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程始閉眼傾聽,臉上總算露出笑容。說來可憐,作為長子,他非但沒繼承到親爹一丁點的美貌,連藝術細菌都沒染到幾毫。 曲至一半,程詠已叫僮兒搬出心愛的長琴,程少宮從腰間取下一枚精致的黑陶圓塤,前者撥弦,后者按住塤孔吹起,雙雙合到少商的笛聲中。 程頌不會樂器,但有一把能讓聲樂系教授搶破頭的好嗓子。他略一試音,少商被驚艷了。好家伙,低音至少能到c#2,高音起碼也有g4呀,更兼之聲域清亮宏偉,余韻悠長。 兄妹四人起初不甚合拍,然而不過片刻就能湊成調子,端雅的琴聲,古樸的陶塤,清亮的橫笛,加上響徹屋宇的寬闊歌聲,迅即匯合成一曲英邁熱忱的《載馳》——載馳載驅,歸唁衛侯。驅馬悠悠,言至于漕。大夫跋涉,我心則憂…… 程始搖頭而笑,再也生不起氣來了。 程姎坐在一旁輕輕擊節打拍,面露艷羨之色。其實她也學過琴與瑟,但彈的不大好,時有凝澀之態,哪敢像堂兄妹這樣在人前大方的獻技。 蕭夫人凝視廳堂中央的四個兒女,男孩挺拔剛健,女孩雪膚花貌,都那么聰慧健康,靈氣洋溢。她忽起了個念頭,如果當年她哪怕撕破臉也要將女兒一起帶走,是不是許多年前就能看到這么一幕了。 一曲終了,程母淌下眼淚來,悲傷不已,喃喃著:“……若你們大父還在就好了,他沒生在好時候,一輩子沒能有個知音,就那么孤孤單單的去了。若能看見你們今日這樣,他怕是能多活幾年……” 堂內眾人俱是默然,程始上前輕聲勸慰老母。 少商撇撇嘴,不以為然。聽聞過世的程太公對程母冷暴力了幾十年,直到過世都沒給老妻一個好臉色,沒想程母卻依舊對他情深一片?!覑勰?,與你無關’,聽起來很高尚感人,少商覺得自己是絕對做不到的。 重逢趴體結束,侍婢們服侍著各自主家回到居寢,少商打著哈欠跟在程始夫婦身后——誰叫她的閨閣小院和爹媽屋子離的這么近! 眼看要分岔而走,程始忽回過頭來,對女兒沉沉道:“嫋嫋先別回去,到我們屋里來?!?/br> 少商心里咯噔一下,她又闖什么禍了?剛才這么感人的藝術熏陶后還惦記著訓斥孩子這種煞風景的事,老爹果然是個沒天分的! “阿父,今日城門戒嚴,難道您和阿母不用好好商討一番嗎?” 進城后氣氛也明顯不對,哪怕走的偏道也過分冷清了。此時天氣已漸漸轉暖,平日里充斥在榆陽里的商販叫賣聲和點心鋪子的香氣全然不見了,只余下光禿禿的石板街道。 誰知老程同志陰陽怪氣道:“你急什么,人家凌大人都沒提點半句,顯見與我們家無干的?!闭f完這句,他就拉著蕭夫人率先往前去了。 少商無奈的跟上。媽噠,當小孩就是沒人權! 程始夫婦居處的內堂,青蓯已備好高燭和醒酒潤腸的清湯,然后清退侍婢,自己守在緊閉的門旁,膝上擺著一個小小的竹編小籃,心不在焉的做著針線。程始夫婦一左一右跪坐在上首,女孩獨坐下方正中。 “你先給我說說這幾個月都做了什么,見了什么人?不許漏下一丁點!”程老爹一口飲盡清湯,將碗盞用力頓在案幾上,先把氣勢做足再說! “全都要說嗎?這可有好幾個月呢!”少商吃驚。 程始啞然,又大聲道:“別的以后再說!先說凌不疑,你和他究竟怎么相識的,見過幾次面!都說了什么,做了什么!” “我當是什么呢,原來是這個呀?!鄙偕探z毫沒被嚇到,還閑閑道,“這些叔父和叔母都知道呀?咦,他們沒告訴您么。阿父呀,不是做女兒的說您,您一定是見面就忙著訓斥叔父。好了,人家什么都不說啦。所謂恩威并施,恩在前威在后,叔父也老大一個人了,你要用春風化雨般的手足之情感化……” “好了!”蕭夫人聽不下去了,用力拍在案幾上,“好好說話!” 少商呵呵笑著:“阿父,阿母,我保證什么都說。不過有些事嘛,聽著不大入耳,你們要是怒起來,又要打我怎辦?” 程始嘆氣道:“行,你但言無妨。絕不打你!” “也不能罰我!我和阿垚約好了要做許多事呢,可不能天天關在家里罰抄書簡!” 老程同志頓覺前有狼后有虎,險情處處救之不及,他恨恨的吸氣吐氣兩個回合,深覺比當年有人搶他軍功還可恨,卻只能艱難的點點頭。 見談妥條件,少商便不再拿喬,簡明扼要的將獵屋遇險,駐蹕別院夜談,以及贈馬娓娓道來——至于萬家初遇為什么沒提呢。因為精明的程老爹蕭主任瞬間就會聯想到凌不疑應該也知道自己拆橋害人之事,上回已為這事挨了一頓暴打了,她可不想舊事重提。 “就這么簡單?”程始聽罷,一臉猶疑。 少商無奈道:“本來就這么簡單。每回見面,都是眾目睽睽,連阿垚都在,能有什么呀?!弊屑毾胂?,除了那次萬家初遇,她還真沒和凌不疑單獨相處過,簡直比消毒液還干凈。 程始起身,在堂內繞著圈子踱步,心中十分為難,也不知該如何措辭。 蕭夫人忽道:“你可知……”她也覺得很難措辭,“你可知那凌不疑是何人?” 少商想了一下,遲疑道:“萋萋阿姊跟我說過,凌大人有很多很多官職,但我背不全。阿垚還告訴我,他是皇帝的養子……仿佛就這些……” “凌不疑雖然端莊和氣,但素來沉默寡言。嫋嫋,老實跟你說,為父見過凌不疑不下七八次了,非但一句話都沒說上,也從沒見過他像今日這么……這么……”老程同志又陷于辭藻匱乏的問題,最后老著臉皮大聲道,“這么殷勤!” 少商不喜歡這個詞,皺眉道:“什么殷勤,阿父說話真難聽!人家和阿垚猶如兄弟,大約是看在樓家的面子上照顧我們的罷?!?/br> “胡說八道!我從沒聽說過凌不疑和樓家有什么了不得的交情!頂多是延請五六回,凌不疑赴宴一次!”老程也是耳聰目明之人,不然能混到今日這地步! “那是阿父孤陋寡聞。人家有交情還要繞世界大喊么?” “好了!”蕭夫人看這對父女又要歪樓,閉眼忍氣道,“不要繞圈子了,嫋嫋,你難道不覺得凌不疑這人……這人對你有……意圖?” “阿母這話說的更難聽了,什么叫意圖?”少商扭頭不悅。 “意思!意思好了!”老程老程噴著胡須,好像一只觸須張揚的大章魚,“你不覺得那凌不疑對你有意思嗎?!” 夫婦倆還以為問的這樣直白,女孩會有幾分羞赧扭捏,誰知只見女兒目色清明,只是稍露困擾之色,道:“這話,叔母也說過,不過……您看,阿垚喜歡我,二話不說立刻求父母來提親,是以我知道他喜歡我??闪璨灰捎譀]來提親,他心里怎么想,誰知道呀?” 程始一噎,心想這話也對。 蕭夫人閉了閉眼睛,道:“按照你的說法,你們獵屋別過后,凌不疑不是在剿匪清賊,就是重傷昏迷在休養。便是他想做什么,那也來不及呀?!?/br> “是呀,這我也想過。不過事已至此,大約我們永遠不會知道,倘若凌不疑得了空,是不是會來向我提親?!鄙偕厅c點頭,末了還頗幽默了一把,“說來,這豈不是天意?” 簡單來說,凌不疑對自己的意思屬于條件從句,條件設置部分要用一般現在時。不能用過去時,因為人家還沒提親,也不能用將來時,因為人家未必來提親。 或者,也可以將之看做薛定諤的貓,沒開蓋前誰也不知道貓是否活著,可惜,現在已經沒有機會掀蓋了。 程始無語,無措的去看妻子。 蕭夫人定定的看著絲毫不著急的女兒,過了片刻,才恍然大悟道:“其實,你就是不愿放過樓家這門親事?!?/br> 少商淡淡道:“沒錯。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我不愿放掉這門親事?!?/br> 程始呆呆的又坐到妻子身旁。 蕭夫人問道:“嫋嫋,我來問你,你對阿垚可有情意?” 這個問題猶如一枚細細的針,扎的少商渾身不適,她立刻回以鋒銳的反擊,譏誚道:“阿母雖沒怎么教養過女兒,不過對女兒期盼卻十分高呢!我也來問阿母,這些日子您替堂姊張羅親事,難道打算讓堂姊在婚前便與哪家少年郎談情說愛,然后問她是否有情意再決定婚事?還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和我如今有甚區別?如今都城里的夫妻大多是這樣,人家不都好好過著么?” 程始皺眉,覺得女兒這話頗是無禮。 誰知蕭夫人卻半點沒生氣,反而冷靜道:“你不用來氣我。你和姎姎是不一樣的。她和未來的郎婿不論有無情意,只要二人待之以禮,互敬互重,一樣可以相守白頭,談不上誰虧欠誰。這都城里許多和睦夫妻都是這樣的!你不要避開我的問題,你是否喜愛阿垚,像他喜愛你那樣?” 少商悶了半晌,忿忿道:“沒錯。我喜愛阿垚,但和他喜愛我是不一樣的??赡怯秩绾??” “那你就虧欠了他!”蕭夫人靜靜道。 “我不贊成阿母的說法!”少商重重拍了一掌在地板上,大聲道,“這世上的情意有許多種,不一定非要兩情繾綣。難道成婚前阿母就對阿父情意深重。女兒以為,這世上最好的婚姻都是各取所需。二叔父只要能給二叔母榮華富貴,風光氣派,哪怕他一天打新婦三頓,二叔母也能忍著過下去?!?/br> “我會做好阿垚的妻子。不用那么喜愛他也能做好他的妻子!我會好好照料他,噓寒問暖,體貼備至。我為他籌算仕途,經營莊園,革新規制,他失落時我會稱贊他,他驕傲時我會勸誡他。我會幫助他成為更有本領更有成就的堂堂男子漢!我會讓所有人都說樓家討了我這個新婦真是討對了!”少商用力喘氣,幾乎是喊出聲來。 過了半晌,程始才輕輕道:“嫋嫋,不是這樣的。為父知道,如果不是天下大亂致使蕭家蒙難,我是一輩子也娶不到你阿母的??晌医袢者€是要說一句,讓我再來一回,哪怕此生和你阿母無緣無分,我也寧愿她闔家美滿,父兄建在,仍舊是那個驕傲如烈陽般的蕭家女公子!我彼時就知道你阿母對我無甚情意,我愿意慢慢等她,可,可阿垚知道嗎?” 少商怔怔的落下淚來,一顆顆淚珠重重砸在地板上,發出沉沉的聲音。 女孩的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地方飄來,“可是……我沒那么好的運氣怎么辦?” “阿父能替阿母重振家業,阿母就嫁了;叔母想逃脫親朋好友的憐憫目光和念叨,就從可靠人選中挑了最順眼的一個。阿母怎知我不能像您和叔母一樣,成婚后慢慢對阿垚生出深厚的情義來!” “阿父阿母,還有三叔父三叔母,你們都是神仙眷侶。這世上總有神仙眷侶,可我,沒有那么好的運氣遇上,那怎么辦?” 滴答而落的淚水已經沾濕了衣襟,女孩直挺挺跪坐在當中,氣的渾身發抖,神氣中夾雜著倔強和茫然。 她從小運氣就不好,從來不曾有過從天而降的好事,要獲得什么總要付出加倍的努力。 只要努力讀書,成績總會好的;只要努力經營,她也會有知己和閨蜜的;甚至情感,只要努力,也一定能愛上的那個自己‘想要’愛上的人。 雖然是刻意為之,可她的‘努力’也很真誠呀! 為什么程老爹和蕭主任非要指責她呢! 既然有一條順暢好走的路,為什么一定要爬荊棘山嶺呢?! 就聽老天爺的意思不成嗎,老天將阿垚送到她面前,她抓住了,有什么不對?! 聽完這番話,程始整個人都驚呆了。 他其實也不是要女兒去做神仙眷侶,姻緣乃緣分,可遇不可求;更不是讓女兒去扒著凌不疑,行那攀龍附鳳之舉。其實話說到這里,已經和樓垚凌不疑都沒什么關系了,而是女兒的這番冷靜到消極的念頭實在太讓人吃驚了。 頭昏腦漲之際,程始習慣性的去摸索妻子的手,摸到抓住后才發現妻子的手冰冷的嚇人,仿佛死人一般。 “行,你就好好和阿垚過,我和你阿父什么都不說了?!笔挿蛉嗣嫔珣K白,氣息顫抖,語調卻十分溫柔,“盼著你們能恩愛一生,沒有波折?!?/br> 最后一句話,仿佛祈禱一般。 第53章 次日清晨,少商猶在被窩里迷糊,就聽阿苧來報蕭夫人病倒了。她心頭一顫,暗想莫非是被自己氣病的。她不敢耽擱,趕緊起身洗漱,穿戴整齊后三步并作兩步奔去主居處。 進入程始夫婦的內屋后,卻見蕭夫人正發著燒,面色潮紅,唇瓣干燥微裂,喘氣粗重且不規則。少商還沒說上幾句,三位兄長和程姎都來了。 蕭夫人手足酸軟,人卻還清醒,口齒清楚的向大家解釋說是最近旅途勞頓。 程始滿面憂色,嘴上卻道:“說起來你都多久沒病了。醫士說了,小病是福!這么多年你鞍上馬下的,也不知積了多少病累,趁這個機會好好養一養?!?/br> 少商看了這對夫妻一會兒,心知他們是在替自己開脫,也默不作聲,只迅速的與程姎商議,繼續由程姎料理府內事務,自己則從青蓯夫人手中分擔一部分護理工作。程姎心中甚是敬慕蕭夫人,但總不好跟人家親女兒搶著照料,只好點頭答應。 青蓯夫人本想少商才多大,之前幾個月只見她吵架懟人的本事,想她哪里會服侍病人,讓她捧著藥碗嘗嘗湯藥就算盡孝了,外面說起來名聲也好。誰知半日下來,少商竟出乎她意料的能干——殊不知沒爹沒娘的孩子,大多都曉得自病自醫。 少商首先清退探病眾人,保持室內溫暖的同時又時不時引入新鮮空氣,每隔1/4個時辰用溫水擦拭蕭夫人的手足和胸背,不斷的讓蕭夫人喝溫水。上午還沒過去一半,蕭夫人已被扶著上了六次恭房了,剩下時間都讓病人平躺睡覺。 合理的護理加上蕭夫人本就體魄強健,醫士的第二服藥湯還沒熬好,蕭夫人的燒已退下不少了。少商便端坐在門廊下,靜靜的守著一尊藥爐和一個粥煲,輕輕揮動手中圃扇,四下里屋宇寧靜,歲月荏苒。 程始自吳大將軍處述職回家,看見的便是這么一副情形——老程同志心頭惘然,覺得女兒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許多。 跟在他身后的萬松柏看了,回頭道:“萋萋,你看看人家嫋嫋,多孝順多乖巧。我上回生病你是怎么盡孝的,居然去外頭跟人打了一架!” 萬萋萋瞪了親爹一眼,大聲道:“阿父到底會不會說話,你這樣贊一個貶一個,是盼著我和meimei生嫌隙么?不過看在你夸的是我自家姊妹的份上,這回我就不與你計較了??!” 萬松柏也瞪女兒:“你這沒大沒小的……” “大人!”萬夫人摸著腦門,無力道,“我們是來看望元漪的!” 眾人進內屋時,蕭夫人剛睡醒一覺,此時精神好了許多,談笑興然。說著說著,話題就要轉入成人向,兩對夫妻便叫少商和萋萋自去玩耍。 兩個女孩手挽手,說笑著走向少商的小院。今日陽光正好,萬萋萋身著一件金絲織錦淺粉色三繞曲裾,在日頭下尤其鮮艷明媚,兩人坐定后,她就迫不及待道:“喂喂,今日一早,阿母就告訴我你定親啦!聽說是樓太仆的侄兒,叫什么樓垚的,是真的么?” 少商大大方方的點頭承認。 萬萋萋滿臉放光,上上下下打量對方,嘴里嘖嘖有聲:“看不出呀,你個小小姑子挺能耐的呀,出了一趟門,長高了也好看了,順手拐了個郎婿回來!你年紀比我小,定親卻要在我前頭了……嘖嘖……” 她不提還好,提起這事少商忍不住嘆氣起來,道:“唉,我也不知道這么快定下親事,是對還是不對?!弊蛞购透改傅臓幊唱q在耳邊,她明明吵贏了,心中卻沒半分高興。 萬萋萋奇道:“你這話好生奇怪。親事哪有快慢之分,只有愿意和不愿意的。我們投的好胎,都是父母疼愛。像有些不將兒女當回事的長輩,外面飲一頓酒的功夫,說不得就將兒女的親事定下了,哪容的你置喙!程叔父那么疼你,定下這親事前必問過你的?” 少商一怔,忽想明白了昨夜父母臉上的震驚和詫異。 程老爹和蕭主任都是典型的直男思維——女兒你喜歡就答應,不喜歡就別答應好嘛,多么簡單!當征求她意見并得到肯定回復時,夫妻二人自然而然的以為少商對樓垚是互有情意。誰知昨夜一問,不但實情與原先料想的大相徑庭,還發覺女兒的思維異常詭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