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蔣妤望著頭頂被繁茂枝葉遮擋半邊天的天穹, 從疏漏的枝葉間泄出的點點星光和月色, 淡淡道:“不怕?!?/br> 不僅不怕, 反而懷揣著一腔熱情, 為已經觸摸到真相的邊緣而感到興奮。 “師姐, 你說,我們如果死在這了, 臺里會給我們開追悼會嗎?挽聯上會不會寫,為新聞而獻身的英雄?” 蔣妤冷眼看他,“你很希望當英雄?” “那當然, 人們記住的,往往都是英雄烈士,我就希望我的名字,能被記在紙上?!?/br> 蔣妤沉默著望著天穹, 語氣很淡, “你會不會成為英雄我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你如果死在這了,你父母親人,會很傷心?!?/br> 陳軻失神笑了笑,“不談英雄了,咱們聊聊其他的?!?/br> 蔣妤將目光淡淡收回,“聊什么?” “聊……你對這件事的看法?!?/br> “在真相未明朗之前,我不會對未知的事情發表任何看法,這是作為一個新聞工作者應有的cao守?!?/br> “師姐,這就沒意思了,”陳軻笑道:“就咱們兩個人而已?!?/br> “就算只有我一個人,我也不會輕易發表意見。新聞工作者,可以聽,可以看,但是沒必要發出自己的聲音,你給民眾看的應該是新聞,是事實,不是你作為一個傳播者發表的看法與意見?!?/br> 話音剛落,轟隆的震動聲傳來,整座大山在夜幕籠罩之下,搖搖欲墜。 蔣妤與陳軻相識一眼,均看到了對方眼底的恐慌。 “不會吧……” 細小的滾石從山上滾落,震耳欲聾的響聲在天地之間回蕩,天穹烏云遮住月色,天地之間,一片慘然。 蔣妤抬頭看著山頂方向,凝眉沉聲道:“有人在?!?/br> 陳軻一時沒反應過來,“什么?” “山上有人,仔細聽?!?/br> 陳軻沉眉,斂聲屏氣聽著震動之余的其他聲音。 那聲音倉促而尖銳,淹沒在震耳欲聾的響聲里。 “是……周大爺?!” 蔣妤凝眉,“沒錯,是周大爺的聲音?!?/br> 陳軻大驚失色,“這個時候,他為什么會在山上?糟了!危險!” “別急,”蔣妤拉住了他,冷靜道:“咱們現在自身難保,救不了他,不過……我猜測,這個震動只是暫時的,應該不會持續太長的時間和太大的危害?!?/br> 蔣妤話剛說完,山體震動的響聲似乎小了些,蔣妤倏然間臉色劇變,一把將陳軻撲倒在地。 一顆巨大的石塊從天而降,砸在坑底陳軻剛才站立的地方。 那顆巨石大約半人高,兩個手圍寬,砸坑底掀起的灰塵嗆得兩人直咳嗽,巨石凹陷進地底。 陳軻心有余悸望著那顆巨石,喉結忍不住的滾動。 蔣妤事后也覺得膽寒,拉著陳軻貼著大坑的邊緣站著,左右四顧急促道:“救了你一命,咱們兩清了?!?/br> 隨著巨石的掉落,整座大山也隨之安靜下來,山林間回蕩著老人哀嚎痛哭的聲音。 “山神啊,求你息怒,放過你的子民吧!” 很難想象,那個六旬佝僂的老人,能發出如此凄厲的怒嚎。 “你要怪罪,就把我帶走吧,我的兒子,我的孫子,他們都是無辜的??!求你別傷害他們!” 聲音凄涼,在無盡的黑夜里嘶吼著哽咽,一字一句,透著絕望。 蔣妤無法想象,在大山震動時,老人是以何種心情上山,來祈求山神的原諒,只為了山下的后代。 愚昧嗎?愚昧。 可世上哪有什么事是能夠一概而論的。 蔣妤望著天穹被烏云遮掩的月色,沉默著。 她原本不是個喜歡沉默的人,可是重生后,她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沉默。 嘈雜的聲音傳來,周信終于帶著人來了。 “蔣記者,陳記者,你們在嗎?剛才山神發怒了,你們沒事吧?!?/br> 蔣妤高聲道:“你們快去山上,周大爺在那,你們快去救他!” 有人高聲喊道:“周信,你爹找到了,在山上,你快去!” “什么!”這是周信的聲音。 有人放下繩索將蔣妤兩人拉了上來,蔣妤看著舉著火把烏泱泱的人群,“陳軻受傷了,麻煩你們把他送下山,再來幾個年輕力壯的人,快去山上?!?/br> 兵分兩路,一路人帶著蔣妤和陳軻下了山,另外幾人舉著火把上了山。 到達山村之后的蔣妤等在門口,大約在三四個小時后,周信這才將周大爺背了回來,花白的老人家用盡全身力氣爬上山,全身上下布滿了荊棘劃出來的血痕,現如今已是昏迷不醒。 蔣妤倏然明白了。 山上溫度低,年輕人在山上尚且無法抵御寒冷,更不用說這些上了年紀的大爺。 將周大爺安置好之后,蔣妤去看了一眼,周信說幸好發現的早,沒多大的事,上了年紀受了點風寒,吃了藥休息兩天就好。 蔣妤定定望著周信,“你知道這一切,對嗎?” 面對蔣妤的質問,憨厚的男人難得的沉默。 蔣妤繼續追問,“那些塌方是你刻意蓋住的,你既然不想讓人發現這一切,又為什么要將我們引上山?” 高大的男人低著頭,“因為我相信你?!?/br> “我?”蔣妤微楞。 “周成說,你是星光電視臺的主持人,而星光電視臺是全國最好的電視臺,只有你們能幫我們,我等了好久,終于把你們等來了?!?/br> “幫你們,幫你們什么?” “幫我們曝光這件事?!?/br> “不管你要曝光什么事,之前也有記者來采訪,你完全可以……” “我只信任你,”周信一字一句說:“周成說,除了你,沒人能幫我們?!?/br> 他望著大山深處,“我們世世代代都在這座大山下生活,與世隔絕的日子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一直都相安無事,可是三十年前,突然發生的一次山體震動,將大半個村子給毀了,一百多口人家只剩下如今的五十多口,老人們一直以為是自己做錯了什么,惹得山神動怒,獨自一人上山,求得山神的原諒?!?/br> “可事實是因為,因為多度開采,整座山已經被挖空了!” “你為什么會知道開采的事情?”蔣妤問他。 周信抬頭,漆黑的眸子直勾勾的望著蔣妤,“周成是我弟弟,他是我們村里第一個走出大山的人,是他查出的真相,是他告訴的我?!?/br> “你們可以報警!” “報過了,可是,沒用!” 蔣妤稍稍一想,就明白了周信所說的沒用,是什么意思。 如果說,星光電視臺為了收視率而引導輿論夸大新聞,那么在經濟還算困難的貴州,經濟以煤礦為主,這是高利潤的行業,一旦發生不利于挖坑的事情發生,會被利益相關的人壓下。 三十年前正值采礦高速發展時期,一個與世隔絕的山村,連條路都沒有大山深處,愚昧與迷信充斥的地方,沒人知道為什么會發生震動,只認為是山神發怒,他們要平息山神的怒火。 而這座山挖空了,開采者收走裝備和人手,去往下一座山。 大環境下,山不重要,錢才重要。 蔣妤說實話,這樣一個以采礦為主題的節目,很難得到上級的批準。 在國家對采礦業大肆鼓勵的今天,星光臺怎么敢以卵擊石,以蜉蝣撼樹,公然和國家政策唱反調? “蔣記者,你會幫我們,把這里的情況報道出去的,對不對?” 蔣妤保持著沉默。 重生之后,她的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創辦節目,重新找回自己的影響力。 這期節目先不要說能不能辦,單單就他們采訪的內容,只要上報,臺里自然有人阻止自己,扣下采訪內容。 可周信還在祈求,“蔣記者,我也找過其他的記者,可是他們一聽,就都走了,蔣記者,我弟弟說,你是最好的記者,你在主持最好的節目,你有這個能力幫我們!讓大家都知道這件事,國家就會不得不辦,我聽我弟弟說,最近又有人在那里勘測,還帶來了工具,他們想重新開采,蔣記者,這座大山,已經空了啊,再開采,就要倒了??!” 多簡單啊。 對于周信而言,披露這件事多簡單。 可對于蔣妤而言,面臨的壓力何其的重。 “既然你知道這件事,為什么不告訴村里其他人?為什么還要讓無辜的老人上山求山神而死?” 周信頹然道:“他們不相信我,他們只相信山神,他們也不肯走,不肯離開這,在警察來之前,我們根本就找不到那個山洞,也救不了他們?!?/br> 蔣妤沉默。 “師姐,試試吧?!标愝V杵在門口,扶著門框,“你不是說,我們是新聞媒體人嗎?” 陳軻背對著巍峨的大山,連綿的盡頭,是無盡的黑暗。 第二天蔣妤與陳軻便帶著采訪的資料離開了這個山村,臨走時烏泱泱的人群將他們送到村口,一個個笑著揮手說再見。 淳樸的臉上掛著最善意的微笑。 回到城里的當天,蔣妤便和陶蓁蓁與徐甘匯合,正如蔣妤想的那樣,三十年前村里發生的那起事故,根本毫無記載,沒人知道一個與世隔絕的山村里發生了什么。 蔣妤將資料上報,如她所料不錯,新聞部林主任那一關,就沒能過。 這可是國家大力扶持的政策,你哪里來的膽子敢! 蔣妤不死心,繼續上報,毫不退讓。 然而奮力爭取的結果是臺里部分的退讓。 節目可以播,但是,采礦一部分,必須掐去,節目可以以迷信與愚昧為主題,揭露死者的死因。 蔣妤想起山村里一張張淳樸的面孔,周大爺深夜在大山上絕望的嘶吼,沉默矗立在黑夜里,連綿無盡卻已被掏空內腹的大山。 重要的是迷信與愚昧嗎? 不是。 重要的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