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回到程府已是月懸當中,老的小的都歇下了,唯有程家三兄弟和程姎領了一群引燈的仆從,拉長了脖子在門口等著。蕭夫人懶得廢話,長袖一揮把幾個小兒女都喚去了九騅堂開家庭研討會順帶宵夜。程始大馬金刀的高坐上首,言簡意賅的將今日宮中定親之事跟大家說了。 程家三兄弟都呆了,交換了幾個不敢置信的眼神后都去看對面正熱情款待宵夜的幼妹,只有為程始夫婦布置食案的程姎和青蓯夫人十分淡定,前者根本沒見過也沒怎么聽說過凌不疑,后者見多識廣,老成穩重。 九騅堂內一陣安靜,只聞少商歡快的咀嚼聲,過了良久,程詠才試探著問道:“……阿父,阿母,我們是否該去拜訪一下親家?” ——這也是一樁詭異的親事,當今皇帝為心愛的養子代行長輩之職,可問題是凌不疑究竟不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人家親爹娘還好好活著呢! 程老爹一臉茫然:“說起來……”他看看妻子,“我還不認識凌侯呢?!贝蟪瘯r遠遠見過幾次,依稀記得那是個長相俊秀舉止溫和的中年男子。 蕭夫人咬了下顎骨,不發一言。 程始見妻子不理自己,轉頭去看女兒:“你你你,你還吃得下去!” 這時,少商對于食物的熱情終于告了一個段落,捧起食案旁的陶樽,舀了一勺清水漱口后,才道:“為何吃不下去,又不是我答應親事的?!?/br> 程老爹的嘴皮子也不是吹出來的,瞪眼罵回去:“那也不是為父私底下結識凌不疑的!” 少商放下陶樽,語重心長道:“阿父,此時追究誰的責任為時已晚,不如想想對策?!?/br> 感覺自己無法跟上節奏的程姎猶豫了半晌,才怯怯道:“……大伯父,嫋嫋,既然那位凌大人是個大大了不得的人物,那這婚事不是,不是好事么?你們為何……” 此言一出,除少商以外的程家眾人俱是齊齊嘆氣,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少商嘆完氣,問道:“阿母,你跟我說說凌不疑家里的事……我是說,他的身生父母?!?/br> 蕭夫人沒好氣的橫了她一眼:“我就看不慣現下的小女娘小郎君,鎮日在一起親親我我膩膩歪歪,什么風花雪月詩詞歌賦都談遍,就是不說到正事上!連人家家里水深水淺都不知道就談婚論嫁,活該婚后吃苦受罪!” 程始連忙幫腔:“那是,你阿母和為父見面三次,就連你大父遠在他鄉的祖墳在哪里和兩家的存糧都問的一清二楚了!” 程少宮側眼去看次兄,低聲道:“大父老家的祖墳不是被人拔了么,哪里還有……” “你閉嘴?!背添炓驳吐暤?。 少商覺得自己的人品和智商都受到了攻擊,趕緊申訴:“阿母此言差矣!第一,我什么時候和凌不疑親親我我膩膩歪歪了,我們幾番見面都有旁人在場的,我們再守禮也不過了!第二,你和阿父是奔著成婚去的,自要凡事問清楚了,可我和凌不疑都是碰巧遇上的!人家一點沒露出那意思,我就追著問東問西的豈不可笑?!再說了,我和凌不疑也沒見幾回……也就三四五六七八回……”她越說聲音越低,見面次數似乎是多了點。不過每次見面,她都以為以后不會再見,何必問人家祖宗八代。 程詠看著幼妹,柔聲道:“嫋嫋,你是不是不喜歡凌大人?!?/br> “是呀……”程姎也溫柔道,“當初說到樓家親事時,嫋嫋十分高興呢?!比皇茄巯滦臒┮鈦y的模樣。 “所以,嫋嫋你心中所愛的是阿垚?可,可他已經……”程頌十分為難。 程少宮撇嘴道:“我不覺得嫋嫋有多喜愛樓垚,愣頭愣腦的,嫋嫋說什么就是什么,白比我們大兩歲了,還沒我有主見有氣概呢?!?/br> 少商聽不得這個,飛去一把眼刀:“行,回頭我就給你找個全都城最有主見的妹婿,叫你見了他連坐都不敢坐大氣也不敢喘,比看見祖先牌位都老實恭敬,到時你就舒服了!” 程少宮笑道:“你那位凌大人可比祖先牌位有氣勢多啦,我上回……” “夠了!”蕭主任忍不住整肅紀律了,低聲呵斥道,“你們倆渾說什么!再有對祖先不敬之言,看我請不請家法!” 雙胞胎都是受過棍棒招待的,立刻縮起嘴巴,不敢繼續牌位話題了。 蕭夫人深吸一口氣,平鋪直敘道:“凌不疑生父凌侯,素以性情溫和為人稱道,雖無顯績,但也是最早從龍的重臣之一。其母霍氏,乃是陛下過世的義兄霍公之妹。那年陛下最艱難之時,腹背皆受重敵夾擊,全虧霍侯拼死相助,以一座孤城拖住二十萬敵軍足有半年,這才給了陛下周旋之力,分別擊破敵酋,至此方才定鼎新朝基業??上?,霍侯闔家死于圍城屠戮,兒孫盡沒?!?/br> 少商張大了嘴巴:“全死了?難道老家也沒一個旁系子侄嗎?!?/br> 程詠補充道:“最近的一支也出五服了,連聚居之地都隔著老遠。何況,當年霍侯是舉家襄助陛下的,沒隨著他從龍的族人也談不上什么情分了?!?/br> 蕭夫人繼續道:“其后戰亂時凌侯與家眷們失散了,后來好容易找回幾個,皆道霍夫人母子已死。隔了一年凌侯就續弦了。誰知數月后霍夫人就攜子找了回來,而那時新夫人已懷有身孕了……” “那就讓凌侯休了新夫人破鏡重圓唄,人家霍夫人是霍家遺族呢!”少商說的輕巧。 程頌猶豫道:“我仿佛聽說,凌侯夫人……哦,我是說現在這位凌侯夫人,她和汝陽老王妃交情匪淺……” “正是?!笔挿蛉说?,“當年兵荒馬亂之際,陛下的叔母汝陽老王妃受了很重的傷病,那會兒又缺醫少藥的,眼看非死即殘,全靠了現在這位凌侯夫人悉心照顧,大半年里日夜不休,不敢懈怠半分,這才叫老王妃掙回性命,肢體周全?!?/br> “原來如此,那老王妃必是要給她撐腰的?!鄙偕唐沧斓?,“那就前后兩位夫人姊妹相稱唄,便宜凌侯了?!?/br> 蕭夫人搖頭道:“我家是后來歸順的,許多事都不得而知。不過我聽說這位新夫人倒愿意為妾,偏霍夫人自小就異常暴烈驕悍,對那新夫人喊打喊殺。仿佛休了還不夠,非要殺了她才罷休,更別說共事一夫了?!?/br> 少商若有所思:“……這么記仇,兩位夫人恐怕是舊識,這是新仇舊怨都趕上來了?!?/br> 程始贊賞的看了女兒一眼,干脆道:“你阿母好不容易才打聽到的,原來新夫人本是凌侯的姨家外妹,霍夫人失散前就她寡居在凌家多年了?!?/br> 少商呵呵笑了幾聲,毫不掩飾鄙夷神色。堂內眾人發出不同的咿呀之音,俱是同樣心思。 “后來,兩邊調和不下,霍夫人就和凌侯絕婚了,如今不知住在哪里靜養?!笔挿蛉私Y束故事,“為此,陛下更覺愧對已故的霍侯。沒過多久,陛下就從霍夫人身邊將凌不疑帶入宮中,親自教養?!?/br> 少商笑道:“這位‘續弦’的凌侯夫人當年依附凌家而居,想來沒什么家世。如此看來,凌侯倒是深情之人,那么多高門世族的女子不要,而是娶了自家寡居的外妹?!?/br> “休得胡言?!笔挿蛉顺谅暤?,“他們都是凌不疑的長輩?!?/br> 少商嘟嘟嘴,不說話了。 程始深覺妻子文韜武略,可在收拾女兒這小冤家上就不如自己了,他板著臉道:“好啦,凌家就這么點事,嫋嫋如今也知道了,你對這樁婚事有看法就趕緊說出來,皇帝金口玉言發了話,你若沒什么異議,咱們就各自洗洗睡,也別折騰了!” “不不不,阿父,我有看法的!”少商立刻咬餌,趕緊膝行上前數步。 “那你倒是說呀?!背添灴从酌没蓬^慌腦的,笑罵著。 少商小大人般嘆氣,半刻才道:“這么說,不算凌家那些亂七八糟的,樓家也不見得清凈??墒?,在我心中阿垚干凈剔透,他在想什么要做什么,我都能摸個七八成。他又愿意聽我的話,將來我們會過什么樣的日子,走什么樣的路,我大概齊都有數??闪璨灰蓜t不然……”她斟酌了一下語氣,傷感道,“他就如巫山云霧,我看不清也摸不著……” “摸還是摸過的?!背躺賹m酸溜溜道,“我聽老程順說,前日還是他拉扯你下車輿的呢?!?/br> 少商立刻一點也不傷感了,直著脖子向蕭夫人告狀:“阿母給我告訴你,少宮他可風流了!您去搜他的箱籠看看,包管能找出許多粉巾絹帕香囊花葉簡什么的,都是外面的小女娘給他的,說不得還有示愛書函呢!” “少商你……”程少宮立刻急了,面孔漲成豬肝,“阿母您別聽她的,那都是別人硬塞給我的!嫋嫋她上回去探望凌不疑,他們……” “你們倆都閉嘴!”蕭主任大喝一聲,然后悶悶的側身坐下——本來三兒就算嘴碎了點,還在可控范圍內,但自從這對雙生子相逢,也不知怎的,就跟揭了蓋在千年老妖身上的封印般,一天三頓的來氣她!果然當初應該把幺女帶上一同管教才是! 程始揉著額頭,下結論道:“所以,阿垚聽你的話,你就高興樓家的親事。凌大人你拿捏不住,你就不大高興這樁婚事了,對?” 程姎終于聽懂了,神奇的望著堂妹:“你竟是為了這個緣故……?”她實在不能理解,讓有能耐的人給自己做靠山,聽話信任不是一樁福氣么。 少商囁嚅道:“阿父您怎么說的這么直白。不過……”她扭扭身子,不好意思的低聲道,“阿母將阿父您拿捏的牢牢的,您看阿母過的多舒心。要是隨了凌大人,女兒哪有這樣的好日子?!边@簡直是血淋淋活生生的案例呀! “嫋嫋!”青蓯夫人忍無可忍,暴起大聲呵斥,“父母親長的事你也敢這般議論?!” 這次程始夫婦連氣都懶得生了,相對嘆氣。程頌和程少宮互看一眼,偷偷笑著。 程詠嘆道:“凌大人……他究竟看上嫋嫋什么了……?”他沒有貶低自家meimei的意思,但他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論相貌,這些年送到凌不疑身邊的美姬爭奇斗艷,自家幼妹也不知能否排入前十;論才學,至今幼妹還認不全字,更枉論吟詩作賦了;論性情,那更是一言難盡。 少商聞言,惡狠狠向他道:“我也不懂姁娥阿姊究竟看上兄長你什么了,現在日日窩在家中學著溫良賢淑,得體持家呢!” ——程詠搖搖頭,看向兩個弟弟,眼中神情明白寫著‘看我說的沒錯’。 程頌倒有不同意見:“話不是這么說的。萋萋說的好,少商有情有義,聰敏伶俐,大事來臨能扛得住,生可托付榮辱前程,死可托付家小墳冢,天下有幾個這么有擔當的!” 少商眉開眼笑:“我也覺得萋萋阿姊是世上頂頂好的女子!大氣豪邁,心胸寬闊,將來誰娶了她真是天大的福氣!以后一定兒孫滿堂,白頭偕老,團圓和美,萬事如意,事事順心,天下大同!” “我們嫋嫋真會說話!”程頌笑的見牙不見眼。 “你們也閉嘴!”蕭夫人用力拍著食案,然后轉頭對丈夫道,“我們明日求見陛下,推辭了這樁婚事?!?/br> “啊——?”程始吃驚,“這,這能成么?!?/br> “成成成,怎么不成?!”少商趕緊插嘴,“那什么,上古的皇帝禪讓時不還得推辭個三五次的么?凡事不都講個客氣嘛?!?/br> “戾帝篡位時也推辭了三五次,人家也很客氣……”程少宮涼涼的潑冷水。 “你能不說話嗎!”少商怒目相對。 蕭夫人當做沒聽見,繼續對丈夫道:“你看看嫋嫋這樣子,你覺得陛下愿意看見這樣的新婦?別說陛下了,就是凌不疑,恐怕也不甚清楚嫋嫋的真性情?!?/br> 程始遲疑的看向女兒。哪怕不帶偏見的看,女兒做人新婦,也是一天三頓打的料。 程詠拱手道:“阿母說的是,我們不妨推辭一下,面圣時將meimei的性情脾氣如實相告。陛下若不愿,那就當這事沒有過,若陛下還要這婚事,那以后嫋嫋若與凌大人爭執,我家也算有個說法?!?/br> 程頌聽懂了這言下之意,失笑道:“陛下和凌大人不會見了嫋嫋的樣貌,就以為她溫順柔弱,楚楚可憐?!庇酌玫拈L相和性情簡直南轅北轍,反差極大,但他看到母兄直認的眼色后,不得不沉默了。 少商看看眾人,扭著手指嘟囔著:“我是在家里才這么言談無忌的,在外面我說話當心著呢,不過……也對,我可扮不了一輩子?!弊屑毾胂?,她的確在凌不疑面前表現的特別懂事乖巧識大體。 她抬頭望向程始,大聲道,“阿父,您想想啊,我若和阿垚爭吵打架,樓家頂多休了我??晌胰羰侨欠肆璨灰?,皇帝說不定就給我一條白綾或一杯毒酒,沒準還要連累阿父阿母教導不嚴呢!” “危言聳聽!”程始用力揮了一袖子,然后搔搔發髻,沉聲道,“不過,你們說的有理。明日一早我們就進宮求見陛下,推辭了這樁婚事!成與不成,聽天由命!” 家主都發話了,青蓯和眾兒女都躬身應喏。 尤其是少商,莫名覺得一陣輕松,輕快的甩著袖子就回自己居處了——雖然覺得對不住凌不疑,但自己舒服最要緊。凌不疑比較適合做靠山,做老公她會心肌梗塞的! 當夜,程氏夫婦就寢時,蕭夫人伏在被褥間睡的半昏半醒,忽聞丈夫胸腔震動,長長一聲嘆息,低聲道:“……元漪啊,我此時才明白你當日所說,‘若是姎姎,我放心將她嫁到任何家中去’。這回若凌不疑想娶的是姎姎,你我歡喜還來不及,怎么會如此患得患失呢!” 蕭夫人連眼睛都沒睜,沉沉道:“可世事往往就是如此,想來的盼不到,不想來的偏要送上門。我知道你舍不得這門親事,往好處想,嫋嫋聰慧狡黠,風趣討喜,聞一知十,沒準凌不疑就愛這樣的??赏鶋奶幭?,嫋嫋性情驕烈,將來若像霍夫人和凌侯似的夫妻反目成仇,我們可沒霍家那樣深的底氣給她撐腰。丑話說在前頭,總是不壞的?!?/br> 第69章 次日上午既無大朝會也無小朝會,程始夫婦穿戴整齊后正要為愁死人的幺女進宮辭婚,誰知宣旨的小黃門又顛顛的來了,表示皇帝又叫他們一家三口進宮去。 “……不知陛下宣臣等所為何事?”程老爹表示這么頻繁的圣恩他有些吃不大消。 “程校尉喜得貴婿,難道不用見親家的么?”小黃門滿臉堆笑,全不復昨日中規中矩的模樣,“陛下仁厚體貼,今日也將凌侯宣進宮去了,好叫你們兩家親長見上一見,當著陛下的面把事情說清楚,后面的事就好辦啦?!?/br> 程始和蕭夫人心中俱想:皇帝是有多怕婚事生變,竟連兩家自行見面都不許。事已至此,他們只能將還賴在被窩里的女兒挖出來,洗洗涮涮后拉出來給小黃門過目。 被稀里糊涂塞進馬車的少商猶自夢囈般的叨叨:“阿父阿母去就好了……為何叫我呀,阿母不是說沒學好禮儀之前不要再進宮了么,不然又惹人笑……” 程始一本正經道:“為父改主意了,今日推辭婚事還是應當由汝自行張嘴,父母在旁幫襯一二就是?!?/br> 少商立刻清醒了:“我自己去說?這,這合適么,這種大事不是該由長輩出面嗎?!?/br> “怎么不合適?”程始道,“又不是為父要退婚的?!?/br> 少商賭氣道:“我就知道阿父舍不得這門親事,索性阿父自己去嫁凌不疑好了!” “若為父是女兒身,凌不疑這樣好的郎婿我一氣嫁上二十回連個頓都不打你信不信!” “阿父是糊涂蟲,只看見眼前好處!” “你是不孝女,根本不長眼!” ——這段沒營養的互懟照例終結于蕭主任的低聲喝止。 沒等三人開始新的話題,就聽見車外宮門開啟交接符牌的聲音。這次路程如此短暫讓程家三口俱是一愣,詢問過后才知道,這回并未如昨日一般從南正門進入后再穿整座宮城而過,而是從上西門進入北宮,直達皇后所居的長秋宮。 既繞了近路,少商這回沒走幾步就再度回到了昨日面圣的長秋宮后殿,跪拜之際她看見帝后俱身著常服端坐上首,殿內除了或站或跪的黃門宮婢外,當中還跽坐著一名樣貌風度俱佳的中年士大夫。 那中年士大夫側頭朝程始夫婦微笑頷首,又不著痕跡的細細打量少商,見她行止天真,禮數疏漏,目中不免露出訝異疑慮之色。這種神色少商見過,上回在涂高山御帳之內,皇帝頭回見到自己時也是這么一副神氣——她立刻就明白這人是誰了。 不知程家沒來前君臣之間說了什么,皇帝似有些倦,皇后便微笑著指那中年士大夫道:“這是子晟的父親,城陽侯凌益……”又指著程家三口道,“這是程校尉夫婦,還有少商……你們彼此見見?!?/br> 程老爹連忙和凌老爹相對拱手作揖,蕭夫人扯了呆呆的女兒一下,也跟在后面躬身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