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若不是楚教授的涵養,換個小心眼兒的,估計聽這話就得惱了。吳教授故然也是文化界名人,但其人名聲,較之楚教授還是頗有不如的。文先生只是拿二人舉例,并未有誰高誰低的意思,倒是陳萱自己做了比較,然后,得一謬論,還大咧咧的拿出來說。她這話一出口,又是頗招人笑了。 魏銀就聽那位陳女士唧的一聲笑,活像只高亢的要下蛋的母雞。文先生卻沒有半點嘲笑陳萱的意思,經前番驚愕,文先生已是鄭重的思考起陳萱的請求,陳萱的確是剛開始念書,可是,這樣的一位舊式婦人能有這樣的向學之心,難道不令人驚嘆嗎?而文先生,起初對陳萱另眼相待,便是因陳萱身上這種不同于尋常舊式婦人的進取。如今,陳萱更是進一步樹立了自己的理想,這不應是被嘲笑的事,而是應被鼓勵的事??!文先生心思電轉間已有決定,他道,“這樣吧,今天有些倉促,時間上來不及了,下月你過來,我為你開一個書單,你可照著書單學習,待將書單上的學識吃透,就可試一試大學考試了?!?/br> 陳萱喜出望外,連聲道,“謝謝先生,謝謝先生?!?/br> 文先生擺擺手,“不當你謝我,當是我謝你,若天下女子皆如魏太太,能這般立志向學,該有多好。我愿魏太太立此志,踐此行,為天下還被困在方寸灶臺間的女子做一表率?!?/br> 陳萱連忙謙虛,“表率我還差的遠,可我會一直念書念下去,我知道我現在沒有什么學問,也不大會說話,可我想,以后能憑自己的本事吃上一口飯。我想著,要是像我這樣既不聰明,也不出眾的都能自食其力,別個像我這樣的普通女子肯定也可以。哎,表率的事兒得先生、教授們這樣有學問的人去做,要不是有你們肯指點我,我現在哪里能有個方向?” 陳萱的確不是那等舌燦生花的人,她也沒有那樣的學問,可她足夠實誠,她說出的話,并不是虛應客套,對于這些有學問的文化界名人,也是真心敬仰,故此,就是言談普通,可她心中的那種感激真真切切的透過她的眼神、她的舉止表達了出來。 這樣老老實實的真話,比一千句舌燦生花的恭維都要動人。 楚教授都說,“我等做學問,便是為了尋求真知,啟迪后人哪。魏太太能立壯志,存理想,這就是新時代女性的表率?!?/br> 文先生、楚教授在一眾文化界人士中頗有地位,他二人沒有嘲笑陳萱異想天開,對陳萱的志向表示了支持,就沒人會再笑陳萱。包括那位尖刻母雞陳女士。 當下還有位著長衫的先生搖頭晃腦的道,“人之為學有難易乎?學之,則難者亦易矣;不學,則易者亦難矣。魏太太只要有向學之心,理想不遠矣?!边@是位矣來矣去的先生,幸虧陳萱已是把《論語》背完了,不然,這矣啊矣的,都不一定聽得懂。 魏家人自文先生這里告辭的時候,心里充滿感激。尤其陳萱心里,對文先生的認知更是上升到了無以倫比的高度,無他,像她這樣的人向文先生請教問題,文先生并不是略做解釋,而是要列個書單出來給他。陳萱現在常用字都認得差不離了,雖然許先生每次都會借書給她,陳萱仍是有一個最大的迷惘,那就是,不同于先前學認字時,看什么書都行,反正一樣是認字?,F在她面對的問題是,要選擇性的閱讀了。 而在這方面,還沒人能給陳萱一個清晰明朗的指導。 這回好了,文先生要列書單給他。 直到腦門兒一疼,陳萱才從喜滋滋的狀態中回神,她抬眼就見魏年剛從她腦門兒上收回的手劃出一道弧線后,指向了一輛小汽車的后座兒,魏年有些不耐煩的盯陳萱一眼,“門都給你打開了,站著發什么呆,進去?!?/br> 魏銀都坐里面了,笑,“二嫂肯定還在想沙龍上的事兒?!?/br> 此刻,陳萱卻是顧不得沙龍上的事兒了,她連一級教授的事兒都忘了,驚詫不已的眼睛帶著一絲好奇打量這黑色的叫小汽車的車,陳萱多想仔細瞧瞧啊,她以前只有出門時在路邊兒見過,還聞過那一種怪好聞的汽車尾氣的味道??晌耗曛贝咚宪?,陳萱沒能多看,就上去和魏銀同坐了。魏年坐前排司機旁邊兒的位置,讓司機去了東四隆福寺附近的一家面料行,帶倆人買衣料子去。 陳萱黃包車還沒坐熟,這坐小汽車更是頭一遭,她只覺咻的一聲,那小車就奔的飛快,街兩畔的行人、店鋪皆化為一道夕陽下的剪影,飛速后退,陳萱覺著,恐怕連天上的鳥兒都沒他們這樣的快。 陳萱緊張的身子繃的筆直,倆眼直愣愣的盯著車前的玻璃窗,眼珠都不會轉了,心臟砰砰砰的一陣狂飆,仿佛立刻就要從喉嚨里咕的跳出來一般。魏銀是個細心人,她覺著二嫂可能是第一次坐汽車,害怕。讓人放松的最好方式并不是安慰,因為這極有可能加重緊張情緒。魏銀就選擇一個話題同陳萱說話,“二嫂,以前可沒聽你說過一級教授的事兒,你是什么時候想做一級教授的?” 陳萱是個非常專注的人,專注人的特點是,同一時間內,只能思考一件事情。陳萱見魏銀問她一級教授的事兒,就把頭一回坐小汽車的緊張給放了,因車上有司機,她悄悄附在魏銀耳際道,“上回聽阿年哥說,一級教授每月足有六百塊現大洋的工錢。阿銀,你想想,這世上還有比這更好的差使?” “那可真是賺的不少!”魏銀也沒想到,大學教授這么賺。 “是啊?!标愝鎮阮^看向魏銀,心里滿是對學問家的羨慕,眼神中透出淡淡向往,“而且,做老師是很受人尊敬的事,我也特別喜歡沙龍上那些學識淵博的先生們說話的模樣,多有學問啊。我就想成為那樣的人??墒?,想成為一級教授肯定不是容易的啊,我就想著,文先生肯定懂的,就請教了文先生。你看,文先生果然是懂的。到時文先生給我開了書單,咱們一起看,你跟阿年哥都這么聰明,肯定比我學得快?!?/br> 姑嫂倆說著話,就到了隆福寺。陳萱下了車,腳踩到面料行門口的青磚時,這才意識到,面料行到了。陳萱心說,這叫小汽車的東西,就是快啊。 陳萱在花錢一事上非??酥?,何況她早拿定主意,故而,只是選了一件深色呢料。魏銀一向懂事,也不肯多要,不過,魏銀年輕,她喜淺色,選的是淺米色。魏年指了件醬色的料子,讓掌柜一塊兒給包了起來,陳萱尋思著,這應該是給魏金金買的。 魏金魏銀是姐妹,要是只給魏銀買,不給魏金買,魏金定要鬧的。然后,魏年又讓魏銀給云姐兒挑了一塊兒。 最后,魏年卻是叫掌柜把陳萱選的那塊深色呢料換了,換成塊西瓜紅的顏色,陳萱小聲同阿年哥說自己的小算盤,“深色的不容易臟?!边@呢料的都要拿出去干洗,干洗一回,也得好幾毛,陳萱多會過日子的人哪,她就選的深色的。 魏年平日里最看不上陳萱這種瞎算計,瞪陳萱一眼,沙龍上的險丟大丑的賬他還沒跟這笨妞兒算哪。陳萱一見魏年瞪她,立刻不說話了,魏年要怎么著就怎么著吧。然后,她還十分沒骨氣的拍了句靈活馬屁,“阿年哥你眼光就是比我好,我現在穿的這件就是深色的,還是這件紅的好,喜慶,一看就叫人喜歡?!?/br> 不知為何,魏年就覺著手指無端發癢,特別想給這諂媚女人的腦門兒一下。 買好料子,三人坐車回家,隆福寺離甘雨胡同的魏家就不遠了,要依陳萱的意思,這么點兒路,走回去也一樣,而且還能省下車錢??伤皇莿偘盐耗甑米锪嗣?,就沒敢再發表意見,乖乖的跟著坐車回了家。第二次坐車,陳萱就沒剛剛那樣緊張了。 待到家里,魏太爺魏時都從鋪子里回來了,魏年果然把那塊醬色料子給了魏金,魏金得塊新呢料,心里甭提多歡喜,在魏老太太習慣性的碎嘴嘀咕魏年總是大手大腳的時候,魏金直接就勸了她娘,“阿年又不是給別人花錢,給自己姐妹買些東西,這是疼姐妹。媽你可別絮叨了,絮叨的阿年再不買了,到時我就都怪媽你頭上?!?/br> 魏老太太眼睛笑成一條線,“好,不說了?!?/br> 陳萱在魏老太太這里略站一站,就極有眼力的回屋換了衣裳到廚下幫忙去了。李氏其實都做好了,見陳萱回來,笑著同陳萱打過招呼,問她們去沙龍可順利。陳萱點頭,去廚柜里抱出一撂盛粥的大碗,放饅頭的淺子,李氏掀開鍋蓋,粥鍋上頭一屜的白饅頭,乍一掀開鍋蓋,熱騰騰的蒸氣和著米面粥香撲面而來,李氏趁熱把饅頭撿淺子里去,之后,蓋上蒸布,陳萱立刻接了端到飯廳里去。倆人盛粥盛菜,一通忙,擺好晚飯,大家也就過來飯廳吃飯了。 吃過晚飯,陳萱悄悄把魏年給云姐兒買的料子給李氏送了去,李氏小聲道,“她一個小丫頭,穿什么不成,這么好的料子,可惜了的?!卑菸航鸫笞彀退n,吃晚飯的時候李氏就知道魏年買衣料子的事兒了。李氏不是個多心的人,她是真沒想到,小叔子還給閨女買了一塊。 陳萱摸摸云姐兒的頭,“云姐兒長得多好看,這眉眼,真是老魏家的眉眼,像她二姑?!?/br> “我也說?!崩钍习蚜献邮掌饋?,謝過陳萱,陳萱不肯居功,“是阿年哥給云姐兒買的?!?/br> 李氏笑,“你和二弟都好?!?/br> 陳萱在李氏這屋說了幾句話,魏時回屋,陳萱就告辭了。 陳萱回屋時,魏年就在屋里坐小炕桌旁看書吶,陳萱說,“我把云姐兒的料子給大嫂子送去了。阿年哥,喝水不?” “先別忙倒水,過來,我有話跟你說?!蔽耗攴畔聲?,他可是憋一天了。 陳萱還是倒了半搪瓷缸的熱水,給魏年放在手邊兒,魏年一直不肯穿棉褲棉襖,陳萱說要燒炕,他嫌有煙火氣,陳萱自己晚上都是穿做了厚棉褲厚棉襖的,連腳上都是羊毛襪子大棉鞋,所以,陳萱是一點兒不冷的,就是看魏年凍的那慫樣,有些出于人道出義的不忍心,所以,時時給魏年備著熱水,叫他暖暖手。 陳萱坐小炕桌的另一側,“什么事?” 還什么事?魏年從陳萱請教文先生問題不知小聲著些引來人圍觀,還險被人嘲笑,一直說到她買衣裳時的瞎算計,魏年說,“要是什么事兒拿不準,別那么大嗓門兒,你沒見有那不識好歹的聽到笑話你哪?!?/br> 陳萱老實的點點頭,有些不確定的小心翼翼的問,“我沒叫阿年哥你丟面子吧?” 魏年“切”一聲,一幅自信到囂張模樣,“我能丟面子么?我是說你,以后說話得注意場合,知道不?” “知道了?!标愝纥c頭如搗蒜,“再有這樣沒把握的事,我就小聲請教?!?/br> 魏年又指出陳萱在沙龍時哪句話說的不妥當,魏年道,“我雖然對于書呆們的事知道的也不多,可楚教授能與文先生平起平坐,吳教授只是文先生沙龍里的普通客人,你說,他們倆誰更有地位?” 給魏年這樣一點,陳萱立刻明白,迅速回答,“楚教授?!?/br> “那就是了。你那話說的不對,就算吳教授是天才,你也不能把楚教授放到吳教授之下,人誰不要面子哪。倘楚教授是個小心眼兒,你這話就得罪人?!?/br> “我真不是故意的?!标愝娴?,“我當時想著,楚教授都博士了,吳教授大學都沒讀過,可見是……這是不能做比的啊?!币膊荒苷f誰讀書少當上教授就比那讀書多當上教授的更有學識。陳萱回過悶兒了。 魏年正色教導陳萱,“以后說話要注意,尤其這種給人分高下的話,輕易不要說?!?/br> 陳萱真心實意地,“我以后一定不能這樣說話,楚教授今天可是給了我許多幫助?!?/br> 見陳萱很肯接受批評,魏年心中稍有滿意,就說起陳萱這瞎節儉的事,魏年都說,“別成天瞎省錢,省不到點兒上。你說,你再買件深色料子,就是兩件衣裳換著穿,在旁人眼里都得說你怎么就這一件衣裳?;▋杉铝献拥腻X,穿一件衣裳,真不知你是聰明還是笨?” 陳萱小聲嘟囔,“我是想著,深色的耐臟?!?/br> 魏年道,“節儉的不是地方,人不能總想著節儉省錢,錢是省出來的嗎?錢是賺出來的。你就是見天的省,十年前一塊錢能買五斤肥豬rou,現在只能買三斤,你這一塊錢,就是攢十年,還是賠了兩斤肥豬rou?!?/br> 陳萱眨巴眨巴眼,“那要怎么著???” “想法子多賺錢?!?/br> 陳萱使勁兒想使勁兒想,最終羞愧的說,“我今年冬天是湊巧,才想到織羊毛衫這法子,賺的錢,也不是很多?!?/br> “可今年就比去年強,是不是?”魏年也不全是打擊,也很注意鼓勵陳萱,“賺錢的事,也不能急,你看我收來的瓶瓶罐罐,也是要在家放很久,有合適的機會才會出手。哪里就遍地都是賺錢的營生呢?平日里多留神就成了。節儉是說不要浪費,并不是摳門兒,錢花在刀刃上,這就是節儉了。那什么省下個三兩毛的干洗費,那是瞎節儉。你做件好衣裳穿出去,別人見你衣著得體,對你印象好,這錢就花得值了。從今天開始,你那債務一筆勾消,別成天想著欠的那幾塊錢,跟頭頂壓座泰山似的?!?/br> 陳萱沒有絲毫猶豫的斷然拒絕,“那不成,一碼歸一碼!阿年哥你說的話,我都記住了,也會用心想的。我欠的錢是欠的錢,阿年哥你教給我這些為人處事的道理,又教我英文,這就是對我特別大的幫助,欠你的錢要是不還,那我成什么人了,豈不跟個賴子一樣了?阿年哥,你是個好人,我可不能因你好就賴上你,叫你吃虧。等我以后好了,我還要報答阿年哥你吶!” 陳萱自信滿滿、精神百倍的從抽屜里拿出洋文書來,讓阿年哥教她今日要學的洋文。 第43章 天冷了 天氣越發冷了, 陳萱早上起床, 一開口就是一陣兜頭的冷意撲面而來,陳萱不由緊了緊身上的棉旗袍,搓搓手,然后, 往手心哈了一口仙氣騰騰的哈啦氣。門外的青磚地上已鋪就了一層白瑩瑩的碎冰薄雪,頭頂的天空也是一片陰蒙蒙冷嗖嗖, 時不時的隨著數九寒風刮下幾粒小冰渣。要不是家里有魏年的手表,陳萱得以為時間還早。自從有一次陳萱半夜三更的起床做早飯, 然后,做好早飯等了兩個小時家里人才起后, 魏年睡覺時就會把手表放在小炕桌上, 還教了陳萱怎么看手表, 省得她總是看星星預估時間。 陳萱先拿掃帚把院子掃了,這么薄薄的一層冰雪,更容易滑人。陳萱干活向來不惜氣力, 她住后院兒,也不會只掃后院兒,連帶著老太太、老太爺和兩個小姑子住的前院兒,一樣掃干凈了。陳萱喜歡早上這安靜的時間, 她還能把昨兒學習的洋文、默誦的詩詞文章什么的,都能再默誦兩遍。之后, 陳萱在草莓園看了看用厚草氈蓋住的草莓, 陳萱怕太冷把草莓凍死, 畢竟不知這東西是不是像小麥一樣能抗凍過冬,為保險計,陳萱給一部分草莓蓋上了草氈子。 收拾過院里的活兒,陳萱渾身都暖和起來,鼻尖兒一層細汗,她兌了些溫水洗把臉,搽些雪花膏,就去廚房準備早飯了。 陳萱一向勤快,家里的活,都是搶著干,什么你少洗個盤子我多洗個碗啥的,陳萱不是那樣愛計較的人。干活嘛,多做一些可怎么了。陳萱就是那種寧可多做一些的性子,她生性老實,凡活計,多做些她安心,倒是每次出門,有時飯前趕不回來,廚下的活就得李氏自己做,陳萱總覺著對不住李氏。 一時,李氏也過來了,妯娌倆說著話,一起做早飯。 這么大冷的天兒,男人們又要出去做事,只喝粥吃饅頭就小菜怎么成,魏老太太特意過來囑咐一句,給老太爺滾一碗糖水蛋。至于魏時魏年的,讓李氏陳萱看著做就成。 李氏道,“杰哥兒他爸也一起吃糖水蛋就行了?!?/br> “阿年哥吃不了糖水蛋,我給他攤個蔥花雞蛋餅?!标愝媛槔膹姆烹u蛋的竹籃里拿雞蛋,跟李氏商量,“大嫂,給孩子們也一人煮個雞蛋吧,杰哥兒明哥兒都是念書的,這么冷的天兒,吃實著些,就能穩著心,穩著心,就不冷了?!标愝嬉郧霸诙寮?,一春一秋都是活忙的時候,嬸子做飯都是足夠吃的,到了冬天,地里活計少,嬸子為人精細,飯也是能少做就少做。陳萱一向老實,她也不會搶吃搶喝,無非是多了多吃,少了少吃??啥炷菢永?,睡前在炕洞里塞的一把柴,到后半夜就沒半點兒熱乎氣了,肚子餓的貼著心,心里就空落落的,一直到天明時,就覺著,那冬天的寒意仿佛并不是來自朔北的風雪,而是自心口都透出那樣一種冷來。 李氏猶豫的聲音喚回陳萱淺淺的思緒,“老太太能答應么?”李氏兩兒一女,她是極愿意讓孩子吃好些的,尤其這樣的冷的早上,就是,她柔順慣的,擔心魏老太太精細,不愿意。 陳萱近來倒是敢拿些主意,她悄悄同李氏商量,“還有大姑姐家的豐哥兒裕哥兒哪,咱倆不吃,就是給孩子們一人煮個雞蛋,老太太那里也得有一個,大姑姐阿銀也一人吃一個。這樣,老太太一準兒不說的?!?/br> 要不是為了孩子,李氏再不敢附和陳萱這主意的。果然,煮雞蛋端上去,魏老太太面色就不大好,陳萱連忙說了,“就是老太太和孩子們,一老一小,今兒天冷,吃上別委屈了。大姑姐和阿銀都是做姑奶奶的,在娘家也不能受委屈?!比缓蠼o孩子們都分了。魏老太太眼尖,一瞅就瞧明白了,心里倒是沒惱,相反,老太太還隱隱有些滿意,起碼這倆媳婦不是那等貪嘴的人。 魏銀道,“大嫂二嫂,以后別這樣,吃就一起吃,大家都吃,就你倆不吃,這樣不好?!?/br> 李氏笑,“我倆不愛吃?!?/br> “是啊是啊,這大白饅頭,吃著就特別香了?!标愝骊税雮€饅頭,低頭喝口粥,就著今秋腌的醬黃瓜,嘎吱嘎吱的,嚼那叫一個滿足。 魏年心里卻是有些說不出的滋味兒,只覺這向來合他心意、審美、與口味兒的黃澄澄、香噴噴的蔥花雞蛋餅也無甚滋味兒起來。 吃過早飯,李氏收拾餐桌,陳萱同李氏說了一聲,趁這功夫出門把門口的冰渣雪粒子的又掃了一遍,外頭是真的冷,起床時剛掃過,這又是結了一層薄冰,得下大力氣,才能掃干凈。 陳萱正掃門口,魏年就出來了,把頭上的狗皮帽給陳萱扣腦袋上了,說她,“出來怎么也不知道戴帽子,這還下雪哪?!?/br> “這哪里算是雪,一點兒冰碴子。我不冷,身上這棉衣厚實,一干活就出汗?!毕虢o魏年扣回去,奈何魏年在她腦袋頂隨意拍了兩下,就邁著大長腿往胡同口去了,陳萱看著魏年仍然是西裝三件套外搭一件今年新做的深色厚呢料大衣,不禁摸摸頭上的狗皮帽,魏年從來不戴這種土氣的帽子的,這不是特意拿出來給她戴的吧? 陳萱覺著,有這種可能。 哎,阿年哥可真是個好人。 陳萱這樣想著,心里又不禁有些酸酸楚楚的滋味兒。也真是奇怪,以往陳萱兩輩子的人生,從沒人這樣待她好過,她也沒覺著怎樣。突然間,這樣一個寒冷的早晨,有人特意給她拿來一頂狗皮帽,盡管陳萱是真的不大冷,可是,抓抓那能護住耳朵的狗皮帽,仍是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暖自心底升起,似乎連落在眼睫上的碎冰碴都因暖意融化,不小心落入陳萱的眼睛里,倒像是有些要哭泣的模樣。 陳萱吭哧吭哧的把門口打掃干凈,魏年就坐著輛小汽車過來了,陳萱這才知道,魏年是出去找車了。陳萱拿著掃帚跟魏年一道家去,她手指有些用力的捏一下掃帚把兒,關心的問,“阿年哥,你里頭就件羊毛衫,冷不冷?” “不冷?!蔽耗陜墒殖笠驴诖?,頭發是用發膠打理出來的油光水滑的大背頭,配著魏年一張俊俏的臉,他是堅決不冷的。 陳萱看他這般鐵齒,也沒法子。魏年進去說叫了車。魏老太太俯身給魏老太爺穿上炕頭兒上烤著的棉鞋,魏老太爺一手扶著長子下了炕,他是從苦日子過來的,還說哪,“就這么兩步半的道,還叫什么車啊。走著就行啦?!?/br> 魏年道,“也不單是為了爸你,這不是還有杰哥兒明哥兒,他倆都年紀小,學校在東單那邊兒,離得也遠,干脆一趟走得了,先送他倆去學校,咱們再到鋪子去?!?/br> 魏老太爺疼惜兒孫,也沒再說什么。 魏年叫上魏杰魏明,一道出門去了。 因天氣不好,魏老太太今天也沒有出門看戲,大家都在屋里織毛衣,或是說些閑話。天兒這樣的冷,魏金張羅著中午吃燉羊rou,魏老太太瞧著灰朦朦的窗外,時不時有裹著寒風的冰碴細碎的撞擊玻璃窗的聲音,點頭,“燉羊rou也成,咱家有上好的大白蘿卜,剁些蘿卜進去,香。多燉些,中午裝兩大砂鍋,給鋪子送去。再搟些面條兒,到時一起送去,他們添些水,在煤火上一熱,水開了直接下上面條,就是上好的羊rou面。冬天吃暖和,你爸也愛這一口?!?/br> 魏年吃東西精細,最不愛這羊rou蘿卜一起燉的,說是串味兒。陳萱單獨在小灶上給魏年燉了一小砂鍋的燜羊rou,陳萱沒什么特別的手藝,也就貴在細致些。叫魏金瞧見,還絮叨了陳萱一回,陳萱話少,沒理魏金,只要陳萱不吃羊rou,魏金絮叨也是白絮叨。不過,魏金還是在魏老太太跟前碎了一回嘴,“媽你是沒瞧見,二弟妹單獨給二弟做小灶兒哪,說二弟不愛吃蘿卜。唉喲喂,那叫一個細致,用咱家那景德鎮買回來的老砂鍋,放煤火上,小火慢燉,那香味兒,跟大柴禾鍋里燒出來的可不一樣?!?/br> 魏老太太遞了塊蓮蓉酥給大閨女,理所當然,“這做人媳婦的,可不就得這樣服侍男人么?!?/br> 魏金接過蓮蓉酥,嘖嘖兩聲,“別說,二弟妹這服侍人上頭,真有一手?!?/br> 陳萱非但單獨給魏年燉的砂鍋羊rou,里頭除了生姜、八角、鹽、桂皮、冰糖等調料,什么串味兒的東西都沒放。她還找出前兒和李氏去菜市買的蓮藕,切成了片。切了凍豆腐、白菜頭,一樣樣的都放碗里,也沒下鍋煮。陳萱跟李氏商量的,“這些菜,提前放鍋煮了,容易煮飛了。就這樣拿過去,要是愛吃,到時鋪子里也有煤火,在砂鍋里一熱,現成就能吃,也新鮮?!?/br> “這主意好?!崩钍弦操澩?。 陳萱就是這樣的人,有人對她一分好,她恨不能還人十分。 可是,即便她有這樣的心,第一個對她這樣關心的人,兩輩子,也只有一個魏年。 陳萱不會覺著委屈,這世上,誰活著也不容易,她父母去的早,叔嬸肯定要先顧自己的娃。她同魏家,更是無親無故,上輩子魏家也沒餓著她凍著她,無非是魏年不論如何也不喜歡她。這輩子,倒是她早早的跟魏年說開了親事,才知道,原來魏年是這樣好的一個人。非但教她洋文,還會在這樣的大冷天,送她一頂狗皮帽子。 陳萱很珍惜的把這個帽子在魏老太太的熱炕頭兒上烤了半日,知道這是以前給魏年做的帽子,魏年戴的不多。把帽子烤得暖暖和和的,陳萱就妥帖的放到了衣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