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桑氏微笑道:“是呀,我也不知出了何事。本想請您嘗嘗我做的糖餌,卻不想……”她肚里大罵程少宮,傳話也不說明白,害她懵了半響。 蕭夫人質問少商:“你怎可搶奪你堂姊之物?”然后轉頭對桑氏道,“你不知道,今日我與姎姎說完庶務,她請我去她居處歇息,誰知正看見這孽障的仆眾在姎姎處打鬧傷人,要把一張紫檀書案搶去!” 門外的程詠和門內的少商一起吃驚——書案?! 正說著,青蓯夫人的侍婢已從后堂領了五六個鼻青臉腫的仆眾領上堂來,當前一個正是蓮房,只見她妝也花了,頭發也亂,衣襟還被撕破一塊,滿臉鼻涕眼淚。 少商失笑道:“我今早不過叫你將長兄贈我的書案扛回來,還撥了些人手給你,怎么弄成這樣,你這是去打劫錢鋪了么?” 桑氏饒有興味的看著她,蕭夫人發起怒沒幾個人能扛的,這小小女孩倒鎮定。 蕭夫人聽了這話,吃驚道:“那是子肅贈你的書案?” 不等少商張嘴,程姎身旁的傅母已出言道:“興許長公子是贈了四娘子一張書案,可那張紫檀書案不見得是吧?!鄙彿考笨薜溃骸熬褪悄菑垥?,就是就是!” 那傅母微笑道:“既是長公子贈與四娘子的,怎么到了我們女公子處?這也不順路呀?!币慌缘某虋毤钡男∧樛t,輕聲道:“傅母別說了,別說了?!?/br> 蓮房急道:“是菖蒲叫我搬過去的!” 那傅母瞪眼道:“胡說八道!菖蒲適才叫你們打在頭上,暈過去至今未醒,你就把這罪名栽到她頭上了?” 少商看蓮房也被打的不輕,左眼紅腫,臉頰高高腫起,說話都口齒不輕了,便笑道:“這還不簡單,讓堂姊看看那書案是不是自己的,不就清楚了?” 那傅母眼珠一轉,笑道:“四娘子不知。我們從葛家出來時,那邊給置辦了好些物件,許多連我們女公子都不認得呢?!?/br> 門外的程詠再不能忍耐,大聲道:“那就搬來讓我看看,是不是我的書案,我總還認識的!”一邊大步踏入廳堂。 那傅母大吃一驚,實沒料到內宅小姊妹的爭執,蕭夫人居然把三個兒子也叫來了。她卻不知,蕭夫人從前就習慣訓斥一個兒子時把另幾個也捉來一道旁聽,同樣的錯誤一人犯過其他人也不許再犯,收效甚好。蕭夫人此時已收了怒氣,揮手叫兒子們在右側依序坐下。 程詠一坐下,立刻拱手道:“阿母,我的確贈了一張書案給嫋嫋,就是上官夫子送給兒子那張紫檀木雕有麒麟首的,您也見過。不如將那書案搬來一看,就知是非曲折了?!?/br> 蕭夫人神色有些猶疑,青蓯夫人略一凝思,起身悄然出去。 那傅母看情形不對,忙笑道:“有麒麟首的?哎喲喲,奴婢真是該死了,適才慌亂,沒仔細看,若是雕有麒麟首,那當是長公子的無疑??捎譃楹蔚搅宋覀兡莾耗??莫不是……”她眼睛一瞟蓮房,“莫不是這賤婢故意扛著書案去向我家女公子炫耀的?” 程詠心道這傅母好生jian猾。 蓮房哭著道:“沒有沒有!就是菖蒲叫我搬過去!都是奴婢的錯,是奴婢自作主張!奴婢存了招搖之心,誰知遭人誆騙!” 程詠冷冷道:“是炫耀還是誆騙,把那叫菖蒲的婢子叫一問便知?!?/br> 那傅母賠笑道:“長公子,菖蒲如今暈了還沒醒過來……” 程頌已是大怒,叫道:“一個小小賤婢,倒碰不得了!用水潑,用火燒,剁她兩根指頭,看她還暈不暈!” 蕭夫人拍案罵道:“你叫嚷什么,是叫給我聽的么?”嘴上罵的雖兇,可她心中已然知道此事有內情了,瞥了一眼跪坐在左下首惴惴不安的程姎,她心生憐惜,想著可不能叫這老實孩子受了委屈。 這時青蓯夫人回來了,身后還拎著一個衣襟濡濕的婢女,正是菖蒲。 雖名叫菖蒲,這婢女倒生了一副敦敦的模樣,滿臉的厚道呆愣,反倒蓮房生的清秀聰明,誰知卻被扮豬吃了老虎。菖蒲撲通一聲跪下,連忙和盤托出,加上蓮房在旁插嘴,眾人總算補齊了內容—— 原來今日一早,蓮房指揮著四五個健婢去前院公子居住處扛書案,在回來的半道上遇到菖蒲,蓮房愛說,菖蒲愛問,前者有心賣弄自家女公子受寵,后者便滿臉討好道‘我家女公子最近也想打一張新書案,不知能否叫她看看樣式’,蓮房被捧的飄飄然,于是就入殻了。 等到了程姎居處后卻不見正主,蓮房當時就想回去了,誰知菖蒲叫了十幾個婢女將他們團團圍住,笑言‘不如將桌子先留下,待我們女公子看了后再給你們送回去’,蓮房如何能肯答應,于是一言不合兩邊就乒乒乓乓打了起來,桌椅案幾七翻八倒,狗血滿地,剛好叫蕭夫人看了個正著。 “如此說來,不是嫋嫋要搶姎姎之物,而是姎姎要搶嫋嫋之物?”程少宮冷冷道。 蕭夫人立刻道:“你攀扯什么!” 程姎涕淚道:“都是我的不是,緣故竟是這樣,我實是不知。給兄長們和少商賠罪了?!币贿呎f著,一邊連連給眾人行禮拜頭。 蕭夫人道:“你從今晨就和我在一處,與你何關?” 程頌忿忿道:“那嫋嫋也從今晨一直在習字,阿母為何……”話還沒說,就被程詠一把按住,以目示意閉嘴。 蕭夫人悶了半響,吐出一口氣,緩緩道:“兩處的婢子都有錯,都是自作主張!菖蒲,姎姎要不要這書案她自有主意,要你自作主張?!蓮房,嫋嫋叫你搬桌子就搬桌子,東跑西逛做什么!如今這番風波都是你引出來的,正該好好處罰!” 那傅母機警的很,連忙出來磕頭道:“女君說的是,都是我們管教不嚴,回去后好好教導?!边€扯了程姎一下,程姎連忙道:“伯母見諒,是我沒有管好她們……” 蕭夫人溫言安慰了幾句,程姎連哭帶賠罪,眼見氣氛逐漸和諧,一切不快都可以抹過;蕭夫人又去看女兒,只見少商低頭跪坐在中央,一言不發,不知在想些什么。 蕭夫人心中不悅,冷哼一聲。程家三兄弟趕緊向幼妹示意,叫她也也哭兩聲說些場面話——可惜,低頭的人是看不見眼色的。程少宮急了,低低叫了一聲‘少商’! 少商這才如夢初醒,抬頭茫然看看眾人。其實眾人不知,她剛才不是在發呆,而是在考慮一個嚴肅的問題—— 是默然忍受命運暴虐的毒箭,還是挺身反抗人世無涯的苦難?是像程姎一樣哭泣求饒自陳過錯,將一切就此抹去,讓蕭夫人滿意,還是絕不低頭,一定要為自己討回個公道呢? 她選擇第三條路。公道有毛線用,不如撈些實在的! 作者有話要說: 解釋一下:蕭夫人是那種自持公正的人,她關注的不是血源,而是教養,少商是卑劣的葛氏養大的,程姎是高尚的葛舅母養大的,所以她自然而然認為前者品性有問題,要好好糾正,后者可信可親。 當然,也有葛舅母之前的交情的緣故。。 第19章 “阿母,女兒有話要說?!鄙偕屉y得正色肅穆。程少宮沒來由的心頭一跳,直覺告訴他,讓這孿生meimei張嘴是要出大事的。 蕭夫人道:“說吧?!?/br> 少商心中一笑,微微側過身子,道:“蓮房,你過來。你可知你錯在哪兒?” 蓮房連滾帶爬的過來,哭道:“……是,是奴婢自作主張……” “其實吧,我挺喜歡自作主張的?!鄙偕绦Φ?,堂內眾人目瞪口呆。蕭夫人心中生厭,她生平最不喜這種油腔滑調。 “自作主張,要看自作了什么主張。那些只會聽一句做一句的,豈不是木頭了?!鄙偕逃朴频恼f下去,照她那個時代的說法,這叫主觀能動性。不過蓮房已經聽傻了。 “譬如說,我讓你去東市買豆豉醬……” 程少宮忍不?。骸皷|市不賣豆豉醬?!?/br> “少宮!” “少宮住嘴!” ——蕭夫人和程詠齊齊呵斥!桑氏想笑,努力忍住。 少商不理他們,笑笑繼續道:“譬如我叫你去買豆豉醬,哪些事你可以自作主張呢——走哪條路,去哪個鋪子,買你認為成色好的醬豉,甚至如三公子所言,你發現東市沒有豆豉醬,難道就空著罐子回來給我。這可不成,你得另找地方買。這些你都可以自作主張。那什么不可以自作主張呢?買不到醬,你不可以拿醯來搪塞我,你不可以把我的醬倒半瓶給旁人,更不能決定我需不需要買豆豉醬。你明白嗎?”按她那時代的說法,這叫發揮主觀能動性。 蓮房呆半天后才反應過來,眼含淚花大聲道:“奴婢以后一定好好買豆豉醬……啊不,是服侍女公子,好好服侍女公子……!” 桑氏雙袖拱面掩笑,低低悶笑。蕭夫人抽著嘴角,強忍不悅;青蓯夫人努力將嘴角壓平,跪坐在蕭夫人背后替她順氣。 程姎也傻了,滿腦子都是‘豆豉醬’在打轉,至今都沒怎么明白少商的話;菖蒲繼續低頭裝傻,那傅母卻已經面色不大好看了;對面的程詠三兄弟卻有了些笑意。 蓮房心中感激,腦門在地板上磕出‘坑坑’之聲,少商趕緊制止她,拍她肩笑道:“我喜歡聰明人。不過,你要學會什么時候該聰明,什么時候不該聰明?;仡^你自己去青姨母處領罰。我沒罰過人,也不知該怎么罰才合適?!?/br> 初中沒畢業的小女生,歷練還不夠哪。少商揮手示意她退下,蓮房抽泣著跪到門廊邊又磕了個頭才退出去。少商轉過身,朝程姎身后招招手:“菖蒲,你過來。我有話要問你?!?/br> 菖蒲似是受驚不小,戰戰兢兢的挪過去,一副膽小怕事的樣子。 三兄弟心中不快。他們年紀雖不大,但自幼跟隨父母歷練,見過殘忍兇徒,審過刁滑細作,甚至遠遠在備軍中為父親掠過陣。能掀起這么大風波的婢女怎會簡單,又何必裝模作樣。加上那傅母,一個膽大嘴利,一個裝傻充愣,葛家倒是送來了一對好幫手。 ——他們要是連這點做作也看不出,就白瞎了蕭夫人十幾年的調教! “菖蒲,我來問你?!鄙偕绦Σ[瞇道,“蓮房見堂姊不在,就要搬書案回來,你攔住了她??墒巧彿繋е脦讉€健婢,你一人是攔不住她們的,所以你叫了十幾個小姊妹來將她們團團圍住。當時,你是怎么對你那些小姊妹們說的?是說‘別叫她們把長公子贈與四娘子的書案搬走’,還是‘她們要搶我們女公子的書案,快攔住她們’?!?/br> 那傅母心中一沉,暗叫‘好厲害’,一句話就問到了關節所在。 “我,我……”菖蒲這次不裝傻了,是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少商收起笑容,冷冷道:“這么點微末小事,就把主家全都驚動了,說到底,不就是阿母以為我搶了堂姊的書案嗎。彼時若有一人出來喊一聲‘誤會’,不就什么事都沒有了?菖蒲,你暈倒了不能說實情,你那十幾個圍著蓮房她們痛毆的小姊妹們可沒暈倒。她們是不知道底細被你瞞騙了,還是她們知情不報,由著主家誤會!” 蕭夫人閉上眼睛,心中嘆息。 以她之精明,如何看不出程姎身旁的傅母和婢女大為不妥,只是這時不好發作,葛氏剛被驅逐,連累兒女面上無光,程姎近來剛學著掌事,才立了些威信,是以打算眼下無論如何也要給程姎留些臉面,回頭再收拾這兩個刁奴。 “以一張書案,行離間骨rou至親之實。這個罪過,要么是你背著,要么是那十幾個婢子背著。你挑一個吧?!鄙偕天o靜的看著她。 菖蒲汗水涔涔而下,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心知這罪名可不是‘自作主張’輕飄飄的四個字可以含糊過去的。 程姎臉色慘白,驚呼道:“不,不是的,不會的……這怎么會……”她完全亂了,心如團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桑氏低頭微微而笑,青蓯夫人聽呆了,不知覺停了給蕭夫人順氣的手。程家三兄弟看著自家幼meimei神情自若,再對比程姎慌亂的模樣,心中莫名生出一股驕傲。 蕭夫人暗自嘆氣,若論伶俐機變,姎姎是一百個也比不上嫋嫋的,今日之事驟發突然,想來嫋嫋事先也不知情,可不過適才短短幾刻,她就想明白關節所在了,并反轉了局勢。 “別咄咄逼人了?!彼谅暤?,“你自己發落了蓮房的,姎姎的奴婢就讓她自己發落吧?!?/br> “成呀,就聽阿母的?!鄙偕虩o可不可的笑笑。 蕭夫人就是見不得她這輕慢的樣子,不悅道:“奴婢的過錯,到此為止。書案只是小事,給誰都成。你們姊妹以后還須手足和睦,不可生了嫌隙?!?/br> 少商笑嘻嘻的點頭,渾不當一回事,程詠和程少宮卻不甚舒服,便是素日大大咧咧的程頌也覺得心口隱隱發悶。 本來事情到此為止了,誰知那傅母聽了蕭夫人的話,似是得了靠山,忽然大哭道:“多謝女君為我們女公子說話。我們女公子沒有四娘子聰慧,沒有四娘子口舌伶俐,她是個老實人,女君您是知道的。適才四娘子那番話,哎喲喲,別說叫我們女公子自己想出來,就是寫出來讓她背都不成吶!四娘子有三位同胞兄長撐腰,可憐我們女公子勢弱,統共一個話還說不利索的幼弟??!我們做奴婢的不免惶恐,日日擔心有人欺負我們女公子,處處逞強要尖,什么東西四娘子有的,我們就覺著一定要給女公子也討一份呀,這才犯下了過錯……!” 少商瞇了瞇眼,覺得自己高估了這老婆娘,原以為多聰明,原來是個不知見好就收的。行,你不肯罷休,那就不罷休吧。 桑氏忽然直起身子,冷冷出言:“你這老媼,哪來的鄉野小戶之論,說的什么狂悖之言。姎姎哪里受欺負了,你是在指摘什么!程家兄弟骨rou至親,幾十年來親如一體,從不分彼此。你說這話,是要挑撥程家骨rou么?是誰教你的,是葛家嗎?我倒要好好問問他們!” 那傅母噶然斷了哭聲,她立刻明白自己說了大大的錯話,她可以說程姎老實蠢鈍,容易受委屈,但萬萬不能攀扯到幾位公子身上。她反應倒快,連忙拼命磕頭,言道自己說錯了。 蕭夫人也皺起了眉頭,心道這傅母斷然不能留了。她六歲起管家理事,什么不知道。這些日子她帶著姎姎到處走動,奴仆們只有更加討好姎姎,怎會輕視,分明是這傅母在挑撥。 程詠直起身子,怒斥道:“賤媼!竟敢議論主家是非!來人……” “好了!”蕭夫人喝斷,“此事到此為止!” 少商等半天,等著蕭夫人發落這傅母,誰知等來了這么一句。她心中自嘲一笑,得,還是只能靠自己。 “阿母。你覺得這老媼適才的話對嗎?”她淡淡道。 蕭夫人有心趕緊結束這錯亂的局面,呵斥道:“你們一個個沒完沒了了是不是!” “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如果這老媼的話是對的,那我和兄長們豈不真落了欺負堂姊的名聲,如果是錯的,請阿母立刻發落了這老媼,以正視聽!”少商靜靜看著蕭夫人。 蕭夫人今日一再受挫,已是怒極,森然道:“你敢忤逆!” 此言一出,青蓯夫人首先嚇一跳,桑氏也驚異的看向長嫂。 “阿母!”程詠大聲道。忤逆不孝是何等重的罪名,一旦落實,幼妹就萬劫不復了。 程頌不敢置信望向蕭夫人,程少宮也滿心失望,顫聲道:“阿母,少商不是你的女兒么。這老媼適才說了那樣悖逆之言您都不懲治,反而要對少商說這么重的話?” 蕭夫人自覺怒極失言,扭過頭去,默然而坐。 少商心中冷笑。 這里廳堂高闊,門外肅立腰懸刀劍的武婢,今日她在寫字時,蕭夫人就是派了這樣渾身寒氣的武婢不由分說把她拘了來,連阿苧都不許她帶,并且一上來就氣勢洶洶的一通責問。這樣三堂會審的架勢,尋常小姑娘早嚇壞了,總算她是半個混過道的,當年大姐頭的男票在臺球室被打斷了三根臺球桿她都沒多眨一下眼,何況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