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是當真很久都沒有人回來過了,打開房門的時候,仿佛都有灰塵在空氣中散舞,迎面撲來。 陸之南卻如若未覺,關上了大門,隔斷了在外的其他所有的窺視與猜測。 六年未曾歸來,早就斷了水,也斷了電,若非這房子是他家的,恐怕也早就找不著了,沒了。 他站在那里,忽而間,打了一個響指。 一縷光暈從他的指尖綻開,照亮了黑暗中的屋室,直至光暈越來越大、越來越亮,便輕輕一拋,將那團光暈扔到了燈泡之上。 剎那間,整個室內軒敞明亮,被照的徹透。 抬手拂過,指尖若有光暈閃爍,仿佛有一道無形的光刃掠開,削去了桌上所有的灰塵,不過一瞬,那蛛網密布、滿是塵埃的桌面,竟變得干凈光潔。 被所有人所稱道、足夠令人望而生畏的力量,卻被他此刻用來,小心翼翼的打掃著這久不住人的房子,直到所有家具被光刃擦拭的干凈,明窗凈幾,一塵不染。 陸之南站在小木桌前,終于在自己慣常的位置坐下。 六年過去,他早不是昔日那個還要哥哥抱的小孩,身量長足,坐在小凳上,這木桌子竟是有一些矮了。 可他如同未曾察覺般,或者說,察覺了也未曾在意。 他放下了手中一直拎著的紙盒,小心翼翼的展開,剎那間,一股櫻桃、芒果混合的果味香氣撲面而來。 是一個芒果冰激凌奶酪蛋糕,有鮮紅的櫻桃點綴在其上。 他將手伸到了口袋中里去,取出了那個早已經有些氧化褪色的金屬生日牌,插在了蛋糕的表面上。 高處的暖光猶如螢火的光暈,一點一點消散,在沒有人補充能量后,終于耗盡了能量,消失在黑暗盡頭。 狹窄的屋室內,短暫的光明后,又復歸于黑暗。 火花一聲濺響,蓮花狀的生日蠟燭驟然打開,黑暗中響起了電子音樂單調的旋律,一遍一遍,不知疲倦,直至蠟燭燃盡、音樂不再。 “哥,今天小壽星十八歲了,家里有人等你回來過生日?!?/br> “你怎么還沒有回來呢?” 第49章 act1·畸骨 遠方的遠方, 遙不可及處, 塵埃未盡,硝煙未滅。 一片哀鴻遍野,不斷有傷患被送入了醫療所, 祈求可以保住這一條性命, 祈求自己還能做戰士,繼續踏上戰場。 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消毒水氣息,一絲一絲刺激著人的神經。 年輕的醫療官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 有些吃力的直起身體,因為短時間內消耗了大量能量,他看上去極其疲憊, 面容是浸了水后的冷白,幾乎尋不見半點血色。 一天一夜都不曾合眼,過度勞累的身體不斷叫囂, 可是還有傷患在等待,他并不能倒下。 周圍人都膽戰心驚的看著他, 更有部分揪心的目光投到了病床上的傷患上,那個人看上去相當的凄慘, 渾身上下滿是污血,肚子破開了一個大洞,腸子橫流。 醫療官未曾開口,只是朝身后伸出了手, 立刻便有人將晶石放入了他的掌心。他五指并攏, 收成了拳頭, 短短時間內,那枚晶石中的光澤就急速黯淡下去,從價值昂貴變得一文不名,乃至最終化成了灰白的粉末。 而他仿佛已經習以為常,彈了彈手指,拭去了手上的晶灰,再度回到傷患身前,將手搭到了破碎的傷口處。 所有人都屏息看著這里,即便在過去的時日、在這一天一夜里來已經上演過無數次,他們每一次看到,都唯有驚嘆。 那仿佛是造物主的神跡,傷患肚腹的破口處,血rou像抽芽的枝條一般蠕動,細胞不斷分裂、再生,以rou眼可見的速度成長、修復。 終于那個被撕裂的傷口愈合,除卻顏色看上去非常新嫩、淺淡,甚至完全看不出先前被破開過一個大洞。 接下來的事情便不由這名醫療官負責,他向后退了一步,將空間讓給其他醫護人員,卻因為消耗過度、手腳發軟,身體踉蹌后仰,險些栽倒在地。 立即便有人扶住了他,望著醫療官素白的面頰、觸碰到他冰冷的雙手,擔憂道:“陸醫官,你還好嗎?” 一天一夜來數不清處理了多少重癥傷患,從一個病區輾轉到另一個病區,沒有一刻可以停歇。 醫療官道謝了一聲,抽回了手,堅持自己站起來,可是他的語氣,虛弱的任何一個人都能夠聽出來:“還有嗎?” 那其實應該是沒有再需要他出手的了,一開始便是處理重癥傷患,越往后情況越輕,剛剛那個肚腹破開的士兵其實是后面才被送來的。 卻有人十萬火急的跑來,耳語數句,立刻便有人走到了身前:“陸醫官,審判所那邊送了一個傷患來,您如果愿意可以去看看” 醫療官并沒有應答,可邁動的腳步正是朝著那個方向,他快速的走了兩步,忽然間搖晃了一下,險些踉蹌倒地。 這已經是短短時間內的第二次,報信的人連忙將他攙扶住。 “不是還有醫官在那邊嗎?一定要陸醫官過去嗎?” 是先前的人開口,有心想要勸他,滿面擔憂。 審判所其實跟他們沒什么關系的,就算求助到了他們頭上,也完全可以敷衍過去,更不要說醫療所的所長就在那邊,完全沒必要再過去。 但其實他們心知肚明,假如那名醫官可以解決掉,那就不會再過來,尋找陸醫官了。 “審判所?” “是,剛送來的,據說是執行絕密任務,受了重傷?!?/br> 被送來的人,無論是普通人還是異能者,哪個不是受了重傷? 跟在醫官邊上的人欲言又止,他知道醫官已經堅持了多久,在過去的時間里他已經是第七次吸收晶石,這樣高強度的勞作足以令大多數異能者崩潰,他眼下需要的是一個徹徹底底的睡眠,好好地休息一陣。 但那個詞好像觸動了醫療官的神經,他點了點頭,跟著報信人一起過去。 病房中傷患的情況非常不妙,那應當是異能者,遍體鱗傷,滿身是血,肚腹處破開的口子比先前那位還要驚人,幾乎是斷成了兩截,能夠活到現在完全就是個奇跡。 但這些還不是最糟糕的,致命的是,他不僅身體內部的能量暴動,連腦海深處的意識都仿佛被黑絮污染,整個人仿佛都被籠罩在一團黑霧之中,隨時隨地都有可能失去性命。 聽聞的腳步聲,見著他來,原本的醫官如同見著了救星,疊連聲道:“小陸,你快過來看看!” 那名異能者傷的非常凄慘,據說是從異獸口中逃出來的,幾乎被咬成了兩半,按理來說早就該死去了,卻依靠著源源不斷的能量晶石與珍貴藥劑,竟然把一口氣吊到了現在。 醫官快速的跟他解釋,原本是應該送這名異能者去中央城那邊的,但是他現在的狀態完全支撐不住,最近的基地就在這邊,只能送過來,死馬當活馬醫了。 昏迷中那名異能者不住的抽搐,有人用熱巾拭干凈了他臉上的血污,露出了掙扎的面頰。 年輕的醫療官站在原地,目光從異能者面容上掃過,移到那可怕的傷口上,仿佛在遲疑。 立刻旁邊等待的異能者就焦急了:“陸醫官,實不相瞞,我家小少爺地位尊貴,如果您能夠救他一命,日后有什么要求隨便提馬上調離這個偏遠的基地、去中央城都可以!” 走廊里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的是一聲斷喝:“閉嘴!” 那人憤憤的轉過頭去,在看到來人的剎那,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立刻閉上了嘴巴。 醫療所所長面皮緊繃,甚至冷淡的看著這個大言不慚的異能者,然而更加可怕的是他身旁那人的眼神,如有濃墨渲染,晦暗的如同山雨欲來。 這是將他們從異獸口中救出來的那人,來自于神秘的審判所,駭得先前各種許諾的異能者一句話都不敢說。 一片寂靜中,醫官忽然劇烈的咳嗽起來,那幾乎是要將心肺都咳出來的架勢,立刻就把他旁邊人唬的一個哆嗦。 醫療所里誰不知道,那個年輕的陸醫官,異能強歸強,但身體一點兒都不好。 那咳嗽聲漸漸止住了,醫官笑了一下,伸出了手,那聲音還是虛弱的:“人民軍隊不拿群眾的一針一線啊,小同志?!?/br> 水藍色的晶石在空氣中湮滅成了粉末,年輕的醫官轉過了身來,露出一張顏色冰白的面頰。他看上去極其之疲憊,可眉眼溫柔,笑容溫暖,說不出的安定人心。 來人卻是一怔,失聲道:“之北?” . 賀家。 早早發出了請柬、通告了大半個中央城,卻于宴會的當天突兀取消,驚破了眾人眼珠。 無數揣測與蜚語像生了腿腳,一夜之間就在全城散布開。賀家家主當年從外面找回了自己的親生子,許多人都知曉,伴隨著他親生子和侄子的猜測更是從來都沒有停止過,要知道賀之朗最初可是被當成繼承人培養,后來賀欽卻又找了個孩子回來。這兩人,天然就被看做了無法調解矛盾的死對頭。 在眼下這種關頭,突兀的取消了那個孩子的成人禮,又意味著什么? 他做了什么事情,觸怒了賀欽,以至于地位不保了嗎? 無數揣測中,那暴風雨中央的人物卻十分平靜。 “我以為你不知道回來了呢?” 在那個地方待了整整一天,直到十八歲生日過了才歸來,置宴會于不顧。這如同小獸揮舞著自己爪子的動作,瞬時便激怒了賀欽。 他看著眼前已然長大的少年,語氣冰冷:“既然你這么不聽話,那就再說吧?!?/br> 陸之南不開口,他就像一個鋸嘴葫蘆,所有話都悶在了自己肚子里。 一片燈火璀璨,四處金碧輝煌,視線盡頭,是潑天的富貴、驚人的財勢,足以令天下無數人心生向往。 然而在他的心里,依舊不及那個破舊不堪的房子,動作大一點便會嘎吱嘎吱晃悠響的床。 還有兄長最溫暖的胸膛。 . 陸之南上了樓,取出了自己帶回來的唯一一件物事,放在了床頭。 小鹿漆黑的眼眸有些暗淡,卻依舊溫潤的望著他。 陸之南輕輕的抱住了床頭的小鹿存錢罐,十四個年頭,鹿上的顏色氧化褪卻,用手指輕輕一刮,便可以刮下撲簌簌的粉末來。 他怔怔的看著指甲縫間淡橙色的粉末,用異能凝成光刃,把薄粉削薄,鋪展開來,小心翼翼的貼到小鹿的身軀上。 可終究是附著不上,從空中掉下去了。 輕輕地倒轉開來,摳開了小鹿底下的橡膠底盤,用手指拽出來里面的鈔票。 零散的碎鈔間,有三個被小橡筋扎得整整齊齊的,在入眼的剎那,他呼吸情不自禁的一緊。 “之南十歲生日快樂?!?/br> “之南十一歲生日快樂?!?/br> “之南十二歲生日快樂,畢業了,要長大啦?!?/br> 是再熟悉不過的字跡,就如同九年前,他在小鹿存錢罐里找出來的一樣。 三張脆弱的紙條被他小心翼翼展開,整整齊齊的放在床頭,沿著工整的字跡,記憶漂浮到了幼年的時光,在未曾察覺到的時候,眼眶中已經蓄滿了淚水。 在那個暴風雨的夜晚中,兄長從他的生命中猝然退場,從此,消失在他再也觸摸不及的遠方。 . “篤篤篤”的雜音,驚破這一方的靜謐,是有人敲響了門房,語氣中滿是擔憂:“弟,你聽哥哥一聲勸,沒必要為了外人,傷了和氣?!?/br> 過往的記憶如浮光碎影般被驚動,在水面上散淡開去。 陸之南驀地笑起來,直視房門,那目光中含滿了冷淡與厭惡:“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