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節
“滴血認親可以作假,但是疾病的相傳,卻無法造假。我不能吃核桃和鮮魚,一吃便會起疹子,那個男人也是,他吃了我喂的核桃和鮮魚,倒在地上蜷縮發抖,差點死掉?!?/br> “那個男人現在在哪?立馬傳他入宮,朕要嚴審當年之事!” 太子雙眸靜如冬夜之湖:“你找不到他的,他已被我一劍刺死?!?/br> 皇帝愣?。骸笆裁??” 太子緩聲:“他活著也是受罪,倒不如死了解脫?!?/br> 皇帝皺了皺眉,沒有說什么。 太子笑著挑破皇帝心思:“你是不是想說,他畢竟是我父親,我怎能一劍殺死他?” 他朝前邁近:“因為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我才發現,原來我從來都沒有過父親,不管是這個從未見過面的陌生男人,還是皇位上的九五之尊,你們從未做過我的父親,對他而言,我只是一個害他被囚的年輕男人,對你而言,我只是坐在儲君之位上的一個皇子。我從來都不是誰的兒子?!?/br> 皇帝忽地有些愧疚:“檀云……” 太子并未理會皇帝的呼喚,跪拜伏首,冷聲道:“太子檀云,乃康氏與他人之子,并非皇室血脈,請陛下廢掉太子檀云,另立儲君!” 第149章 太子自請廢位的事很快傳遍朝野。 誰都沒想到, 做了二十一年儲君的太子檀云, 竟然不是皇帝的親生骨rou,這一次, 無人再敢有異議,太子被廢的旨意一出, 滿朝文武唯有咦噓沒有反對。 有人說太子光明磊落,也有人說太子蠢鈍如豬, 放著到手的皇位不要,偏偏選在這個時候自曝身世。 若不是他自曝身世, 即便是有這次行刺的事在,太子的地位也不會徹底動搖,至少朝中老臣會看在長子的份上, 為太子求情,竭盡全力抱住太子的儲君之位??商幼云夭皇腔适已},直接斷絕所有后路,誰人還敢保他? 眾人議論紛紛,太子光明磊落也好, 蠢鈍如豬也罷,但有一點, 眾人清楚地知道—— 這儲君之位,是太子自己棄掉的,是他不想要了。 東宮。 往來的宮人瞧見前方兩道身影, 低身行禮:“陛下, 公主?!?/br> 兩人腳步一快一慢, 令窈走在前方,風鼓滿她的寬袖,她時不時停下來催皇帝:“爹爹,你快些?!?/br> 皇帝步伐緩慢,若有所思。 至殿門前,令窈一只腳邁進去了,皇帝還在猶豫。 令窈好奇問:“爹爹,難道你不想見檀云哥哥嗎?” 皇帝:“朕怕他不想見朕?!?/br> “雖然我不知道那日檀云哥哥還同爹爹說了些什么,所以爹爹才會覺得檀云哥哥不想見你,但我知道,他最喜歡爹爹了,爹爹誠心來看檀云哥哥,他又怎會不想見你?!?/br> 皇帝皺眉,心底有些愧疚,想到那日在昭陽殿的情形—— 太子跪在他面前,自請廢位之后,轉身就走,甚至沒有正眼瞧過他一眼。 他丟下一句:“不是我的我不要。從今往后,我不做太子,只做檀云?!?/br> 然后就大步離開。 皇帝遲疑問:“你怎知他喜歡朕?朕甚至不是他的親生父親?!?/br> 令窈道:“無論是小時候還是長大后,檀云哥哥為了得到爹爹的肯定,一刻都不敢放松,是不是親生父親又有什么關系,在我看來,養育之恩大過生育之恩,即便爹爹不是他的親生父親,有這二十一年的父子情在,你們也不該生疏。除非,除非爹爹心有芥蒂,厭棄了他,不愿再將他當做自己的孩子?!?/br> 皇帝低頭不語。 他雖厭惡康氏做出那種事,但檀云是無辜的,他對檀云,只有愧疚,沒有厭棄。 是他偏心,愛極了卿卿,想將儲君之位騰出來給她。檀云肯說早就看穿這一點,所以才用那種不可挽回的方式自請廢位。 令窈已經奔進殿里,皇帝站在殿門前怔怔發神。 他竟有些害怕,不知見了檀云,該說些什么。 直至令窈入了內殿,好一會,內殿又出來一個人,不是令窈,是男子的身影,皇帝才回過神。 檀云穿著平民的衣袍,褪去了儲君養尊處優的貴氣,只剩儒雅平和,更顯與世無爭的樸素。他臉上沒什么神情,眼神淡淡的,從皇帝身上掠過,仿佛是在看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客人。 “卿卿說陛下也來了,讓我前來迎接?!?/br> 皇帝看向檀云身后不遠處的地方,古靈精怪的少女正躲在簾后,露出半邊身子朝他揮手示意。 說話間,檀云攏袖作揖,作勢就要跪拜:“小民檀云,見過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br> 皇帝一把上前扶住檀云:“你我父子之間,何須行此大禮?還是同從前一樣,喚朕父皇?!?/br> 檀云神情一滯,揮去皇帝前來相扶的那只手:“陛下仁厚,小民卻不敢逾越?!?/br> 皇帝重重嘆氣:“何為逾越?難道你竟連稱朕一聲父皇也不肯了嗎?” 檀云垂眸:“陛下無需勉強自己,小民將真相公布,不是為了您,是為了我自己,您并不欠我什么,能否喚你一聲父皇,我并不在意?!?/br> “若是朕在意呢?” 檀云望過去,目光心酸,默不作聲。 最是無情帝王家。 從得知身世真相的那刻起,他就一直在等待今天的到來,他知道的,遲早會有這么一天,他從云端跌下,摔得粉身碎骨,人人避而遠之。 他做好準備迎接世人的冷漠,卻沒有想到,他最在意的兩個人不但不厭惡他,反而還愿意來探望他。 卿卿待人真誠,凡是入了她眼的人,她絕不會拋棄,所以他并不意外,但皇帝呢?皇帝為何來看他? “我已不是你引以為傲的長子,甚至不是你的皇子,我的存在,已經毫無價值?!碧丛瞥雎曁嵝?,冷靜平緩,波瀾不驚。 皇帝盯著檀云,這個他看著長大的孩子,從來都是自矜克制不愿給人添麻煩的,如今這份自矜與克制,卻看得令人心疼不已。 皇帝往前一步。 他這一生擁有的東西不多,親情更是少得可憐,除卿卿外,就只有檀云這個孩子不向他索取,真心實意將他當做父親敬愛。 皇帝緩聲將心底話說出來:“朕養了你二十一年,有過爭吵有過矛盾,但不管怎樣,你始終都是朕的孩子,這二十一年的父子情,豈非一夜之間就能改變的?” 檀云愣愣地看著皇帝,許久,他滿腹心酸地喚了句:“父皇……” 皇帝應下:“欸?!?/br> 檀云快速揉了揉眼睛,聽得皇帝沉聲又道:“檀云,你記住,朕永遠都是你的父皇,以后你仍然姓楊,做不了太子便做王爺,來之前朕已悄悄命人去傳圣旨,封你為賢王,封地荊州,賜居汴梁長樂府,無需搬出皇城?!?/br> 皇帝的語氣不容置喙,對于一個雀占鳩巢的人而言,他能得到這般待遇,已是不可思議。檀云心中明白,皇帝的恩賜是莫大的榮寵,更是一種補償,容不得拒絕。 他嘴唇顫了顫,沒有說那些假惺惺的體面話,低身謝恩,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么哽咽:“謝……父皇,檀云領命?!?/br> 皇帝還想再補償他一些別的東西,遲來的父愛此時拋出來:“檀云,你還有什么想要的嗎?只要朕能做到,一定滿足你?!?/br> 檀云朝后看了眼。 皇帝順著檀云的視線看過去,少女貼在輕薄的紗簾上,鬼鬼祟祟側耳偷聽,似乎很想知道他們在說些什么。 紗簾映出她美麗的輪廓,遠遠看去,就像是一層光罩在她身上,她象征這世上最純潔無瑕的欲望,集所有動人心魂的美好于一身。 還好他是她父親,無需像檀云一般被她拽入情愛的沼澤。他雖幸運躲過一劫,但也明白檀云的心情,被拽入沼澤緩緩沉沒的心情,沒有人比他更清楚。 他早就將他自己獻給了阿姊的沼澤,阿姊的沼澤橫尸無數,同卿卿的一樣。 皇帝以為檀云又會像從前那樣向他求娶卿卿,皇帝做好準備婉拒檀云,他什么都能滿足檀云,但皇位與卿卿不行。 “檀云……” 話未出口,檀云收回視線,眼神堅定:“我確實有想要的?!?/br> 皇帝默不作聲。 檀云:“我一直想做個詩人畫家,看看世間萬物如何生長又是如何衰敗,我想游歷山水,做個富貴閑人,父皇,讓我出城吧?!?/br> 皇帝訝然,短暫的怔忪后,他拍了拍檀云的肩膀:“好?!?/br> 陽春四月,草長鶯飛,昔日的廢太子,如今的賢王檀云即將離城出游,這一去,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出行那日,令窈前去送檀云。 她送他出了內城又出城門,直至送至汴梁郊外,再看不見皇城的鼓塔,她才停下。 “檀云哥哥?!彼龁舅?。 他喜歡她對他的新稱謂,比聽她喚“表哥”更喜歡,她有許多個表哥,如今好了,他不再是那許多個中的一個,他成了她唯一的檀云哥哥。 “你什么時候回來?”她又問他。 “我也說不好?!?/br> “你自己不確定,那就由我來替你決定,你每年都得回來,至少回來一次?!?/br> 他笑了笑:“好,我盡量?!?/br> 她搖搖頭:“不能盡量,你若有一年做不到,我便派人將你逮回來,你再也別想走?!?/br> “你未免太霸道?!?/br> “我的霸道,檀云哥哥幼時不就有所領教嗎?這會子裝什么驚訝?!彼室鈹[出小女兒家的嬌縱姿態,半張臉轉過去,眼神斜睨,媚態橫生。 檀云想去牽她的手又不敢,他失了表哥的身份,再無遮擋,無法像從前那樣光明正大同她親近。 他腰桿越發挺直,端坐的身姿筆直一條,端莊溫雅,慢聲道—— “正如那日我同父皇所說的,我雖愛慕你,但儲君之位,并不是因為你我才舍棄的,我是為了我自己,所以你無需自責,更無需記掛我。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我不是乞丐,不靠旁人的施舍而活,若哪天你覺得我仍有威脅,想要殺了我,切記派最好的殺手來,我不希望死得痛快。我就要離去,所以這些話告訴你也無所謂,你若是聽了話傷心,恨我便是,我不會為自己說出心底的真話而寬慰你?!?/br> 他說完,目光直視她,緊緊盯牢她。 他以為她會生氣或沮喪,總要占一樣的。 少女哼一聲。 這細微的一聲,哼得他心頭發軟,只想好好安慰她。 檀云袖下的手越攥越緊,忽地少女靠過來,快速留下一樣東西,他目瞪口呆,一張臉羞透。 她坐在他對面,嗤嗤看著他笑,仿佛做那事的人不是她,而是別人。 她舔了舔唇,一雙水亮澄透的眼珠子望著他,小女孩般的天真與絕代妖姬的嬌媚融為一體,冷酷無情是她,熱情似火也是她,檀云癡愣,有那么一瞬間,忘記自己身處何處何時。 “你不喜歡嗎?”她大膽直白問他,沒有任何取悅討好,而是希望得到他的回應,像一個求于學成的小學子,迫不及待驗收自己的文章好壞。 檀云伸手將她攬進懷中:“喜歡,喜歡得快要發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