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二來, 大哥也可以和心上人見上一面, 捎帶著送上一些東西,多是些吃的, 也有精心收集的稀奇小物件。 他小時候體弱多病, 虛不受補,一副病怏怏的樣子。 加上那段家里變故, 每日親戚作妖不斷,他受到了驚嚇,顯得愈發瘦弱。 所以她第一面見他, 以為他不過才十歲。 眉眼笑著,輕輕的捏了捏他的臉,把他當孩童一樣逗著。 別人問他都是問讀過什么書、學了什么文章、君子六藝會哪樣。 而她問的是,有沒有乖乖吃藥,早上用飯了嗎,喜歡吃甜還是辣…… 然后就從荷包里掏出一顆糖來,塞到了他手里。 那是他吃過最好吃的糖,像是咬著最上好的牛乳,唇齒留香,甜而不膩。 后來,翟翎赤才知道,只要是她喜歡的孩子,都會有塞糖的習慣。 只是宋家人丁簡單,最小的三公子正在霖州書院上學,這糖到頭來,十有八九都塞到了他這。 一直到見最后一面的時候,她還在給他塞糖。 那日他去母親那請安,無意間聽見了屋內正在商量著退婚的事: 父親的聲音冷靜而威嚴。 “宋家那個養女,我派人打聽過了,是從鄉野出來的,整日在灶下擺弄,女紅詩書都是宋夫人壓著才抱的佛腳,和下人也沒有尊卑之分,更沒有管家之能。這樣的人,以后怎么成為我翟家的主母?” 母親嘆息著:“羽兒的婚事,是我的疏忽……那時你不生死不明,赤兒高燒不退,我也臥病在床,宗族三天兩頭過來鬧一回兒,里里外外都是翎羽一個人打理,要不是宋家出面,這個家可能就垮了?!?/br> “宋家的恩我們自是會念,但是不是拿羽兒的婚事,那姑娘要是宋家嫡女,從小養在宋夫人身邊,也不是不能將就??墒且粋€父母雙亡來投靠宋家的孤女,怎么配得上羽兒?” 母親遲疑了一下:“我瞧羽兒,是真心喜歡那姑娘,那時我心灰意冷,想著羽兒這么苦,難得遇上一個喜歡的,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遂了他的愿……退婚的事情,我不是沒有跟他提起過,只是他那個性子,根本聽不進去勸?!?/br>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退不退婚還輪不到他做主。年少人能長情多久?門當戶對,宜室宜家才是要緊的,再說了,以后若是真的喜歡,羽兒再納進門也不是不行?!?/br> “老爺你是說……” …… 他頂著一口氣,悶著頭跑出了府,騎著沒有長成的小馬駒,一路跑到了宋府。 那人剛陪宋夫人上完香回來,難得穿了一身桃紅色,點了胭脂,稱的愈發清麗好看。 她從轎子里出來,在門前見到有些狼狽的自己,似是有些驚訝,然后瞇著眼睛笑:“怎么了小翎赤?一副慌慌張張的樣子,是不是你哥又沖你發脾氣了?” 他低著頭,不知道怎么開口,然后只覺手一暖,那人往他手里塞了塊糖。 “小翎赤呀,你哥就是那個脾氣,咱不要搭理他。要不你陪我先進去坐坐,我讓遣人去翟府一趟,叫你哥來接你?!?/br> 他手一抖,整塊糖果翻滾在了地上,轉身落荒而逃。 那時候他太過年少,在逃跑的驚慌失措中,各種情緒如同打翻染缸,混成了模糊的酸澀。 里面有為自己做不了什么的恥辱,也有為那人以后日子的惋惜,還夾雜著難過和無能為力。 只不過他沒想過,那是他最后一次見那人。 也是最后一次見到那種糖。 在此后的三年,他幾乎翻遍所有的能找的鋪子,問過所有的制糖人,都沒有找到類似的糖。 翟翎赤捏著手中的糖紙,閉上眼睛。 ——她真的回來了。 ** 驛站的條件比不上府里。 這連綿細雨之下,既沒有門房趕上前來牽馬,也沒有馬夫去拿腳蹬,更沒有小廝過來撐傘。 只有隨車的兩個親兵下了馬后,戴著斗笠靜靜的站在一旁候著,看著翟家兩兄弟掀開簾子,從車廂內出來。 翟翎羽撐開傘,遞給身后的弟弟,自從馬車上一躍而下,幾步就跨上臺階,站在了大門的屋檐底下。 而左手拿傘的翟翎赤,目測了下馬車的高度,也隨著躍下,朝著驛站內走去。 他路過自家哥哥時,發現對方正看著自己,停了下來:“大哥?” 翟翎羽淡淡道:“伸出來?!?/br> “什么?” “右手?!钡贼嵊鹞恐?,額前的落雨剛好垂在了他的眼角,“你從廖記出來,右手一直握著,我遞給你傘,你空著的右手沒有動彈,卻用拿著扇子的左手來接——你在廖記門前,撿了什么見不得人的?” “大哥,你想多了,我就是喝茶的時候燙到了?!钡贼岢嘈α诵?,“你看你也淋濕了,先回去換身衣服,別著涼……” “翟翎赤,你是我帶大的?!?/br> 是,自己是長兄帶大。 一言一行,一個小動作,甚至一個眼神,都無法瞞住他。 翟翎赤握著的右手緊了緊,他看向自家哥哥,眼底的不安、喜悅、擔憂、還有坦然幾乎在同一時間泛起,攪和成一團,最后只留下忐忑。 他伸出自己的右手,慢慢的張開了手指,露出掌心里皺成一團的糖紙。 翟翎羽拿起紙團,用雙手輕輕撫平。 糖紙上的圖案帶著稚趣,藍白色,藍色的底紋,白色的兔子。 他手很穩,聲音卻有些發抖:“你什么時候知道的?!?/br> “顧家壽宴?!钡贼岢嘧煊行┌l干,聲音越來越低,“我見過她一面,但是夜色太暗,看的不是很清楚……哥!你去哪?” 翟翎羽已經大步跨進了雨幕之中,一把奪過親兵手中的韁繩,翻身上馬。 親兵只來得及把自己頭上的斗笠卸下,遞給馬上翟翎羽,就見他一夾馬腹:“駕!” 絕塵而去。 翟翎赤看著自家哥哥消失的背影,那個方向,是去顧家—— 牽著另一匹馬的親兵也跟著上了馬,正打算跟著過去,被翟翎赤阻止了。 他嘆了口氣:“不用跟著,我哥一會兒就回來了?!?/br> 他那個在三軍內還鎮定自若的哥哥,今天是徹底亂了。 現在去顧府,除了討杯茶喝之外,能有什么用? 難道能當著顧家人的面問:“你們府上可否有一位宋姑娘?”或是“我想跟之前退親的宋小姐見上一面,不知可否方便?” 都不能。 ** 顧家執掌漕運,水道船行無論是官是私,都在顧家職權掌控之下。 若是只單單找一個人可能還有些難度,但是幾十個人病人這么大的目標群體,排查的難度就大大降低。 正是因為如此,余初才會求上門去,只是她沒有料到,顧家的效率這么高。 兩人上午剛喝的茶問的問題,到了黃昏,顧家就給出了答案。 送口信的人和余初打過照面,是昨日一路跟著她從船行到小巷的人,叫二狗,身形瘦小,本人及其沒有存在感。 “正月十九日,夜里午時,有一艘北上的船運走了幾十個病人?!倍纺艘话杨^上的雨水,“那日夜里濃霧,加上病人太多,很多人不愿意走這趟生意,最后還是開了幾乎五倍的價格,才由艘野趟子接了活,把人拉走得,所以碼頭上很多人記得很清楚?!?/br> “野趟子?” “野趟子是我們云錦碼頭的說法,一般都是些在水道跑多年的人,攢了些積蓄,就相互湊了些錢,買了艘船跑活。這些人經驗老道,藝高人膽大,很多大船行不敢接的單子,只要賞金合適,他們都會接?!?/br> “他們現在人呢?” “還沒回來,他們野趟子如果外面有活,就會順手接了,轉著連走三四趟,半年一年不回來也是常事兒?!?/br> 余初將船和船員這條線索,從腦子里刪除掉,看起來她猜的沒錯,人應該是運往京都了。 她從荷包里拿出幾片銀葉子,拋給二狗:“勞煩你跑一趟?!?/br> “這些都是小的應該做的,收了賞錢,回去掌柜的是要罰的?!?/br> 二狗接過銀葉子,卻沒有收下,而是從袖子里拿出一封信,連同銀葉子和信都壓在了桌子上,“這是大少爺給您的信,天色不早,小的先回去了?!?/br> 等二狗離開客棧,余初伸手拿起桌上的信,打開信封。 ——里面是去京都的船票,時間在三天后,數量兩張。 余粘著薄薄的兩張票據,覺得這顧大少也著實有些意思。 兩張? 第三十二章 顧文瀾回府時, 暮色已沉。 他在碼頭坐了一天, 看著十八道的水運船行八仙過海, 利用各自的渠道追查消息,終是把余姑娘委托的事情給辦好了。 知道她著急,他回府之前就遣人把消息遞了過去,順路帶過去的, 還有三日后去京都的乘船票據。 他私心里,并不希望她去涉險。 她就那么自在的待在顧府院子一角, 調戲著丫鬟, 逗著文青, 春困的時候趴在窗前, 懶洋洋的笑著。 就好像, 把春日最暖人的明媚都收到了眼底。 他哪怕只是偶爾去看一眼, 也會覺得這滿府的死寂晦暗,也沒那么不能入眼了。 可又覺得, 她理應活成現在這副模樣。 顧文瀾斂著眸, 低頭從車廂里出來,有小廝放好凳子, 撐好傘在一旁等著。 剛走進前院, 常隨小武冒雨急忙忙的迎了過來:“大少爺,小翟大人來了?!?/br> “老爺回來了嗎?”顧文瀾腳步未停, 翟家一門兩虎,同朝為官,所以稱這翟父為翟大人, 這大公子為小翟大人。 戰時漕運無論是在糧草上,還是兵馬轉移上,都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所以兵部和他們顧家常打交道,彼此也算熟悉。 只不過這個翟翎羽,這兩年才聲名鵲起,又是常年在一線領軍,他只耳聞過卻沒有親自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