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令窈做沉思狀,語調嚴肅,聲音稚氣:“我在想,如何施障眼法,好讓別人晚些瞧出端倪,不要太早看破我其實是只軟腳蝦?!?/br> 孟鐸薄唇微揚,伸手將她攤在腦門上的書拿下來:“閑話少說,繼續學《兵法》?!?/br> 令窈賣乖:“謹遵師命?!?/br> 念書格外消磨時間,才學完一章,已是夜深。院門口鬢鴉等候多時,令窈收拾書具,走出里屋,才發覺地上有兩道影子。 令窈回眸:“先生不必相送?!?/br> 孟鐸面容隱在模糊的燭光里,隔著珠簾,他的視線似落在她身上:“大老爺那邊若問起,我只說已經訓過了?!?/br> 令窈知趣:“知道了?!?/br> 她困極了,打個哈欠,拔腿就往外沖,不多時便融進深沉夜色里,只余嬌嬌叫喚:“鬢鴉,快背我回去?!?/br> 孟鐸立在門邊,半晌,山陽捧著點心果碟走出來,往院外探一眼:“先生,你何苦費心教她,做做樣子也就罷了,還在大老爺面前袒護她?!?/br> 孟鐸:“比起教一個老實呆笨的學生,我更愿意教一個驕傲自滿的學生?!?/br> 山陽觀察孟鐸神色,大著膽子試探:“驕傲自滿的學生比比皆是,桀驁不馴的宸陽郡主卻只有一個?!?/br> 孟鐸淡笑兩聲:“山陽,你有長進了?!?/br> 山陽往嘴里扔花生米:“我天天跟在先生身邊,耳濡目染,能不長進嗎?”想起什么,又道:“怕只怕孺子不可教也?!?/br> 孟鐸含笑不語,頃刻,方道:“山陽,難道你沒有看出來,她并不像一個八歲的小孩嗎?” 山陽搖頭:“真沒瞧出來?!?/br> 孟鐸敲他腦袋:“那還是沒有長進,白夸了?!?/br> 山陽下意識伸手捂額頭,手里捧著的果盤跌落,花生米與栗子仁灑了一地。山陽心痛蹲下去揀,拿話叨孟鐸:“先生,我雖瞧不出她到底像幾歲,但是我早就瞧出來了,你不像二十年少人,老氣橫秋,倒像千歲仙人?!?/br> 孟鐸睨他:“油嘴滑舌?!?/br> 山陽嬉皮笑臉,并不反駁。 家學里才念兩天書,趕上中秋,統共放三日假。學子們歡呼,只除了一人。 鬢鴉走進屋里,余光瞄見令窈垂頭喪氣,全然不見半點歡喜神情。 定是為了孟先生布置的功課。 令窈捏著澄心堂紙,無論如何也沒有思緒,一生氣摔了筆:“不寫了,最多挨他一頓訓?!?/br> 支起的窗欞外,金燦燦的銀杏樹有少年聲音傳來:“三篇文章,得三頓訓?!?/br> 令窈探身往外,伸出腦袋:“山陽,你下來?!?/br> 山陽躺在枝丫間:“恕難從命,我奉先生之名,在此監察,郡主什么時候交了文章,我就什么時候走?!?/br> 令窈扭頭對鬢鴉發怨:“他真討厭?!?/br> 鬢鴉悄悄收起手里的栗子仁:“他是孟先生近侍,孟先生的話,他不得不從?!?/br> 令窈:“不許為他說話?!?/br> 鬢鴉趕緊捂住嘴,迅速將栗子仁扔進嘴里,嚼都沒嚼,直接咽下去:“是?!?/br> 適時有人走進院里:“四姑娘在屋里嗎?” 令窈聽見是飛南的聲音,立馬應下:“我在?!?/br> 飛南停在山石屏風外,手里捧著東西,令窈立馬讓鬢鴉端來。 是一瓶花雕果酒和一盒檀心月團。 “二少爺說,夜晚家宴,他臥病床榻實在不宜出席,又因今日是中秋,所以送這些來給四姑娘品嘗?!憋w南自作主張添上一句:“雖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酒是二少爺親自所釀,月團是二少爺親手所捏,還望四姑娘莫嫌棄?!?/br> 令窈揭了瓶口麻紙,香甜的果酒撲進鼻間,又挑開紅繩,軟糯的月團圓潤小巧,依稀可見淺紅色花蕊里餡。咬一口,嘗半杯,唇齒留香。 鄭嘉和的果酒與月團,仍是記憶中的味道。 “替我謝謝兄長,告訴他,我很喜歡他送的東西?!?/br> 飛南一顆心落下:“欸,我這就回去告訴二少爺?!彼匾饷榱搜鄣厣纤ぢ涞墓P墨,返回去又問:“四姑娘可是為著功課的事情煩惱?” 令窈一門心思全放在果酒與月團上,哪里還想什么功課,含糊答:“還好?!?/br> 飛南離開時,順便帶走了山陽,不知道用的什么法子,鬢鴉納悶:“奇怪,怎么就肯走了?!?/br> 令窈巴不得山陽走開,擦掉臉上的墨漬:“管他呢,走,我們去做月團?!?/br> 鄭嘉和主動贈了東西給她,她心情好,愿意回禮。算起來,她還沒做過月團,也不知道做起來能不能吃。 小郡主首次進小廚房,廚娘們驚得不敢出大氣,鬢鴉帶人守在門邊,如臨大敵,做好走水撲火的準備。 對于旁人的擔心受怕,令窈渾然不覺,她只管與手中面團做爭斗,作廢了七八籠,黃天不負有心人,總算勉強蒸好一籠。 令窈如捧摯寶,盯著食盒里糯白的月團感慨:“真好看,再沒有比我更會做月團的人了?!?/br> 鬢鴉皺眉凝視,暗自腹誹,再沒有比這更難看的月團了,還好輪不到她吃。 令窈:“鬢鴉,你服侍我辛苦,我賞你一個罷?!?/br> 鬢鴉笑不出來,伸手接過月團:“謝謝郡主?!?/br> 已過申時,喜夏來催,令窈簡單拾掇衣裙發飾,往老夫人處去。因著老夫人染風寒的緣故,今年中秋并未大辦,老夫人喝了藥,身上疲乏得很,用過一小碗飯,便回屋睡下了。 臨睡前,老夫人喚令窈到一旁,喂她吃月團,拿出新做的金項圈給她戴上:“卿卿,這是你在祖母身邊過的第一個中秋,祖母本該多陪陪你,哪想到竟病倒了,只能來年再補償卿卿,卿卿莫傷心?!?/br> 令窈莞爾:“卿卿不傷心,卿卿只希望祖母能夠早日康復?!憋L寒而已,她并不擔心,真正該擔心的,是幾年之后祖母突然染上的怪疾。 令窈一時感觸,摟住老夫人脖頸,說起孩子話:“祖母放心,我天生福星,有我在祖母身邊,牛鬼蛇神不敢近身?!?/br> 老夫人貼貼她的額面:“好孩子?!?/br> 令窈在床頭坐了一會,守著老夫人闔眼睡去,這才輕手輕腳走到東邊屋子宴席桌案。 屋里熱鬧得很,各房挨一塊坐。大奶奶牽著鄭令佳,大老爺往鄭令佳碗里夾菜,說:“佳姐,前兩天你做的那首詩立意清新,用詞高雅,阿爹讀后,甚覺驚艷,不愧是我鄭府的大姑娘,爹爹頗為自豪?!?/br> 大奶奶抿嘴笑,鄭令佳也笑起來。 三奶奶摟了鄭令清,伸長脖子同三老爺說:“你也夸夸你女兒?!?/br> 三老爺憋了半天只說出一個好字,三奶奶又去喚坐在角落里的四奶奶:“你們一家子到底在搗鼓什么?!?/br> 四奶奶紅了臉,扯了扯四老爺衣袖,四老爺推鄭嘉木往前:“這個混小子纏著我倆,非讓我們看他今日在外面挖回來的野山參?!?/br> 大家哄笑。 令窈怔怔看了一會,想到自己的爹娘,試圖擠出幾塊記憶拼湊,絞盡腦汁也無法償愿。 她早就不記得了,她連他們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沒有人跟她提過,也沒人敢和她提起。 趁沒人發覺,令窈悄悄退出去。 她從不迷信血濃于水,此時卻渴望從鄭嘉和身上找到一點歸屬。 當真是可笑。 令窈一邊嘲弄自己,一邊拎了食盒往度月軒去。病秧子肯定還沒吃到月團,除了她,誰還會給他送這個? 走到穿云門,才發現有人先她一步。 鄭令婉在里頭。 是她目中無人,竟忘了他不止她一個meimei。 令窈措手不及,攔住前去稟報的飛南,壓低嗓音,說:“我隨便逛逛,并非特意來此,不用驚動他?!?/br> 飛南有些著急:“既然來了,四姑娘倒是進去坐坐?!?/br> 令窈朝前瞥,望見窗紙上映出的倒影,該是鄭令婉在伺候鄭嘉和吃藥。 他們才是十幾年的兄妹情深。 令窈取出食盒里一碟月團塞給飛南:“你拿給他?!?/br> 飛南來不及攔,令窈已經跑得沒影。 飛南搖頭嘆氣,端了月團回屋,鄭令婉問:“剛才有誰來過嗎?” “是四姑娘,來送月團?!?/br> 鄭嘉和一愣,問:“她人呢?” 飛南聳肩:“早走了?!?/br> 鄭嘉和推了輪椅往外,鄭令婉驚訝,窺出鄭嘉和眸中的情緒,用身體擋住他的去路,一字一字提醒:“哥哥,我才是你的親meimei?!?/br> 鄭嘉和瘦削的脊背筆直,唇角緊抿,數刻,他溫言絮語:“正因為你是我的親meimei?!?/br> 鄭令婉聽得糊涂:“哥哥?” 鄭嘉和遠眺。天邊一輪滿月,冷光熠熠,毫無熱氣,像是被凍住的白太陽。 “以后你遠著她?!?/br> 鄭令婉覺得委屈:“哥哥什么意思?” 鄭嘉和卻不再開口。 鄭令婉氣極,掀了令窈送來的月團,到底舍不得說重話,指了鄭嘉和:“哥哥被鬼迷了心竅,竟說糊涂話?!?/br> 飛南看著鄭令婉離去的身影,回身問:“要去請二姑娘回來嗎?” 鄭嘉和擺擺手,彎腰去撿地上的月團。 韭翠閘橋邊,令窈蹲在大石頭上看清渠引水,忽然幾聲狼哭鬼嚎入耳,聽得人心頭發麻。她顫了唇,白著一張小臉,從兜里掏出老夫人為她求的辟邪符,大聲呵斥:“何方妖魔鬼怪,還不速速現身?!?/br> 現身二字不太妥當。她改口:“速速離去!” 山石間晃出一個人影,氣定神閑,仰頭對樹上喊:“山陽,還不快退下?!?/br> 第21章 原來方才的鬼哭狼嚎是有人故意為之。令窈站起來,遍尋樹影, 看不見山陽到底在何處, 她心情本就郁悶, 隨意對虛無一點發狠話:“好你個山陽,竟敢嚇我, 以后你再也別想從鬢鴉手里討點心果子?!?/br> 孟鐸:“他已經走了,聽不到?!?/br> 令窈瞥他一眼, 實在沒有心思裝出乖巧模樣,怏怏蹲回去,揀一塊小石子投水,沒好氣地說:“先生何故讓山陽裝神弄鬼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