舉動,賭氣的側過身子:“你說什么都沒用,反正我不去!” 凌不疑緩緩走到她身邊,將女孩小小的肩頭轉了過來,定定的看她:“好好說話,說出道理來,我就不叫你去了?!?/br> 少商這時異常懷念自己上輩子孔武有力的身軀,此時她被青年有力的手掌握住就動彈不得,只好道:“這有什么好問的,我以前和阿垚定過親,這會兒他另娶旁人,我上門去賀喜,這算怎么一回事,多不好意思??!叫安成君的家人怎么看,還當我是去鬧場的呢!” 凌不疑看著她:“所以,你要和阿垚老死不相往來么?” “自然不是!”少商脫口而出,“就是,就是先緩緩,緩緩嘛……” “照你的說法,我也不該去樓家婚宴。畢竟,我剛與你定親,兩方相見也是不好意思。樓垚看見我,還當我是去鬧場的?!绷璨灰删従彽?。 “這怎么能一樣呢!你別又拿我的話來堵我!”少商著急道,“樓家上下那么看重你,阿垚更視你如兄長,你怎能不去?阿垚從來把人往好處想,他絕不會惡意揣測你的!” 凌不疑不說話了,他靜靜的看著女孩,忽然自嘲的一笑:“……你心中是不是還惦記著阿垚?至今舍不得樓家的親事?!?/br> 少商不安的扭了扭。她總不能說,哎呀被你猜中了,你好聰明哦。 “外面人說我千好萬好,可在你心中,我恐怕是不如樓垚的?!绷璨灰缮袂榈?,“你是不是還想過,最好我娶了何昭君,好成全了你和樓垚的婚事……” “不!我從未這么想過!”少商大喊出聲。 這話一出口,她自己也呆了一下。 想當初,病急亂投醫之際,她想過袁慎娶了何昭君,想過皇帝讓皇子娶了何昭君,甚至還想過哪位樓家兄長絕婚后娶了何昭君,可她卻從未想過讓凌不疑去娶何昭君。 “你只是嘴里說說罷了?!绷璨灰衫淅涞?。 “不不,是真的?!鄙偕碳鼻械?,她再吊兒郎當,也知道這種事不能開玩笑,“我覺得,我覺得……”她滿肚子理由,“我覺得你是很好很好的人,你救了那么多人,幫過我那么多次。你應該配這世上最好最好的新婦!不是那些尖酸刻薄的所謂貴女,不是何昭君,也不是我……” 凌不疑眉目舒展,目光柔暖,宛如冰河乍融。 “我現在只是將阿垚當做我的,我的摯友,至交好友!”少商見他不說話,當他誤會未消,急急道,“若我有半分虛言,叫我有如此樽!”說著她捧起書案上洗筆的陶樽,用力往地上摔去。 只聽‘啪啦’一聲巨響,陶樽被砸的四散碎裂,少商的裙擺也被濺了好些水。 “別動!”凌不疑疾聲呵道。 少商當然不敢動。這年頭人們在室內都是脫鞋穿襪的,若踩到了碎陶片可不是好玩的。 阿苧聞聲,急慌慌的要進來,凌不疑朝外面道:“沒什么事,你們別進來,給我一把笤帚?!卑⑵r十分想破門而入,卻記著蕭夫人曾說要她盡量聽從凌不疑的吩咐。 凌不疑從外面接過滕竹笤帚,左手輕甩,將寬如流云的長長袖擺繞在左臂上,末端握在掌心中,同時纖長有力的手指又輕輕提起右臂袖袍。然后,在女孩的瞠目結舌下,這位以美貌顯貴難以親近聞名都城的青年權臣,居然在她面前掃起地來?! 少商傻了。 凌不疑雖然自小獨立,但明顯十指不沾陽春水。起初,掃地動作十分笨拙,總是左右不能相顧,但人家能者無所不能,沒兩下就弄清了要領,三五下將地上的碎陶片掃到一邊,然后將坐墊鋪在漫水處,讓少商踩著出來。 少商提著裙子顛顛踏著,好不容易跳了出來,由凌不疑將她拉到另一邊坐下。 “樓垚是你的至交好友,那萬家十三娘子呢?!绷璨灰陕龑⒆笮湟蝗θΦ乃砷_,“你今日若不把話說清楚,我回頭就把你這話告訴萬家小娘子?!?/br> “你你,你怎么能這樣呢?”少商氣急敗壞,“我只是覺得,唉,阿垚也不容易。說句怕你生氣的話,他是一心一意待我的,如今不但被硬按著娶了他曾經厭惡之人,成婚那日再看見你我出雙入對,他也太可憐了……” 凌不疑拉過女孩兩只白嫩嫩的小手,掰開掌心檢視是否有劃傷。 少商觸及他微微發涼的手掌,心中略略一窘,卻見他雙手指骨修長有力,指節圓滿渾厚,膚色蒼白的猶如終日執筆的高閣文士。她忽想起那日在獵屋前,他高高舉起金烏般耀眼的巨型兵器將那賊匪一劈為二的情景……就是這么一雙手么。 “你若心中無礙,你就該去?!绷璨灰商痤^,看著她,“樓垚若決定日后心中再無礙,他就不應避忌看見你與任何人在一起。相反,他應當高興你這么快就定了親,不至于淪為那些刻薄之人口中的笑話?!?/br> 其實從某方面來說,少商的確應該感激凌不疑。如果不是和他定了親,那些老對頭還不知在背后怎么笑話可憐她呢——當初她和樓垚就是高攀,此刻終于又被打落枝頭云云。 “現在,大家是不會笑話我了?!鄙偕绦⌒〉膰@了口氣,無奈的看看凌不疑,“此時此刻,說不得,那些仰慕您的小女娘都在背后罵我恨我呢!” 凌不疑微微一笑:“你以前沒遇到樓垚和我時,難道就沒人謗你欺你了?” 少商一愣。 “人性本善,人性亦惡?!绷璨灰晌⑿χ此?,十指交握著女孩柔嫩的小手“我們不能因為相信人性本善,就失了防備,成為刀俎上的魚rou;亦不能因為人性之惡,就躲避不前,永遠不敢直面?!?/br> 少商看入他深褐色的瞳仁,深邃如古潭,波紋不驚。 過了一會兒,她用力抽開自己的手,背身負氣道:“好啦好啦,你說的都對,我聽你的就是了!我去樓家,去還不行嗎!” 所以,結論是:孫猴子就算不鬧天宮,如來老兒都會來壓它一壓的,不然誰來保唐僧萬里取真經;她無論嫁給誰,既然生了這副壞運氣,那總是有八婆來要風言風語的。 “凌不疑?!鄙偕毯龅吐暤?。 凌不疑頗意外,女孩從未全姓全名的叫過她。 “你為何不娶那些仰慕你如天神的小女娘呢?”少商低頭道,“若是她們,你說太陽是方的,她們也會附和的?!?/br> 凌不疑側頭略略凝思,微微一笑,如珠玉耀目:“吾不知?!?/br> “我的性情,你也看見了?!鄙偕填j然道,“既固執又頑劣,你究竟為何要娶我呢?!?/br> 凌不疑再度思索片刻,又道:“吾亦不知?!?/br> 少商惱了,忿忿道:“你叫我什么都要說出來,你自己卻什么都不說!” 凌不疑笑著安撫豎起絨毛的小小女孩,思忖片刻才道:“陛下總說,我活的沒有人煙氣息,像一縷游魂?!?/br> 少商暗道,咦,皇帝老爺倒和我家蕭主任英雄所見略同。 “等你進長秋宮了,陛下就會看見,我與你一處時,最有人煙氣?!?/br> …… 片刻后,阿苧奔去九騅堂,將自家女公子決定赴樓府婚宴的意思告知主父主母,誰知看見三位公子也在。 “我說什么來著,之前當我知道凌不疑要找嫋嫋同去樓家時,我就知道會是這結果了?!背淌寂闹笸葘ζ拮拥?。 “不是說吵鬧的甚是厲害,還打砸了東西么?!笔挿蛉藛柕?,“可傷著人了?!?/br> 阿苧回答:“只是洗筆的水樽,凌大人說是他不慎打翻的?!?/br> 她看了看主母,一板一眼道,“但奴以為是女公子打翻的,因為女公子衣裳撲濕了好幾大片,凌大人的袍服只有幾點濺濕?!?/br> 程家眾人再次互看。 阿苧道:“女君,若沒什么事了,奴這就回去了。凌大人今日帶了一襲極貴重的曲裾長裙,滿身織金繡銀的,襟口處還釘了一排雪亮雪亮的海珠。凌大人叫女公子換了給他看看,到時好穿去樓府,奴怕侍婢們沒輕重,不小心弄壞了……” “行行行,你去罷?!背淌紵┰甑膿]手道。 阿苧迅速退出后,程少宮黑著臉:“嫋嫋這沒出息的,平日和阿母頂嘴,和兄長們吵架,害的什么似的,遇上凌不疑就蔫了?!?/br> “少宮,不得狂言?!背淘伒吐暫戎?。 “我覺得,嫋嫋已經盡力了?!背添灣鰜泶驁A場,看看父母,再看看兄弟,“你看她都敢朝凌不疑砸東西了。長兄,三弟,你們敢嗎?呵呵呵,反正,我是不敢的?!?/br> 程詠長嘆一口氣,憂心忡忡道:“將來,嫋嫋可怎么辦呀?!?/br> 程老爹想了想,樂觀道:“往好處想,沒準嫋嫋以后就變成了你阿母最喜歡的那種柔順端莊的小女娘咯?!?/br> 說完,他故意去看妻子,蕭夫人心中嘆氣。其實她現在覺得女兒目前這樣也不壞,雖然粗野了些,性子急躁了些,但生機勃勃,茂盛無畏,宛如初晨第一縷陽光,每日按著自己的主張和安排,忙碌勤懇的讀書習字,培土發芽,從無懈怠。 讓人看了,心里就敞亮起來。 第73章 時人婚儀都在晚上,華燈初上就是迎親之時。 此時沿途沒有鱗次櫛比的路燈,沒有光耀照目的霓虹,攀比婚禮最直觀的指標之一,就是看哪家的迎親隊伍燈火更加輝耀。貧家頂多點些火把照清來去之路,富者卻能排布數百甚至上千盞巨燈,將夜晚照的如同白晝般氣派——樓家這回就將所有的財力都用到燈火上了。 因為何昭君是熱孝成婚,是以儀仗不能吹打鳴炮,席間無有歌舞絲竹,連大魚大rou都盡量減免,好在此時正值初夏,蔬菜瓜果還是不少的。 賓客們眼見壯大綿延的送嫁隊伍一半身著鮮紅的喜服,一半穿著素白的孝服,莊嚴肅穆中透著一股悲戚,兩家人皆無笑面。如此場面,大家也不好歡天喜地捶打郎婿,逗弄女眷,嘻嘻哈哈的進行一系列鬧婚,只能安靜的恭賀后入席。 不知怎么的,皇帝這幾日是越想何將軍越覺得真乃股肱重臣,于是隔三差五的給何家加恩。何家滿門成丁皆亡,何昭君沒有父兄送親,皇帝就派三皇子執兄禮親自送親;何家親眷不多,皇帝就召了好些宗親列侯前往慶賀。最近一次加恩,是賜了樓垚一個都尉郎官的虛職——皇帝素日任官甚嚴,這幾乎是駙馬的待遇了。 少商嚴詞謝絕了凌不疑同車而往的邀請,隨父母兄長一道前往,從馬車上下來前,她對程姎鄭重道:“堂姊,對不住,今日婚宴之上怕是又要牽連你了?!?/br> 程姎苦笑道:“說什么牽連不牽連,就怕我嘴笨,幫不上你的忙?!苯涍^前幾次筵席的驚嚇,她已經習慣自己堂妹總會在赴宴時出狀況了。 “怕什么怕!有我呢!哪個不長眼的敢欺負嫋嫋,看我不活撕了她!”同車而來的萬萋萋無視身上叮咚哐啷華翠圍繞的曲裾長裙,矯健嫻熟的徒手躍下馬車,把一旁扶著踏凳的樓家奴仆看的目瞪口呆。 程姎驚慌道:“今日是人家的大好日子,你們可不能打架呀!” “不至于,不至于?!鄙偕堂ο蛱面[手,又轉身道,“萋萋阿姊,待會兒你也不要插手。自從和凌不疑定親,我是沒的回頭了,你就少招惹些仇家罷?!?/br> “你別不知足,我告訴你,若能得凌不疑為郎婿,多少女娘寧愿被千人憎萬人恨呢?!比f萋萋呵呵笑的擠眉弄眼。 三個女孩一邊低聲說話,一邊隨著樓府奴仆往筵廳走去,遠遠看見燈火通明的偏廳里已有不少女眷入了席,只見坐在一角的尹姁娥正用力朝她們揮手。 萬萋萋嘟囔道:“瞧她那副賢良端莊的樣子,也不嫌裝的費勁!” “賢良有什么不好,哪家君舅君姑不愛賢良的新婦?!背虋毿÷暤?。 萬萋萋正要反駁,卻聽少商輕輕嘆了口氣,幽幽道:“唉,其實嫁人也沒什么好的。若是能夠,一個人更自在?!?/br> 程姎張嘴大驚,萬萋萋笑道:“我聽你不下十次的籌謀著未來要嫁什么人,要過什么樣的日子。后來定了樓垚,你更是沒口的叨叨,要這樣經營那樣周旋。哎喲喲,這凌不疑究竟是何方人間猛獸,這才和你定親不到十日,你就改主意啦!” 少商又嘆了口氣:“以前是我年少無知,思慮不周。其實仔細想想,嫁人哪有獨身好,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唉,算了,咱們進去?!?/br> 萬萋萋被嚇了一跳,連忙細細端詳少商。 她的摯友生就一副荏弱模樣,偏偏滿心的活泛肚腸。罵人不留情,打架不留手,渾身扎刺般的桀驁茂盛,她若是去放火,少商能幫著澆油添柴,是她生平見過外貌與性情最不登對之人??山袢账矣H親好把子居然有氣無力,十足的我見猶憐。 萬萋萋護弱之情如熊熊烈火般油然而生,她迅速得出兩個結論—— 第一,那凌不疑一定待少商不好! 第二,少商一定很害怕又要再次受到一堆人的欺侮責難! 萬萋萋咬牙跟著少商和程姎走進筵廳,果不其然,隨著侍婢唱報姓名,廳內眾女眷齊刷刷的將目光排射過來,猶如漫天箭雨般密密麻麻。膽小的程姎首先被嚇的退了一步,差點沒扭頭回去,總算少商手快將堂姊拉住了。 今日樓家婚儀賓客雖多,但熱孝期間不好大肆飲酒作樂——玩鬧不能玩鬧,吃的喝的都冷冷淡淡的,除了與何樓兩家交情十分深厚的人家,其余賓客觀禮過后都告辭回家了。 而且,并非所有的男客都會帶家眷,所以今晚留在偏廳宴飲的女眷就更少了,樓家便將女席擺到同一間廳堂里。上首設夫人們的食案,下首設立小女娘們的食案,以漫長的青竹薄紗屏風隔開前后。 女孩們看向少商的視線直接而不帶修飾,或激憤,或嫉妒,或好奇……不一而足。王姈和樓縭照例坐在一起,看向少商的目光幾乎要著火了,不過差別在前者怨毒后者激憤而已。 夫人們就含蓄多了,用審視的目光側側挑上幾眼后迅速扭回頭去,面上紛紛露出頗富深意的神情。 但不論年少還是年少,已婚還是未婚,女人的議論最后都終結于竊竊私語—— “凌不疑挑揀了這么多年,竟看上了這么……一位,也不過如此?!?/br> “十一郎是瞎了眼么,這女人才貌皆不聞達,我,我是不服氣的!” “何止才貌不聞達,我還聽說她粗鄙驕橫,目不識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