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李清一:“那個……您是火過為灰的舅舅嗎?” 楊勁皺了皺鼻子,擺正身體坐姿:“咝!你打錯了?!?/br> “我是籃球群的……人,我跟小灰灰要的您聯系方式,剛才加您微信,您也沒回應。我們要把上次聚餐的錢還給您?!?/br> 李清一決定直奔主題,畢竟這個時間段,只適合敘舊,不太適合結識新朋友。 楊勁面朝外坐在器材上,他的頭發被汗打濕了,一小撮一小撮立著,像個刺猬。剪影里,男人的輪廓足以做寫生的人體模特了,在靜止的交錯的鋼鐵叢林里,是另一種虬勁的生動。 “不用?!彼呀洸辉趺创?。 沒想到他這么干脆地拒絕,連個客套的理由都沒有。 “是這樣……先生?!崩钋逡荒闹幸痪o,言語遲鈍起來?!靶』铱赡軟]跟您說過,我們群活動一向都是aa制,打球的費用、聚餐的費用、一些公共開支都是,這樣大家玩得沒有負擔,心理都輕松。經常來玩的人都知道這個規矩,上次聚餐,您只需要出您自己那份就可以,我聽小強說,您的份子小灰已經替您交了,所以我負責把當天的餐費還您?!?/br> 一番話聽下來,楊勁覺得有點熟悉,猜測上次籃球活動同席吃過飯,又記不清是哪個。 “算了?!?/br> “……可是這錢您不要,也不能存在我這兒……我沒辦法處理。您也別壞了群里的規矩?!?/br> 楊勁有點想樂,憋了回去,心想,還“群里的規矩”,搞得跟占山為王似的,土匪才有那么多規矩。 “那你捐了吧?!?/br> 李清一一愣:“我捐給誰?” “希望工程?!?/br> 第10章 雜志社轉制的消息越傳越實,全省范圍內都在搞事業單位轉制,近日網上的新聞也連篇累牘。 曉曉在qq上問李清一雜志社轉企的事。李清一說,基本板上釘釘了,剩下只是cao作層面的問題。 曉曉問雜志社的氣氛怎么樣。李清一說還算風平浪靜,這幾天整個編輯部似乎都在處理署名出錯的事,恰恰自己又是風口浪尖,也沒太關注別的。 曉曉發來消息:“你自己看清局勢,第一份工作就跟初戀似的,確實很難割舍,可單位對你什么樣,你心里要有數,世界之大,早晚要出去見識,別連續吃啞巴虧,要時刻把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里?!?/br> 曉曉的處事風格向來如此。李清一很感激她,能站在她的立場,鼓勵她做出改變;與此同時,她也對自己有些懊惱,事事求穩,又難得安穩??偸且焦鹊撞抛鲎詈蟮膾暝?,稍微順過一口氣來,就又安于現狀。 又聊了幾句,辦公電話響,找李清一的——社長有請。 社長的辦公室最大,角落里擺滿綠植,社長端坐在辦公桌后,靠著又高又軟的轉椅,像海平面中心的一座小孤島。 塵埃落定,李清一淡定了許多。主要是社長在說,李清一時而點點頭。 社長拿出關愛員工的語氣,問最近工作狀態怎么樣。李清一說與作者的善后溝通一直在做,有的作者已經反饋,收到了雜志社發放的稿費,沒有其他更嚴重的問題。 社長似乎不想聽這個,他說:“你自己的狀態怎么樣?” 李清一學乖一些:“還要感謝領導和同事的寬容和諒解,因為我的疏忽,給大家帶來很大麻煩?!?/br> “我聽人說,你一度想要辭職,是因為出錯自責,還是有更好的出路,另謀高就了?” 李清一連忙搖頭:“我當時不理智,想著給雜志社抹黑了……” “還是你對事發當時領導們的處事方式不認同?辭職來表示不滿?” 李清一心中苦笑,臉上表情卻謙卑,嘴上連道:“沒有沒有?!?/br> 社長閑適靠坐,雙手十指交疊,兩手拇指互繞,靜了靜說:“事情原委我基本清楚,責任全讓你承擔,也不公平,在我看來,不提個別人,整個編輯部的工作流程和工作態度都有待改進?!?/br> 李清一低下頭,這話她沒法附和。 “當然,在讀者和社會看來,又是整個雜志社的問題,我作為社長,也脫不了干系?!?/br> 李清一心想:領導就是領導,格局就是不一樣。 社長接著說:“但是事情總歸要蓋棺定論?!?/br> “社長,我愿意承擔這個責任,但不希望其他同事受到影響……” 社長打斷她:“小李,我比你多工作幾十年,你要相信我的判斷,私心不得長久,你要受得了委屈,也要收起博愛與泛濫的自我犧牲,你以后的人生還長,慢慢會理解這番話的?!?/br> 李清一聽得一腦袋豆腐。 社長說:“我今天找你,主要還是想說,別把這件事梗在心里,也別再提辭職,安心做好你的工作?,F在雜志社要轉企,上級也希望平穩過渡,我也希望你們都能平穩過渡。誰也不可能在雜志社工作一輩子,等你有了更好的去向,我倒是愿意看你跟我提辭職。在我退休之前,希望我能把雜志完整地交到繼任者手上,也希望你們都能好,這些都是我的心愿……” 敲門聲響起,芽姐貓著腰探進頭來:“社長,新來的局長有請?!?/br> 芽姐面對社長,表情放松而生動。社長動作利落,抄起桌上的筆記本就往外走——本子上面別著一支圓珠筆。 二人在門口碰面時,芽姐小聲說:“估計還是轉制的事?!?/br> ※※※※※※※ 李清一踱回辦公室時,屋里正在討論轉制以及新來的局長。 兩位外審老師也在。 見李清一進來,氣氛有幾秒鐘冷場,李清一跟兩位外審老師打招呼,他們一男一女淡淡回應,連禮貌的笑臉都沒給,借機退了出去。 李清一心想:是了,畢竟自己像個討人厭的照妖鏡,拉低了他們的專業水準。 兩個女同事談興不減,連話少的男同事也偶爾插一嘴。隔壁桌同事繼續說:“像他這個年紀,當了副局長,說沒有背景,誰信哪!” 對面桌女同事說:“據說履歷是跟新聞出版相關的,所以才讓他分管我們?!?/br> 男同事默默滾了滾鼠標,說:“找到了——是這個嗎?” 李清一跟她們一起湊過去看。 市委某部官方網站,“機構設置”一欄,羅列了幾個部門,旁邊附了幾個部門負責人的證件照。 有一個較其他年輕,寬額展眉,兩頰微微凹陷,嘴唇略薄,目光沒什么溫度。發型經過精心修剪,領帶打得一絲不茍,隱約可見喉結形狀。 對面同事“咦”了一聲:“還挺帥的哈?” 隔壁同事比了個v的手勢,托住她的下巴:“想啥呢你?我覺得這人不好相處,你看他的眼神。如果真是他的話,我們的好日子怕是到頭了……” 李清一掃了一眼照片,不太想細端詳那雙眼睛,移開去看頭銜,又移回看向他領帶上方的喉結,心想:“是個愛運動的人?!?/br> 再看姓名:楊勁。 社長回來后,陸續又有幾個人被叫去談話,有總編,有芽姐,李清一辦公室這位男編輯也被抽中了,他和芽姐算是員工代表。 中午下班,雜志社一干人乘同一部電梯。芽姐當著眾人面問男編輯:“都跟你聊啥了?” 這位編輯話少:“問對轉企的看法?!?/br> “嗯。然后呢?” “然后……” “問你署名的事了嗎?” 男編輯看了一眼李清一,自己似乎先不好意思,低下頭去,嗯了一聲。 李清一心里咯噔一下。 男編輯又補充道:“就快談完的時候,提了一嘴。他好像有什么急事,要出去?!?/br> 芽姐說:“是,已經走了?!?/br> 其他人問:“你咋知道?” 芽姐說:“那你別管,我知道的事多了,我還知道他有來頭,具體啥來頭,有待考證?!?/br> 第11章 午后,楊勁獨自開車到達公墓。 天是晴的,但并不通透。天地之間,似霧似霾,被地表溫度蒸騰著,體感并不舒適。 一下車,藏青色亞麻襯衫就透出汗濕痕跡,他提著一袋祭祀用的東西,走得不疾不徐。 公墓在市郊,盛夏酷暑,午后兩點,基本沒人來掃墓,楊勁是唯一一個。 城市西南郊,附近有個部隊駐地,除此之外,并無高樓。沿途所見,樓是矮舊的公房,商鋪都是縣城風格,有門臉破敗的“月亮船ktv”,有中醫門診兼營無限極,有驢rou火燒店,還有沙縣小吃。 公墓在鄉鎮邊緣,緊挨著高速公路。車子停在路邊,還要走相當長的一段路。 入口無人值守,楊勁繼續走向公墓深處。 墓碑呈網格狀排列,依山勢起伏,像一張罩在山地表面的大網。 楊勁置身其中,靜默的草木才有了鮮活之氣。 他走到公墓深處,停在一處頗具設計感的墓碑前。 眼前的碑下已生雜草,連雜草的種類也與其他相同。 他放下袋子,上前輕撫墓碑上沿,來來回回,像摩挲親近人的臂膀。 一路走來,他后背的衣服,被汗浸透了一大塊。他松開手,撤回兩步,用手扯開襯衫后邊緣,讓衣服離開皮膚,讓風透進來一些。 “今年太熱了,還不如往年下雨?!?/br> 說著看向不遠處的小柏樹,提起袋子,走到樹下,不知誰留下一張對折的超市促銷海報,看上去還不太臟,他扯起來抖了抖。翻了個面,坐了上去。 袋子里有一小束百合,還有幾瓶酒,一瓶洋酒最為醍目,總量超過了一個正常人的酒量。 他安安穩穩地坐定,打開一罐反霜多一點的啤酒,仰脖子喝了一大口。 一整個下午,都沒有人經過這里。當太陽偏西,墓碑們的影子被拉長時,楊勁的手機響起來。 “小舅舅,你下班了嗎?我媽讓你直接來我家?!?/br> 楊勁正在摳新一罐啤酒的拉環:“不用了吧,這才剛涼快一點,我呆得還挺舒服的?!?/br> 那頭的人隔了兩秒說:“你不會已經呆一下午了吧?” 楊勁沒答話?!皡纭钡囊宦?,易拉罐被打開,他捏著罐子,沒喝。 電話里,小灰灰笑嘻嘻地說:“你姨說了,你不來吃飯也行,我去給你當代駕?!?/br> 楊勁難得露出個笑容:“我都成年人了,不用年年這樣?!闭f這話時,目光看向遠處的墓碑,余暉像慈愛的目光,照得整個墓園一派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