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少商伏在塌上,雙臂虛抬作了個揖,嘴里道:“叔母饒了我罷,我已知道錯啦。這些日子,阿苧一個好臉色都沒給過我?!?/br> 桑氏上前將女孩按回被褥,拿出那卷絲帛遞給她,撿要緊的說了幾句。 “阿父怎么在青州?”少商迅速通讀一遍,頭一個念頭居然是程老爹就是合她心意,不但用詞通俗易懂,而且還寫的是她能看懂字體。 桑氏將被褥的四角掖好,道:“你阿父口風緊,我們也是才知道的。這陣子皇帝不是嚴令青州肅清匪患嘛,尋常蟊賊小匪俱是望風來降,只平原郡有一股悍匪,仗著深山高寨,始終難以攻滅?!?/br> “皇帝讓阿父去剿滅他們?!多兇險呀!”少商立時緊張起來。老公嫁錯了可以再嫁,程老爹那么好她可不想換爹呀! “不是!以陛下現在的兵力,什么賊匪剿不滅?!”桑氏按著女孩的肩膀壓回被褥,“是皇帝聽說那是什么義匪,多年來于戰亂中護佑鄉里,很得民眾愛戴。陛下不忍大開殺戒,就想招安。你父親當年在曲陵也曾招安過一座大大的寨子,前后周全,里外服氣。陛下甚是滿意,這才讓他再去招安一回。不然換了吳大將軍那樣的,倒是悍勇無敵,可動輒屠城殺俘,弄的血流成河,陛下也是不喜?!?/br> 一聽不用硬打,少商松了口氣。 桑氏見她這樣,抿嘴一笑,伸根手指戳了戳,道:“喂,先別惦記你阿父了,我聽說招安這會兒都差不多了。倒是你自己,怎么說呀,嫁還是不嫁?”她語氣戲謔,存心逗弄小女孩,只等著看侄女臉紅羞澀。 誰知少商半點嬌羞也無,就如決定晚膳是吃湯餅還是羹飯般,輕描淡寫道:“嫁,當然嫁。請叔父趕緊修書一封給阿父,就說我答應了?!?/br> 桑氏吃驚:“你,你就這樣定了?不再想想,想想別人……?” 少商慢慢抬起頭,看著她:“叔母想說誰?” 桑氏小心道:“袁善見如何?難道你對他一點意思也沒有。你不是告訴我,他臨行前還特意給你送藥呢?還有……”她生生縮回舌頭,沒提另一個名字。 少商掂起那幅絲帛,緩緩道:“那又如何。樓家可是前朝以來的名門,數世不衰?!?/br> “袁家也是前朝以來的名門,也數世不衰!” “樓公子待我至誠至情,質樸純然?!鄙偕淌咐w纖,絲毫不亂的卷動絲帛。 “阿垚雖好??烧摬艑W本事,仕途權勢,那袁慎可百倍勝他!” “那么,袁善見來了么?”少商卷好絲帛,慢條斯理的用錦繩束好。 桑氏語塞。 少商將絲卷放在枕邊,雙手拉桑氏坐下,緩緩道:“叔母,我來問你。樓家莫非名不符實?看似花團錦簇,實則空囊一具?” 桑氏搖頭:“樓氏殷實,不敢說富甲天下,富甲河東還是有的。朝堂之中,名聲也甚好?!?/br> “那樓公子莫非有甚劣跡,不堪許嫁?” 桑氏又搖頭,苦笑道:“阿垚先前的未婚妻是何昭君,那是有名厲害潑辣的小女娘,阿垚若有什么不妥,她當即就喊遍全城了?!?/br> “那么,是樓公子的父母嫌棄我名聲不好,家世不顯,是以不喜愛我?” 桑氏失笑,再度搖頭:“端看樓郡丞這般興沖沖的給你父母兩頭送信,想來對你無有成見。至于樓二夫人……我多少知道些……”她笑了笑,“她本就不甚喜愛何昭君,不止一次示意何夫人該當好好教導女兒。后來何家斷婚,鬧的她顏面無光,又疼惜兒子受辱,這會兒對你應是滿心期待?!?/br> 少商攤開白生生的一雙小手,笑道 :“既然如此,那我為何不能嫁樓公子?” 桑氏遲疑,也不知該如何措辭:“難道……你不想再等等,等等看是否有更好的人選……?” 少商笑了笑,向后靠著隱囊,道:“叔母,我閱歷不多,但我知道,這世上最難揣測的就是人心。人心隔肚皮,你如何知道人家心里怎么想的。既然不能猜其心,那就觀其行。樓公子的確不如袁慎人才出眾,可他是實實在在把一顆心捧到我面前的?!?/br> 桑氏默不作聲。 “可那袁慎心里作何想頭,我不知道,也沒人知道。若他只是逗逗我呢,并無心思娶我,而我卻為他推了這樣好的親事?!”少商搖搖頭,似乎自言自語,“我才不會呢?!?/br> 桑氏不由得嘆氣起來。 少商看著桑氏,甜甜微笑:“叔母,你是自家孩兒看著最好,總覺得我這兒好那兒好??晌覜]有那么好,我只是最尋常不過的小女子。若說與眾不同,大約就是嘴巴更刻薄些,脾氣更壞些,更加詭計多端些。如今能得樓氏青睞,是我之大幸,再有貪念就成笑話了?!?/br> 桑氏沉默許久,只能道:“……你說的,也有理?!?/br> “叔母?”少商忽然提聲,笑起來,“你適才提袁善見時,是不是還想提凌不疑?” 桑氏心頭一震,笑道:“你說什么呢?!?/br> “那日從獵屋出來,李太公與你說了半天悄悄話,是不是在說凌不疑對我如何關照?!鄙偕甜堄信d味的看著自家叔母,“可是適才你不敢提他的名字。因為你也知道,對像他這樣位高權重之人,多一分念頭就是自作多情了。又怕引我胡思亂想,索性就不提了?!?/br> 桑氏看著女孩清澈的眸子,竟一句也說不出來。 “凌大人氣烈仁善,身負重傷還來救吾等性命,卻要無端被人肖想,想來這種事他遇到太多了,才整日一副冷冰冰的樣子?!鄙偕毯苡淇斓淖猿爸?,“十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這個道理我早就知道了?!?/br> 桑氏拍拍女孩的手,嘆道:“行,那我這就告訴你叔父。叫他寫信給你阿父?!?/br> ——人家養孩子,總擔心孩子拎不清看不明,自視太高,可自家養孩子,卻擔心侄女看的太清想的太明白,讓人無端心疼。 還沒嘆幾口氣,忽聽屋外庭院一陣重重的腳步聲,然后是少年清亮急促的聲音:“傅母,你家娘子今日可好些了……?” 然后是阿苧低沉的聲音,屋里聽不清楚。 少商笑了起來:“叔母不知道。傅母告訴我,每日這個時候樓公子總會來問一句平安,然后在庭院里站上一會兒才走?!闭f著,她忽然用力提高聲音,“傅母,我好許多了,請樓公子進來!” 女孩清脆的聲音傳出屋外,過不多會兒,只聽一陣慌里慌張的脫靴之聲,阿苧緩緩將門推開,小心不讓寒風吹入屋內,英武矯健的勁裝少年大步踏了進來。 那日雨中沒看清,兩月不見,樓垚似乎又長高了幾寸,面龐微黑,漸漸退去了男孩的青澀倔強,倒像個堂堂男子漢了。 樓垚先向側坐榻邊的桑氏躬身行禮問好,看到桑氏點頭抬手請坐,他才在地板上的一團毛茸茸的褥墊上坐下。 少商朝他微笑道:“樓公子,我聽婢子們說,這幾日你里里外外奔忙,可辛苦你了?!?/br> 樓垚抬眼看去,只見床榻上的女孩在久病之后,皮膚白的幾有晶瑩透明之意,唇上只有淡粉一抹,黑漆漆的眼睛愈發大了,弱不禁風的骨架撐著寬大的襜褕睡袍,甚是伶仃可憐。 可他覺得女孩美麗極了,仿佛蝴蝶破蛹,疼痛著剝去那層被團團呵護的嬰孩式的圓胖氣質,蛻變出一種驚心動魄的孤絕之美。 樓垚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臉上發紅,嘴里胡亂說著客套話,始終避開目光。 少商拿起那絲卷晃了晃:“樓公子,家父今日來信了。他答應這門親事了?!?/br> 樓垚倏然抬頭,驚喜不能抑:“真,真的……?!” 少商覺得好笑,忍不住道:“自來軍報有人冒充,赴任官文有人冒充,還沒聽說允嫁的家書也有人假冒的?!彼龅恼Z氣一轉,柔聲道,“公子還未有字,我聽叔父叔母叫你阿垚,我好不好也叫你阿垚呢?” 樓垚看著女孩柔婉美好的神情,心頭熱氣涌動,愈發結巴了:“行!那,我能不能叫你,叫你……少商……?” “自然可以?!鄙偕绦Φ臏厝?,宛如芙蕖含苞,“我聽叔父說,你將來想任一方父母,哪怕偏僻貧瘠些也好,要自憑本事立身。我會算賬,看文書,也懂農桑耕種,到時候你帶我一道去,好嗎?” 樓垚眼眶一陣溫熱,竟激動的沁出淚水,他歡喜難言,大聲道:“好!我們一起去,篳路藍縷也不怕!” 桑氏一言不發,側眼看著侄女有氣無力的說話,努力微笑出最好看的模樣,將那少年迷的魂不守舍,心潮澎湃——這是天地間最自然的法則,年幼的雌獸終于長大了,懂得了如何利用自己美麗的皮毛達成所想。 第46章 當夜程止回衙后,桑氏即刻向丈夫轉述少商所說的話。 程止久久無語,他原最最贊成這門親事之人,此時卻莫名情緒陰晦,獨自對窗靜坐許久,直至更聲二響,才鋪絹蘸墨給兄長回信。 軍騎如風,三地相距又不遠,不過七八日后程止就收到兄長手書,其中言道‘與樓郡丞互換信物,婚約已定,待回都城后再周全禮數’。至于文定之信物,前者出一枚羊脂玉玨,后者出一尊金虎紙鎮,兩人還相約急騎至青兗二州交界處,飲酒三碗,擊掌立約。 時人重信,如此婚約便算定下了。 程止揚了揚手中的書帛,嘆道:“兄長說,那樓郡丞雖是文人,但性情爽直,為人厚道,與之相交甚喜?!?/br> 桑氏連眼皮都懶得抬:“這么多年來,兄長有與誰相交不喜的嗎?”以程始之面憨心黑,哪怕心里覺得對方投胎時忘了帶腦子,面子上依舊能親熱無比。 程止再嘆氣:“嫋嫋和阿垚呢?” 桑氏也開始嘆氣了:“不是在城內,就是在城外?!?/br> 夫妻倆大眼瞪小眼,相對無言。 事實上,早在七八日前樓小公子就以程府郎婿自居了,進進出出那叫一個喜氣洋洋抬頭挺胸;府衙中的奴仆哪個大著膽子叫他一聲‘婿公子’,那賞錢簡直嘩啦啦的。 原本程止擔心他年少氣盛,錢袋子又松,如今無長輩在身邊管束,會被城中紈绔子弟引出去玩耍,誰知自少商清醒后的這些日子,樓垚根本沒出幾次門。 每當城中世族送來拜帖,樓垚將打算出門赴宴之事跟少商說時,她就縮在床榻上一副落寞寡歡的模樣,“哦,你要出門啦……” 然后樓垚就心軟的一塌糊涂,覺得年幼的未婚妻好容易掙扎著逃出病魔手掌,如今正是柔弱無助害怕孤單的時候,自己怎么能獨自出去玩樂呢?回絕邀宴后,他就繼續教少商讀書識字,說說笑笑又是一日。反正在都城時,因為母親和前未婚妻何昭君看管得嚴,他從小到大都沒什么機會和那群浪蕩兒接上頭,也不覺得那些尋歡作樂有什么趣的。 “我學識鄙陋,你家里不會瞧不起我?!辈∪醯纳倥畱n心忡忡。 樓垚何止心軟,連人和聲音都軟了,柔聲道:“別怕別怕。我也是我家學識最鄙陋的一個?!睒鞘现髦Ч灿袃煞?,各自生有兒女數名,樓垚在這一連串中倒數第二,底下就一個大房堂妹樓縭。上面的兄姊不論嫡庶都素有文慧之名,只他投錯了胎似的,不愛文墨愛刀劍,連國子監都不肯去。 “天天教我寫字讀書,叫你費心了?!鄙偕谈屑さ男Φ?。 樓垚搖頭如風車。他一點也不覺得費心,他簡直喜出望外好嗎。自小他在兄姊跟前都抬不大起頭來,如今居然被心上人用這樣仰慕的眼神看著,細弱謙遜的聲音問著一字一句,他簡直心花怒放好嗎。 為了滿足教學需求,素來避筆墨如洪水猛獸的樓小公子破天荒勤奮起來,不但叫隨從去山陽郡父親書房里取書卷來當教材,還夜夜復習幼時曾背過的書籍內容。 待去取書的隨從將前因后果說清楚后,本想叫回兒子的樓郡丞立刻打消主意,趕緊送去十幾筒竹簡,順便還打包了許多衣物金錠,吩咐兒子‘就在那兒住一陣,和程叔父學些為人處世,不用急著回都城’。 桑氏聽說后,氣的都笑了:“樓大人是積年的郡丞,卻叫兒子跟你一個縣丞來學‘為人處世’?”這真是她今年聽到的最好笑的笑話。 “我如今已是縣令了?!背讨惯B忙糾正妻子。 “是‘代’的!” 不論長輩心里如何盤算,樓垚在縣衙住的愈發心安理得。 少商也對這情形十分滿意。如今擺在她面前有兩樁難事,一者,沒料到自己這么快就有人要了,而且還是很好的門第。是以只會通讀處理事務用的府衙文書顯然不夠,她必須學會那種圖畫文字并高端書籍。二者,不論是不是為了未來的婚姻幸福,她最好牢牢抓住樓垚,盡快培養感情。 少商統籌規劃一番,索性留住樓垚在身邊,剛好兩個難處一道解決。而樓垚便如一頭撞上蜜糖做的石磨,心甘情愿的帶上籠頭拉起磨盤來。每夜努力復習學問,然后白日里好反哺給半文盲的未婚妻。如此一來一往,整日忙的不亦樂乎,哪有功夫去外面應酬。 于是不過短短數日,‘小程大人家風儼然,其姪看管夫婿嚴厲’的流言就傳遍了全城。 桑氏無端中了一箭,真是好氣又好笑,扯著丈夫的耳朵笑罵道:“當初他們要贈你舞姬,我可是叫你收下的呀!這群人,好些年前的事了,還記著呢!” 程止連連討饒:“真要算家風,也輪不著你,上頭還有元漪阿姊呢!回頭咱們把這筆賬跟她算去!來來,先坐下,坐我這里嘛……咱們先捋捋……” 不等夫妻倆在屋里情濃意厚的算完賬,少商終于恢復的可以出門下地了。 此時已是早春二月末,大地回春,田間枝頭的冰雪一齊融化,濕潤的泥土間冒出細絨絨的青草尖尖,雖然騎在馬上仍舊冷風撲面,但不像嚴冬寒意那樣肅殺無情,反倒帶著幾分好商量的脾氣,是以樓垚便每日要帶少商出門走一圈。 有時在城內各商坊里轉轉,挑幾樣有趣的物件,有時會一路騎馬出城,四鄰鄉野到處漫走。如今早已肅清月前作亂的賊匪,又有兩家的家丁護衛尾隨,倒也不怕遇險。 有時走的遠了,往往天色將黑才回城,程止宛如個討人厭的門衛叔叔,每日都要板著臉向這雙小兒女重申一遍城門關閉時間。 樓垚和少商低著頭,好像兩只小鼴鼠一樣在底下互看偷笑,然后抬頭時候作出老實聽話的模樣,唯唯點頭稱是,然而第二日照舊往鄉野深處跑。 更讓少商歡喜的是,素來和自己互懟慣常的豬蹄叔父,居然送了她一輛極為輕巧精致的軺車——可供兩人并坐的小小車輿四面敞開,通體漆紅描金,宛如稚齡少女般鮮妍活潑,頂上是圓圓亭亭的輕盈傘蓋,車軸彎曲如頸項,兩個車輪不但牢固結實,為了防震還包裹了幾層不知什么獸類的皮革。 “叔父,這真是送給我的嗎”少商愛不釋手,不停摩挲著漆光锃亮的車壁。她還記得當初考上大學,舅舅送了她一輛超級可愛強勁的電動車,讓她在校園內省下好些腳力。 程止笑的一派慈祥:“不是我送的,是你叔母送的?!?/br> “多謝叔母啦!”少商高興的幾乎跳起來,心里覺得叔母真是這世上頂頂好的人。也不顧就在后院馬房,跳著撲上去在桑氏臉上親了一口。她雖會騎馬,但長久顛簸終究不適,如今有了這輛小小軺車,去哪里都便當了。 桑氏忍不住笑起來,同時暗中伸手擰了丈夫的腰上一把。 “可,可我不會駕車呀?”少商開心的差點忘記這茬。 程止和藹的簡直不像平常:“讓阿垚教你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