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魏老太太哼一聲,想想陳萱這話也在理,雖然魏老太太認為兒子有這樣的好料子沒來先孝敬她讓人惱,可總算料子是別人送的,總比真花二兩金子要好。魏老太太氣焰稍平,又有李太太、趙太太勸著,“哎,我們也是聽人一說,誰知是真是假?老太太您可別惱,這都是我們說錯了話?!?/br> 魏老太太與兩位太太道,“你們哪里說錯了,要不是你們說,我都不知這些洋料子這樣費錢,以后咱們可不做了,不是咱家的家風?!?/br> 兩位太太連忙轉了話題,陪著魏老太太說起過年的事來。 待中午用飯,正陽樓的席面兒,自是比魏家自家烙的羊rou餅、rou包子什么的體面。陳萱陪坐下首,小心翼翼的沒惹魏老太太不悅。只是,當天晚上,魏老太太還將大衣的事細問了二兒子一回,魏年說他娘,“這算什么好的,娘你給我姐那塊才是真正英國名牌,你給大姐那塊,起碼值五兩金子。我后得的這塊,比那塊花呢差遠了?!?/br> 魏老太太聽說大閨女搜刮走的那料子這般值錢,當下整個人都有些不好。 魏老太爺把手里的銅嘴紅木煙管在炕沿上敲了兩下,遞給魏老太太填煙,直起有些佝僂的身子問二兒子,“哪里來得那般好料子?” 魏年道,“有幾個英國佬淘換東西,我幫著牽了個線,這不過是一點謝禮。爹,可惜咱們沒門路,不然,現在要是弄些英國料子來賣,也能賺一筆。我看,這些舶來貨,越來越火了?!?/br> 魏老太爺道,“咱們北京,到底不比上海?!?/br> 魏年道,“爹,明年我想請個先生來學點洋文?!?/br> “學那做甚?”接過煙管,魏老太爺劃洋火點上,抽一口,吐出淡淡煙霧,瞇著眼睛問。 魏年坐炕沿跟他爹說,“就我先前給英國佬牽線的事,我得的這些,不過是人家剩下的。我看那給英國佬辦事的也沒什么了不得,無非就是會幾句洋文。再說,現下您沒瞧見么,北京城里洋人洋貨越來越多,會些洋文不是壞事,起碼有用著時不用求人?!?/br> 魏老太爺又吸一口旱煙,緩緩吐出一股濃烈的旱煙味,道,“嗯,過了年請個先生來家教你?!?/br> 魏年見他爹沒別個吩咐,就回房睡覺了。 待魏年走后,魏老太爺才說魏老太太,“你別什么都給大丫頭,她這都出嫁的人了,趙家什么沒有?!?/br> 魏老太太捂著心口,心疼的直抽抽,“我要知道那料子那般值錢,我早鎖起來了。這個阿年,不提前同我說一聲?!闭麄€新年,魏老太太就在心疼衣料子的心緒中度過了。 不同于魏老太太心疼衣料子心疼金子,魏年對陳萱今天的穿戴還是很滿意的,想著陳萱雖有些土氣,可給好衣裳一襯,也不大明顯了。又因著父親準了他學洋文的事,魏年回屋時心情不錯,還說陳萱,“那大衣穿著不賴吧?” “何止不賴,我聽李太太說,這種英國料子,一身衣裳就要一兩金子,有這么貴?”陳萱兩輩子也沒穿過這樣貴的衣裳,更沒見過一兩金子。 “你聽李太太胡說,她那人,跟個大炮似的,嘴上哪里有個把門?!?/br> 陳萱聽說沒那樣貴,才算稍稍放心,倒了杯水給魏年。魏年同陳萱道,“過了年有空把西配間打掃一下?!?/br> “可是有用?” 魏年把學洋文的事同陳萱說了,陳萱知道上輩子魏年也是學過洋文的,只是,上輩子魏年可沒有這樣細致的同她說學洋文的緣故,陳萱自己不識字,卻也知道識字是極好的一件事。陳萱立刻道,“明兒我就收拾?!?/br> 魏年笑,“也不用這么急,請洋文先生也得年后了?!?/br> 陳萱由衷的說,“學會洋文,做事就更厲害了?!?/br> “哎,你不曉得,現在有許多從國外留學回來的留學生,又有見識又有學問,這做生意,不進則退。你看城里那些個洋貨鋪子,多火爆。咱家就是沒海外的門路,眼下生意還成,以后就不好說了。我這學了洋文,也好找些英國佬、美國佬的探探路?!蔽耗暾f著,眉宇間的神采飛揚讓陳萱不由看入了神。 魏年見陳萱看自己都看直了眼,連忙收斂顏色,輕咳兩聲,正色道,“你可不要喜歡上我啊?!?/br> 陳萱看他一本正經的提這種要求,得慶幸自己早活過一輩子了,此時不覺心酸,只是好笑,陳萱道,“咱們不是說好的嗎?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只管放心,我剛是在想,”陳萱忽地慧自心生,道,“我是在想,你說城中有那些有見識的留學生,又會說洋文,要是想同外國人打交道,出錢請他們幫忙不成嗎?” 魏年道,“你說的容易,真有本事的人家都自己干了,還有些出國混幾年回來的,自己個兒洋文都說不俐落,別個還有啥能指望他們?再者說,做生意可沒你想的這么容易,想找個可靠的人不容易,想找個壞事的可再容易不過。自己不懂,就容易被人糊弄。咱爹做生意,都是自己在這行里趟一趟道,才知這一行是怎么回事?!?/br> 陳萱點頭,“是這個理?!?/br> 第7章 不一樣 年前,魏家請過掌柜,又給掌柜伙計的都發了過年的銀錢,鋪子便正式放年假了。魏家這里還有些年禮有走,譬如,幾家生意往來人家,還有就是魏家的親家趙家。 這些,就是魏家男人們的事了。 不過,有一樁,是魏銀做的,那就是,給房東許家送了兩包點心兩條魚,還有就是明年的房租。 要說,魏家也不是沒錢在北京城置宅子,可就像魏老太太說的,咱們有家啊,咱們家不在北京城,在北京,這是來做生意的,以后老了,還是要回老家的。 所以,完全沒必要在北京城置宅子。 于是,魏家這些年,一直是租別人宅子住。 好在,這院子也不小,三進院子,二十幾間屋子,足夠魏家人住了。 給許家送房租的事,魏銀叫著陳萱一道去。魏銀的話,“讓二嫂去認認門兒?!?/br> “有什么好認的,就是前后院?!蔽豪咸洁熘?,掀開大鍋,一陣燉rou的濃香便撲面而來,不要說廚房,就是整個魏家,都給這燉rou香的了不得。李氏遞上筷子,魏老太太接了筷子在rou上一扎,便扎了個通透,魏老太太笑的眉眼彎成一線,“這rou好了,別再添柴了?!?/br> 李氏應一聲。 魏老太太回頭見陳萱在一畔站著還往鍋里瞅,遂揮了揮手,“去吧去吧,你成親那天,許太太也是來過的,去認認門也好,前后鄰的住著?!?/br> 陳萱知道向來年下燉rou,魏老太太要吃第一口,如今這rou燉好,魏老太太想是擔心她留下來吃燉rou,方打發她同魏銀一道出去。陳萱也不多說,她雖也喜歡吃燉rou,可還沒到饞的地步,就同魏銀去了。 陳萱回屋把出門的大衣換上了,魏銀也換了新大衣,倆人相視一笑,魏銀拎著點心包,陳萱提著竹籃,里頭是兩條凍魚。許家這原是處四進宅院,說是祖上傳下來的,如今許家老爺也沒什么營生,就指著賃院子的銀錢過日子。許太太見著魏銀陳萱過來,連忙自廚下出來,熱情的招呼倆人進屋。 許家也是舊式人家,不過,同魏家做生意的人家不同,許家祖上說是念書的。一進他家堂屋,迎面而來的就是正堂墻上掛的一幅花卉卷軸,卷軸兩側是相宜的對聯,至于寫了什么,陳萱就不認得了。許太太在上首坐了,請魏家這對姑嫂也坐,許家的那位姨太太已是洗手端了熱滾滾的茶來,許太太笑看向陳萱,“今年府上添了人口,我一直想過去同你家老太太說話吶,偏生不是這事兒就是那事兒,倒是你們先過來了?!蓖愝嫖恒y問了好。 二人遞上禮物,許太太直說客氣。 魏銀又送上明年的租金,許太太笑接了,同那位姨太太道,“咱們新蒸的高梁紅棗的粘窩窩,這會兒正是好吃,拿兩個給阿銀和二少奶奶嘗嘗?!?/br> 陳萱見許太太穿的是一身洗的發白的棉旗袍,身上的首飾不過耳朵上一對細細的銀耳圈,倒與自己戴的有些相似。魏家賃的是許家三進宅院,許家自己住的,反就是這一處截開的大院子,院子雖大,也不過十來間房,可見許家生活并不寬裕。而且,據陳萱上輩子知道的,許家六個孩子,不論兒女都要去學堂念書,每年又是一筆不小開銷。許家不是富裕人家,就是他家的粘窩窩,怕也只有在過年時才會蒸上一些,陳萱覺著不大好意思留下吃,魏銀同許太太很熟,已是笑瞇瞇的應承了,“唉喲,我年年冬天就盼著許嬸嬸你蒸的粘窩窩?!?/br> 許太太笑,“阿銀你是常來的,二少奶奶是頭一遭,二少奶奶莫拘束,我家老爺同府上老太爺是極好交情,只當自家就是?!?/br> 陳萱連忙應了。 許姨太太端著個黑漆茶盤進來,茶盤上兩個粗瓷小碗兩雙木筷,一碗里放了一個新出鍋熱氣騰騰的高梁米和了紅棗蒸的窩頭,因高梁米發黏,故而叫粘窩窩。別看北京城里許多高檔飯食陳萱不一定見過,但這粘窩窩,以前在老家過年時,嬸嬸也要蒸的。見魏銀接過碗吃了,陳萱也沒推卻,接過嘗了嘗,的確好吃,高梁面好,棗也甜。陳萱道,“這窩窩蒸得好吃?!?/br> 許太太笑,“這是我們院里的老棗樹結的棗,這樹也有兩三百年了,每年八月十五打了棗,我都曬了存起來,年下使著蒸粘窩窩吃。高梁面是我們鄉下的一位族叔給的,我嘗著,以往年在面鋪子里買的要好些?!?/br> 對米面,陳萱再熟悉不過,說,“這是今年的新面?!?/br> 許太太越發高興,“是?!?/br> 魏銀問,“許嬸嬸,二妹三妹不在家么?”這問的是許太太家的兩個閨女。 許太太道,“她們今天學校放假,估計是學里的先生有課業交待,一會兒就回來了?!?/br> 因著許家兩位姑娘不在,而且,過年家家都忙,所以,吃過許家的粘窩窩,魏銀陳萱就告辭回家了。許太太很客氣的讓家里姨太太裝了一大青花碗的粘窩窩,請魏銀帶回去給魏家老太太、老太爺嘗嘗。 魏銀也沒客氣,謝過許太太,就與陳萱回家去了。 倆人回家時,魏老太太果然已經吃過燉rou了。這倒不是陳萱神機妙算,是年下這rou燉的咸,魏老太太一上午就喝了三茶缸子水,卻茅房數次。 上午燉rou,下午炸魚。 除了要過油的大鯉魚,還有就是一瓦盆的小銀魚,這種魚極小,不過寸許大,收拾好了裹上面糊炸個酥透,是極下飯的。魏家人都愛吃這口,魏銀也跟著一起在廚下忙,她時不時的就要拈一只來吃。魏銀一向討人喜歡,她不是只自己吃,一時還要喂大嫂、二嫂吃,叫魏老太太瞧見,難免念叨一回,“年還沒過,就都叫你們吃沒了?!?/br> “炸出來還不就是叫人吃的?!蔽恒y道,“媽,我給你在小灶上熱了饅頭,就著這剛炸好的小魚,你跟阿云吃兩口吧?!?/br> 魏老太太頓時沒意見了。 后半晌的時候,許家兩位姑娘過來找魏銀玩兒。 魏銀拿了點心,三人去魏銀屋里說話,待許家兩位姑娘走時,陳萱把洗好的大青花碗拿出來,笑道,“正好一道帶回去?!?/br> 魏銀一拍腦門兒,笑,“看我,都忘了,省得我再跑一趟了?!卑淹虢o許家兩位姑娘帶了回去。 其實,陳萱有些事挺想不通的,她私下同魏銀說,“阿銀,你比我聰明,你幫我想想。說實在的,我看,許家家境一般,你說,怎么許家這么多孩子還要念書呢?我聽說,念書挺貴的,北京城的學堂更貴,要是許家孩子不念書,出去尋些營生,日子肯定比現在好過?!?/br> “許家跟咱家不一樣,他家是書香人家,祖上就是念書的。你看,家里都窮成那樣了,我同二嫂說,咱家雖不算有錢的,可平日里吃穿總不愁。許家一天三頓,平日里就是咸菜大醬窩窩頭,可就這樣,許家叔叔連家里女孩子都要供著念書?!闭f著,魏銀將手一攤,無奈道,“咱家就不成,咱們家,就男人念書,女人都不識字,人家現在都管這叫睜眼瞎。阿云這么大了,也不叫她念呢。要我說,這都是舊觀念?!?/br> “許家,我看也是舊派人家,他家還有姨太太吶?!标愝嬲f。 “人家娶媳婦上舊,念書上可不舊?!蔽恒y快人快語。 陳萱才知道,原來,世上的人家也不都是一樣的。 陳萱又說,“阿銀你不識字么,我看你識字的???” “那都是二哥以前念書,我偶爾學的。念書有什么難的啊,爹是不叫我念,要是叫我念,我一準兒能考上那個叫大學的學堂?!蔽恒y很是同二嫂嘀咕了一回。 第8章 借錢 陳萱雖則上輩子就知道許家,也與許家認識,只是,她性子沉悶,不討喜,什么事都愛憋在心里,再加上上輩子一顆心就在魏年身上,自己過的煎熬,歲月亦是蹉跎。如今重來,放開魏年,陳萱發現,身邊許多事是值得自己多想一想的。 陳萱兩輩子頭一遭發現,原來,世上還有許家這樣的人家,窮到吃大醬咸菜窩窩頭,也要供家里孩子念書。而且,不只是男孩子念,女孩子也一樣到學堂念書。 這樣的人家,叫書香門第。 書香門第。 陳萱在唇齒間無聲的咀嚼兩遍,心中有些難言滋味。 陳萱給魏年收拾西配間越發用心,就是那張魏家人除非算賬時才用的有些陳舊的書桌,都被陳萱一遍又一遍的擦到光可鑒人。連帶著西配間的窗簾,椅子上的坐墊,都被陳萱拆洗的嶄嶄新,魏老太太瞧見她把西配間的地磚縫都打掃的纖塵不染,嘀咕一句,“對阿年的事倒挺上心?!?/br> 陳萱其實不是對魏年的事上心,她就是覺著,念書這事,當真是一件極了不得的事。 魏銀雖然說自己識的字也不多,不過,魏銀卻是能幫著魏老太太記一記賬的。大嫂李氏在娘家也是學過認字的,所以,平日里采買菜蔬的事,都是大嫂李氏來辦。陳萱并不是眼紅大嫂這采買的差使,她就是覺著,認字當真是一件極有用處的事。 不像她,一個字都不認得。 像魏銀說的,現下都管這種人叫睜眼瞎。 睜眼瞎。 年三十的時候,后鄰許家送來許家老爺寫的對聯,魏老太太讓魏杰魏明兩個孫子貼在門口,魏云跟著哥哥們一道貼對聯。魏銀則去了西配間裁紅紙,陳萱把炭盆給她端過去,又給她倒了一碗熱茶水,說,“西配間兒沒個火,怪冷的,老太太屋里裁也一樣啊?!?/br> “以前也想不起來西配間,二嫂你把西配間收拾的這么好,這里寬敞,媽屋里東西多,太擠了,就過來裁了?!蔽恒y俐落的把紅紙鋪好,陳萱幫她比對齊了,隨口問,“這紅紙裁來做什么?” 魏銀道,“做紅包啊,過年了,咱們做長輩子,初一阿杰他們要拜年的?!?/br> 陳萱心里一陣發慌,繼而臉上有些火辣,就聽魏銀說,“二嫂,我一起幫你做了吧?!?/br> 陳萱忙不迭的應了一聲,心里卻是愁的要死,她怎么把這事忘了呢。是啊,明天是大年初一,孩子們拜年,做長輩的,都是要給壓歲錢的??! 可是,她嫁過來時,除了這幾件嫁妝,嬸子沒再多給一文錢,幾個侄子侄女的紅包要怎么辦?上輩子,上輩子……上輩子在魏家的第一個新年,她那時剛進魏家門,魏年不喜,婆婆刁鉆,再加上過年各有各的忙,也沒人提醒她,她自己也沒想到。那一年的初一清晨,陳萱窘迫的恨不得鉆地縫里去。到后來在魏家的十幾年新年,她一樣沒錢,都是給侄子侄女的做件新衣做雙新鞋什么的。 這可如何是好呢? 現做衣裳做鞋也來不及了啊。 哎,就是現做衣裳鞋襪來得及,她也沒料子給侄子侄女的做衣裳鞋襪的。 陳萱愁的,對著一桌子雞魚肘rou的年夜飯都沒吃幾筷子。 好在,魏老太太對媳婦的要求一向是干得多吃得少,見陳萱吃飯克制,魏老太太很滿意。 陳萱愁的緊,想著早些回屋想個法子,偏生年三十要守歲,魏老太太張羅著打牌,陳萱雖不會打牌,也被魏老太太留在一畔服侍著添茶水、攏炭盆,還要兼給魏老太太納鞋底,這是魏老太太明年春天要穿的單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