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穹頂上仿佛籠罩了一層厚厚的幕布,沉重而壓抑,遙遠的天際盡頭,片片烏云翻滾、凝結,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徹底壓下。 大雨就要來了。 道上行人神色匆匆,陸之南站在十字路口,一片茫然。 他捏緊了手中那張薄薄的紙頁,猶自不敢相信,自己去確認到的結果,竟然都是真的。 冷風呼嘯,刮得他衣袂、發絲烈烈飛舞,薄紙被吹出了“嘶啦”的響聲,隱隱露出了其上鮮紅的公章,末尾處落下的日期,正是四天前。 他開學的日子。 陸之南還記得那一天,他第一次從那張溫暖柔軟的床鋪上爬起來,忐忑不安的站在兄長身前,等待最后的審判。 陸之北與他的開學時日,都在這一段時間,窘迫的家境,足以讓人面對現實。 他的哥哥神情疲憊,眉目倦怠,卻站在門口朝著他招手,親自把他送到了校門前。 那之后,哥哥又去了哪里呢? . 中級學院的校門并不難進,驗過了學生卡,報出名字,陸之南就被門口保衛放行。時常會有年幼的孩子來這里找他們的哥哥jiejie,陸之南不過是其中的一員,并不顯得奇怪。 保衛得知他是陸之北的弟弟,還笑呵呵的問他,為什么以前從來都沒有來過。又問他,陸之北怎么這幾天都沒有來。 他也不知道應該怎么回答,只能說,哥哥生病了。 在教務處想要得到結果也不難,尤其是陸之南生了一副乖乖巧巧的樣貌下,極惹人心生憐愛。他知道自己長了一張還不錯的臉蛋,因為顏小菱每次喝醉酒掐他的時候都是這樣說的,但從來都沒有想過利用起來。 除了站在教務處里的時候,那是第一次,他對于結果的渴望壓過了對于外貌的厭惡。 然后,他得到了他想要的。 四天前,他開學的同一天,他的哥哥選擇退學了。 . 為什么會這個樣子? 為什么他開學的時候陸之北會選擇退學? 為什么退學以后也不曾告訴他,就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陸之南心里一片茫然,他站在十字路口,機械的邁動著腳步朝著家的方向前進,腦海仿佛是被劈成了兩半。 一會兒有個聲音說,別想了,陸之北退學跟他一點兒關系都沒有,他別思維太發散了自作多情;一會兒又有另外一個聲音響起,說,難道陸之北為什么退學他猜不出來?是真猜不出來還是不敢猜出來! 他心里亂哄哄的,一片嘈雜,仿佛個牽線木偶,木然的走到了巷子口。狹窄的巷子一眼都要望不到盡頭,抬眼處一片黑暗,仿佛夜色中猛獸張開的咆哮大口。 墻角根處,還有一灘污穢的嘔吐物,已然干涸凝結,并不曾清掃。破舊的路燈下,有數點零星暗色痕跡。 陸之南猛地醒悟過來,那是干涸的血痕。 他無意識間,竟然走到了那天那個躲著的巷子口。不知道什么原因沒有離去,他的哥哥出來,便眉目倦怠的蜷縮在路燈下。 陸之南不自覺的朝著路燈處走,便在這一時刻,他聽到了沉重的腳步聲。 前進的腳步驀地頓住,轉身就要離開,卻在對面望見了另外一個人。 正是那天在小巷子里堵他們的一個。 眼見著他,那小混混抬眼就望向他身后,眼見著他孤身一人,目中就露出了些不善的光芒。 陸之南腦中“轟”的一下,仿佛被火把點燃了般。理智告訴他應該按捺住自己,可情感卻完全壓抑不住,叫囂著沖上去。 就是他!罪魁禍首中的一個!誰也跑不了! 那混混見著他的樣子,卻跟見著了什么有趣的玩意兒一般,嗤笑起來。眼神從上到下掃過,不懷好意地打量著他。 成年人的身軀較于一個瘦弱的孩子,幾乎與一座巍峨大山無異。 陸之南手腳冰冷,渾身發抖,死死地盯著那個混混。 他不會認錯這種眼神,他曾經無數次看到過,只不過不是對著他,而是對著他的母親,顏小菱。顏小菱慣于敞開腿掙錢,她的客人們陸之南偶然間也曾撞見過,就是這個樣子,放肆,輕挑,油膩,yin邪。 他知道有些人有特殊癖好的,顏小菱不止一次的端詳著他的臉,然后就跟發了瘋一般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掐他,一邊笑一邊罵他,下流骯臟的話語仿佛泉水一般噴出來,惡毒的不像一個母親。 眼前的一幕,仿佛跟顏小菱描述中,下流且不堪的畫面重合了。 小混混一步一步朝著他走來,面上掛著勢在必得的笑,吊梢眼里閃著貪婪且放肆的神色,仿佛肥膩的老鼠從人的胸口爬過,直逼得人惡心。 他不可能跑得過這個小混混。 清晰無比的認識足以讓人絕望。 就不如拼了這條命,也要讓這個人付出代價。 激烈的想法在腦中盤旋,陸之南心跳如擂鼓,渾身叫囂著仿佛要沸騰的血液突然間冷卻了下來,喚回了殘存的理智。他看著這個朝著自己靠近的渣滓,想起來自己這些天無意間聽到的只言片語,突兀的笑了起來。 有些時候,他還是從陸之北身上學了點兒東西的,就比如現在。 小孩子突兀笑起來的樣子,仿佛跟巷子里,那個拎著鋼管的煞星重合了。 “……我哥讓我問一句,龍哥的手還好嗎?” 骷髏頭刺青的手臂盡管被接上了,然而卻仿佛有了心理障礙,連筷子都拿不起。 那個渣滓將要邁過來的腳步頓住了,他看著站在路燈下的那個小孩兒,權衡了片刻,終于恨恨的罵了一聲,朝他吐了泡口水,匆匆離去。 陸之南看著,手指甲無意間掐入了掌心。 大雨終于瓢潑的撒了下來,沖刷著世間的污漬。 巷子口、路燈下,那些干涸的痕跡,或許很快就要被沖刷的沒有了。 陸之南沿著小巷,匆匆的跑到了家樓下,聲控燈壞了的樓道,一片黑暗。 他上了樓,匆匆的用鑰匙打開了門,沒有打開燈的屋子,沒有一點光亮。他扔下了書包,唯恐自己身上的水汽侵襲到楚歌,先將身上的水漬擦干凈了才進臥房。 然后,無比驚恐的發現,楚歌又在發燒了。 明明是好好地睡在床上,蓋著被子,額頭依舊燒的飛燙,桌上擺著的藥片沒有一點動過的痕跡,他走的時候是什么樣子,回來的時候依舊還是這個樣子。 他的眉緊緊地皺起,仿佛陷入了某種無可逃離的夢魘。 “哥……” 陸之南小小聲的喊著他的名字,守在他的床前,手忙腳亂的喂他吃了藥,卻依舊不見的好轉。 小小的孩子心中,彌漫著一種教人絕望的無力感。 他無比后悔今天早上自己沒有堅持,聽從楚歌的話出了門。無比痛恨那個時候心中作祟的求知欲,為什么一定要弄明白,無意間看到的那張退學確認書的真假。 假如楚歌不再醒來…… 這個念頭將一冒出,就教人無法呼吸。 他曾經無比討厭這個哥哥,然而眼下,又只能無力的向上蒼祈求醒來。 或許是被上蒼聽到,半夜里,楚歌終于睜開了眼。 被他的響動所驚動,陸之南立刻就醒了過來,初時還迷迷糊糊,眼見著楚歌當真醒了,如同劫后余生。 楚歌知曉是自己又高燒,把他給嚇著了,又是心疼,又是愧疚。 然而他并沒有清醒多少時候,眼睛一閉,便又高燒起來。 陸之南天天守著他,不過一周,便累的瘦了大截,原本就沒什么rou的臉蛋,下巴愈發尖尖。 第12章 act1·畸骨 最兇險的時候,他燒的滿面通紅,額頭仿佛都可以燙雞蛋,嘴里喃喃著,卻只是破碎音節,什么話也分辨不出來。 把陸之南嚇得是膽戰心驚。 小孩子跑到了墻邊亂糟糟的立柜旁,蹲下身,伸出手去努力摸索,吃力的從里面拖了個物事出來。 尖尖的芽角、漆黑的眼睛,還有花紋美麗的身體,樣子正是一只可愛的小鹿。只是表面釉質已然斑駁、鮮艷色彩已然氧化,落滿了灰塵。 陸之南小心翼翼的將小鹿倒轉過來,露出了下面的陶瓷腹部,那上面,有個圓圓的孔,被黑色的橡膠圓盤給堵著。 是一只小鹿存錢罐。 這是他四歲的時候,收到的禮物。 他小時候在櫥窗里見過一次就念念不忘,被抱著他的陸之北悄悄記了下來。每一次外出,經過那家商店的時候,陸之南總是會下意識的望一眼,直到有一天,櫥窗里的小鹿被撤下,換成了小海豚。 陸之南悵然若失,當晚,卻在桌上看到了這只小鹿。 在他不知道的時候,陸之北去打了小半個月的工,終于攢夠錢,把他心心念念的這只小鹿給帶回了家。 那是他們兩個人的秘密,沒有任何人知曉。 后來,他把小鹿藏在了立柜下。 . 陸之南取來了抹布,小心翼翼的擦干了陶瓷存錢罐上的灰塵。 彩釉褪色后,小鹿的眼睛不像幼年時那樣漆黑純粹,卻依舊溫柔的望著他。 小鹿,小鹿,對不起,要把你打開了。 他在心里道歉,小心翼翼的旋開了從未曾動過的橡膠圓盤,圓滾滾的硬幣從里面掉了出來。 陸之南一枚一枚的撿起,疊成一疊,所有硬幣都被他倒出來了。 偷偷地攢了快六年,卻沒有多少,不禁令人垂頭喪氣,陸之南不死心,他搖了搖小鹿,卻意外的聽到了“沙沙”的聲響。 先前還有硬幣在,“沙沙”的聲響被蓋過了,眼下所有硬幣都被搖出,聽上去十分清晰。 他伸出手指,掏進去,摸摸索索,用力的往外拽,又唯恐給拽破了,放小了力道,努力了一小會兒,就拽出來了一小疊整整齊齊的鈔票,還用小橡筋扎著。 他整個人都愣住了。 在他的記憶里,小鹿的肚子,就只有他一個人的投喂,從來都沒有這一疊鈔票的存在。 鈔票簇新簇新的,整百整百,被完好的保存在小鹿的內部空間內,現在摸上去也依舊光滑潔凈。 但絕不可能是最近放進去的。 陸之南清清楚楚的記得,這個面額,現在市面上常見的已經不是這個灰藍色的版式,這是已經很少見到的上一個版式,在他小時候還比較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