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程順白了他一眼,低聲喝止議論主家之事,心里卻著實得意:這位袁大公子,且有戲呢! 第64章 某名人說過,小孩子才分對錯,大人只分利弊。 于是,當少商還窩在屋里生悶氣時,蕭夫人滿面春風從樓府告辭,樓家二房婆媳連說帶笑的將人送到門口,二少夫人甚至還乘上馬車一路‘送’蕭夫人回府?;亓烁q自不夠,二少夫人還受邀進府飲酒敘話,兩人談笑風生,相逢恨晚。 少商躲在內院門口張望,只見蕭夫人送二少夫人一路出去,舉止親近—— “你君姑柔善和氣,阿垚天真未鑿,樓郡丞和二公子又都在外面,如今你們房頭可全靠你撐著了……” “今日與夫人一談,勝讀十年書。如今看來,也是我眼界淺薄,才在內宅中糾纏些蠅頭小利,卻不知外面天高海闊?!?/br> 二人邊走邊說,情投意合,就差來個拉拉版的十八相送,少商縮在門后不住的腹誹,冷不防被回程的蕭主任抓個正著,提溜著回九騅堂教訓,“……你也記住,以后不論與阿垚的婚事成或不成,都不要與樓家翻臉成仇?!?/br> 少商冷笑一聲:“翻臉就翻臉,大不了以后老死不相往來就是?!?/br> “小兒之言?!笔挿蛉硕俗募y絲不動,“你常說自己運氣不好,怎知將來不會走霉運去求當年得罪過的人?” “阿垚的大伯母是個虛偽的混賬!” “她是個虛偽的混賬,但不要說出來,心里知道就行了?!?/br> “我可不愿忍氣吞聲,人活一口氣!” “許多人都愛說‘人活一口氣’,可人往往只有忍下一口氣才能活著。將來若姎姎活的比你長,那我是一點也不稀奇的。退一步海闊天空的意思,不是讓你忍氣吞聲,而是讓你退出囹圄困局,抬頭看看外頭和旁處?!?/br> 少商豁然起身,雙足重重踏在溜光精滑的地板上:“母親請恕孩兒先行告退!” “你去哪兒?”蕭夫人問。 “——去看看外頭和旁處!”少商道,“找找有沒有活久一些的法子!” “今日你別出去了,我和二少夫人說好了,午后阿垚會過來?!?/br> 少商不敢置信的回過頭,用力盯著蕭主任:“……阿垚的腿還瘸著呢!” “樓家不缺仆從,抬著來就是了。將來你們婚事若不成,你愿意和他此生的最后一面是用力拍打他的傷腿么?” “誰說的,我與阿垚最后的話明明是‘你若不反口,我絕不退縮’!” “這兩句你還是忘了的好?!笔挿蛉朔鲋恢钡皖^忍笑的青蓯夫人,款款起身,裊娜的從側邊往里走去,“將來你和阿垚若成了,小夫妻會有更多的山盟海誓。若不成,你還想把這兩句背誦給你未來真正的郎婿聽不成?!?/br> 少商看著蕭主任窈窕的背影,氣的乏力坐倒。她深覺,這場嘴架不是智商之爭,而是一個人生閱歷豐富的成熟女人強勢碾壓小女生的結果,非戰之罪也。 下午樓垚果然被抬著來了。 婚約搖搖欲墜的小兩口好聲好氣的談了一場,前嫌盡消,可同時又雙雙對眼前的困境束手無策。即使少商有些混不吝,但也知道不能真的什么都不管不顧,畢竟在這個時代她也屬于拖家帶口的。至于樓垚,父親遠在兗州最東郡,信使一來一回絕非幾日可及,他更加茫然了。少商至少還能撂兩句別致的狠話,他連狠話都說的毫無新意。 原本關于這件八卦的物議愈來愈烈,好在大亂過后諸事待理,如何處置叛臣降將,如何抄家殺頭,如何歸置目前權力真空的馮翊郡——這些可是實打實的名利熱鎮,總算緩和了眾人對萬樓程三家婚姻糾葛的關注。 到了第三日上,長輩們猶在氣定神閑的拼比耐性,樓垚忽聽聞一個消息,頓時迸發出一個對他而言幾乎智商破表的‘好主意’,他趕緊來找未婚妻。 “……何昭君一行昨日抵達都城了?!鄙偕唐鸪醪⑽磁?,“我們主動去勸她?” “對!這叫釜底抽薪!”樓垚興奮的額頭冒汗,“只要她自己不愿意嫁給我,別人又能說什么。那樣,就麻煩全無了!” “那她肯嗎?”少商十分懷疑,前幾日剛聽袁慎講了一大堆道理因果,聽起來那何氏簡直是扒牢樓垚了。 “她又不喜歡我!”樓垚卻覺得把握很大,“她的脾氣我最清楚,到時我擺出一副對她嫌棄厭惡之極的樣子,她定然受不得激!” 少商將信將疑,不過還是決意死馬當做活馬醫,她想起蕭夫人的告誡,又趕忙道:“我們可要客氣些,安成君剛死了全家,我們若是太過了,免不得被人說是上門欺凌的!” 小兩口嘰嘰咕咕的合計了好半天,便領上幾名家丁護衛,套上少商那輛金紅色的小軺車出了門,二人并坐,相對無言,對茫茫前途都是忐忑。 車行不到一個時辰,遙遙看見何氏大宅的屋頂上高高飄揚的素色招魂幡,兩個慫貨互看一眼,猶猶豫豫的待在原地不敢上前了。沒過多久,忽見一輛裹著重素的安車從何府門口駛出,一路向這個方向而來,少商連忙將小軺車挪挪讓出點路來,誰知那安車經過他們一行人時停了下來。 眾人正在狐疑,安車里探出一張毫無血色的瘦削面龐,少商和樓垚齊齊往后縮了一下,這人正是許久不見的何昭君! “……原來是你們?!焙握丫袂槠届o,曾經嬰兒肥的臉頰已瘦的凹了進去,一雙眼睛又大又亮,泛著幽冷的光芒。 樓程二人莫名一陣心虛,好似做了賊被當場拿贓了。少商尷尬的干笑數聲:“呵呵,這,這……我和阿垚正要來找你呢……” “來找我做什么?” 二人一陣語塞,適才套好的話現在一句都說不出來。 看他們欲言又止的為難神色,何昭君似乎明白了什么,冷冷一笑,道:“我正要去辦件事,不知程小娘子愿不愿意上車與我同行?” 少商立刻警惕的打量何家安車,樓垚十分義氣的挺胸擋在前面,大聲道:“同什么行,你和少商又不熟,有事沖我來!” 何昭君看了眼纖弱柔美的少商,自嘲的一笑:“阿垚,你不是一直想要一匹有汗血種的良駒么。父親給你從西北商隊那兒弄到了,原打算讓五兄帶回來的,誰知就出了事……”她越說聲音越低,“回頭我叫人給你送來?!?/br> 樓垚猶如戳了根釘子的氣球般,立刻癟了。 何昭君又道:“我不會加害程娘子的,你若不信,我可以先父之名立個誓?” 樓垚繼續癟著嘴沒話說。 少商心里冷笑,來哀兵這套,欺負她沒見過世面么。她甜甜道:“阿垚啊,她以前有加害過什么人么?” 樓垚活過來了,立刻道:“有!去年初她還把三嫂的表妹推入池塘里,水上還有薄冰呢?!?/br> 少商一愣,聽到這個技術等級,她反而有些放心。 何昭君道:“程小娘子,你要和我搶郎婿,卻不敢上我的車么?” 少商攔住正要張嘴的樓垚,將馭馬的韁繩和竹鞭交給他,自己從小軺車上下來,抬頭看何昭君,道:“你不用激我,我本來就打算和你談一談?!?/br> 樓垚著急的要阻攔,少商作勢又要拍他的傷腿,樓垚嚇的急急后退。 少商忍俊不禁:“你別啰嗦,我帶著家丁呢。再說了,我要真出了事,就沒人逼你娶她了,也算幫了你一把!” 樓垚想了想:“這樣,我坐步攆回去,你把軺車帶上,一看情形不對趕緊坐車跑?!?/br> 少商瞥著一旁臉色不佳的何昭君,故意笑道:“你放心,安成君再厲害,也不是妖魔鬼怪。不過軺車給我也好,待會兒我還要坐回家呢?!闭f著,就麻利的爬上何家的安車,程府家丁立刻聚到車后,小心戒備起來。 何昭君還提著車窗的簾子,盯著樓垚艱難的由自家仆從扶著下了軺車,忽道:“她難道不比我厲害?你挑來挑去,就挑中了這么一位?!?/br> 樓垚搖搖頭:“少商和你不一樣,她有時雖然也兇巴巴的,但很講理。不論她多么不愿的事,只要道理站得住,她都會認的。我什么都能和她商量,有些傻念頭,我與父母兄姊都不敢說,卻愿意說給她聽?!?/br> 看著何昭君慘白的臉色,抬著窗簾的手指微微顫抖,樓垚繼續道:“我最不喜歡斗雞,可那年你為了跟人斗氣,硬要我去,我不去你就又哭又鬧。我不得已重金買了一只雄雞,可最后還是輸了,你就怪我丟了你的人,尖酸刻薄的罵我無用。這樣的事,你我從小到大,有多少件?!彼痤^看著何昭君,“我不明白,你這樣看不上我,為何還要嫁我?!?/br> 何昭君渾身顫抖起來:“……我是為了你,他們說你文不成武不就,是樓家最無用的一個,我是想讓你上進,讓你博得名聲!若是斗雞走狗你不喜歡,我曾特意設宴讓你跟人比射箭,賽馬,刀術,投壺……” “可我就是無法名列前茅?!睒菆惼届o道,“我只是中人之才,然而只要我不如你的意,你就對我吵鬧不休。這樣的‘為我好’,我不喜歡?!?/br> 何昭君看著自小伴大的少年,個子高了,肩背也變的寬厚有力,說話再不如以前急怒暴躁,而是有條有理,不慌不忙。兩人才分別短短數月卻,仿佛經年未見。 她閉了閉眼睛,放下窗簾頹然往后倒去。 樓垚略感驚奇的望著闔上的車窗,若是以往,這位前未婚妻不知還要強詞奪理的叫罵多久,非要逼著自己認錯不可,怎么現在……?! 車輪滾動,何家的安車漸漸駛遠了,樓垚還在原地遙望不走。 何昭君從窗縫里看了一眼,轉頭對車內的客人道:“阿垚倒是惦記你,你們才幾個月的情分,卻勝過我和他十來年了?!?/br> “不是年頭長就是情分的,還有積年恩怨呢?!鄙偕虛u頭,這女人肯定不知道‘竹馬青梅永遠打不過天降’的宇宙哲理。 何昭君靠著車壁,緩緩道:“不過他跟著你,倒比和我在一處強。說話做事都有分寸了……他,他長大了?!?/br> 少商覺得這點最令人吐血?,F在的樓垚可比當初在尹家后院和何昭君吵嘴時強多了,這可都是她辛辛苦苦教著哄著培出來的!可現在有人要下山摘桃子,天理何在! 何昭君似乎也和她想到了一處,神情疲憊道:“當初頭回見你時,你正撞見我和阿垚吵架,那時我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有今天?!?/br> 少商哼了一聲,半陰不陽道:“頭回見安成君,好生威風,你還對我說‘看什么看,小心我挖了你的眼睛’?!?/br> 何昭君聽了這句,不知怎的,忽然呵呵笑起來,直笑出眼淚:“……眼睛,哈哈,眼睛,我的確愛說這話……我的傅母,將我和幼弟推進密室,肖家的賊兵逼問她我們的下落,她不肯說,就被活活的挖出了眼睛,斬斷了四肢!我眼睜睜看著,卻不敢動彈……哈哈,我自幼喪母,是傅母悉心照料我長大,卻看著她受折磨而死,哈哈……真是報應,報應!” 少商不敢說話了,默默往后靠了靠,等何昭君笑的差不多了,她才低聲問:“你究竟要帶我去哪兒?!?/br> 何昭君用素帕擦拭眼淚,冷冷道:“已經到了,你自己往外看?!?/br> 此時安車停下,她起身徑直往車外走去,少商跟著出去抬頭一看,很是吃驚,當初三位兄長拉著她滿都城逛時曾來過這里,這里竟是廷尉府?! 廷尉府已有官吏守在門口,那人看見何昭君就拱手道:“安成君來了,吳大將軍吩咐過的,里頭已經預備好了?!?/br> 何昭君點點頭,率眾而出往里走去。少商跟在后面連連搖頭,大小姐就是大小姐,若是換做她,定要塞些銀錢過去,再說幾句‘辛苦了’之類的感激話,閻王好惹小鬼難纏,多結些善緣總是沒錯的。 少商原以為要往陰暗潮濕恐怖的監牢一游,誰知卻一路奔向黃沙鋪地的后院刑場,只見那里已站了數名身著朱玄二色官服的行刑官,刑場當中設了個一尺高的木制刑臺,上面跪坐著一名只著月白中衣的男子。 一見了這人,少商立刻察覺到走在前面的何昭君在微微顫抖。待走近了,她又發覺那是一位十分英挺俊逸的高大青年,雖此時行跡落魄,但神情舉止不失尊貴傲氣。 他看見何昭君,微笑道:“你來了,是來為我送行么?!?/br> 何昭君嘲諷一笑:“不,我是來收取你的頭顱,拿回去祭奠我的父兄?!?/br> 那青年神色一黯:“是我對不住你?!?/br> 何昭君道:“世子這么客氣,可是又有事要我幫忙了?” 少商正在肚里感嘆‘如此帥哥奈何做賊’,聽聞此言才察覺這對很快就要完結撒花的夫妻有些怪異。 肖世子柔聲道:“若你還念著夫妻一場的情分,請為我尋找善姬的下落,將她妥善安置……” 話未說完,何昭君已悲憤的大笑起來,厲聲道:“情分?什么情分?是將我大兄和四兄的頭顱插在槍尖上向我父親叫陣的情分,還是將我五兄亂馬踏成rou泥的情分?!抑或是一刀捅死我那身懷六甲的嫂嫂的情分?!” 肖世子嘴唇顫抖:“這些……并非我所為?!?/br> “我知道,”何昭君一把抹去眼淚,譏誚道,“你素來標榜仁義寬厚,自不會做這些,是你那些搶著立功的兄弟們做的,而你的父親也默許了??伤麄兗热欢妓涝趤y軍中,我也只能朝你討債了!我實話告訴你,陛下仁慈,原本念在肖家累世顯貴,想給你留個全尸,是我上奏懇請將你梟首的!” 肖世子臉色慘白,不敢置信道:“你,你這賤人,竟然……” “還有你那些姬妾生的兒女,看看流放途中能活下來幾個罷?!焙握丫冻鲆荒ê輩柕纳裆?,她抬頭看看天色,向那幾位行刑官行禮道,“時辰已到,請行刑罷!” 當中那位朱紅色官服的官員點點頭,揮手讓劊子手上來——燒黃紙,祭鬼神,兩名巫祝在旁作舞,最后噴酒開刃,高高抬起厚背大刀,用力揮下…… 少商連忙閉眼別過頭去,再睜開眼時,已見何昭君親自上前撿起那顆拖著血跡滾落刑臺的頭顱,兩名仆從則用油布幫她將頭顱裹起。 一身孝衣的何昭君就這樣抱著頭顱緩緩走來,神情倔強,滿臉是淚,頭顱上淋落滴答的血跡順著她雪白的衣裙蔓延開來,深紅凄厲,陰仄詭異。 少商覺得喘不過氣來,心劇烈的跳動起來,胸口仿佛要迸裂一般。 其余官員還留在刑場收拾,少商毫無知覺的跟著何昭君一步步往外走去,直到走出廷尉府門外,她忽然喃喃道:“我不能把阿垚留給你,你總是欺凌羞辱他……” “你覺得我以后還敢嗎?”何昭君倏然回頭,臉上似笑似哭:“父親咽氣前將我叫到身邊,向我磕了一個頭,說對不住我,然后重重打了我兩個巴掌,打一掌告訴我一句話。第一句,以后再無人替我擋風遮雨了,以后再有風雨只能我自己頂著了!第二句,將來何家和幼弟就要靠我了!你覺得我以后還敢欺負得罪任何人么,還敢么?!” 她淚眼滂沱,迷蒙中想起自己從小無論得罪了什么人,闖了多大的禍,父兄們總是不厭其煩的替自己周全善后,可以后再也看不見他們了,再也無人那樣疼愛她了。她尖聲叫道:“你不要以為我非要跟你作對,倘若我父兄能活過來,給我十八個樓家我也不要!” 何昭君到底年輕,再也裝不下冷靜狠厲,蹲在地上大哭起來,手上的頭顱滾落一旁,油布略略散開,露出里面猙獰可怖的死人面容。 少商手腳冰涼,緩緩上前,正要撿起那頭顱,身后忽傳來一個熟悉又安心的聲音——“少商,你怎么在這里,我看見你的軺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