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節
杜楨原想為自己辯解兩句,但一想到蘇時雨罪臣之身,卻在蜀中查案,一回來便搖身一變成為左都御史,說明陛下在此一案上,對她是信任至極。加之她在朝野勢力本就盤根錯節,與沈青樾的交情不提,三法司今后都要以她馬首是瞻,倘若自己抵賴,她令三法司一齊徹查,那便是天網恢恢了。 杜楨原是朱沢微的人,與沈奚本就有齟齬,若不是戶部實在缺人,沈奚入內閣后,又要打理國事,恐怕早就讓他收拾包袱滾回老家了。 晉安朝時,杜楨就萌生過退意,后來到了永濟朝,他以為沈奚會一敗涂地了,哪知沈青樾非但好端端留在了宮中,還榮晉國公。 杜楨本欲致仕,奈何從前揮霍,銀財漸空,府里還有一大家子的人要養,于是便起了惡念,想利用屯田制狠狠撈一筆,然后掛印歸去。 他從前跟著朱沢微時,手腳便不夠干凈,貪墨這種事,頭一回戰戰兢兢,生怕遭雷劈,到了第二回,便成了我渡眾生不如眾生渡我一般厚顏無恥了。 蘇晉見杜楨不作辯解,續道:“沈大人身為戶部尚書,田糧戶籍出錯,雖有失察之過,但天下之廣,豈有讓一人查之的道理?左膀右臂出錯,防不勝防。且蜀中桑田案,若非沈大人細心,在幾無痕跡的兩冊上找出端倪,用計引張正采的官員上鉤,輕易交代事由,臣只怕無法一月破獲此案?!?/br> 她說到這里,略頓了頓,“再者,吏部曾于永濟二年徹查各地官吏,平川縣的縣令姚有材為吏部侍郎任暄親自任免,姚有材行事乖張,欺民已成習慣,吏部在外計時,就沒發覺端倪?就沒發現平川縣曾有稅糧被吞?” 朱昱深冷聲道:“吏部,你們怎么說?” 任暄腿腳一軟,與杜楨一樣,亦撲通一聲跪下。 曾友諒滿頭冷汗,此事他雖不知情,但與沈奚不一樣,沈奚出岔子,是因時年太久,魚鱗冊與黃冊本身就有問題,他出岔子,則純粹因為怠惰了:“此事……是臣失察?!?/br> 蘇晉道:“陛下,永濟二年,朝中因各大案,撤去大批官員,各要職出缺,吏部疲于舉才納賢,一個地方縣令的任免,哪怕有不妥當,再正常不過了?!?/br> 朱昱深道:“照你的意思,吏部尚書不必罰了?” “要罰?!碧K晉道,“但臣以為,上頭任免,下頭辦事,若底下官員監守自盜,上雖有失察之過,就此案的本因與當時吏部的情況而言,無需擔大責?!?/br> 她說到這里,略停了停,“陛下,至于吏部任免失察,吏部侍郎的包庇,甚至同謀之罪,最初……其實是由柳大人尋得端倪的?!?/br> “柳大人曾給臣看過一封屯田案的密函,上附各涉案官員的任免記錄,臣是在看了密函后,發現不對勁,才往下追查?!?/br> 朱昱深明白過來。 方才蘇時雨說什么吏部“上頭任免,下頭辦事”,“無需擔大責”時,他便覺有疑,這個蘇晉,怎么好端端為曾友諒開脫來了? 現在看來,她哪里是在為曾友諒開脫,她不過是在為柳昀說情罷了。 柳昀身為內閣首輔,屯田制是他一力頒下的。而今屯田新政出了大問題,追究到頭,便該追究他了。 可他只一人,如何為下頭所有人承擔過失。 蘇時雨的言下之意,屯田新政施行至今,成效顯著,這就夠了,至于種種癥結,該辦的辦,該治的治。 無論是柳昀還是沈青樾,已做到極致,陛下就不必責罰了。 看不出,左都御史言辭鑿鑿下,倒還藏了點私心。 朱昱深淡淡道:“犯下此案的,為首便是杜楨與任暄二人了?內閣呢?” 蘇晉微微一滯。 其實朱昱深的言中意,她豈會聽不明白。 憑杜楨與任暄之能,行事如何能瞞過柳昀與沈青樾,沈柳二人之所以會一時失察,自是因為內閣之中,有人提前覺察了杜楨與任暄的貪念,從中作梗,推波助瀾了一把。 而整個人,非后來在蜀中屯田案中屢屢出手的舒聞嵐莫屬。 朱昱深此問,正是在試探蘇晉。 理解不難,難的是如何回答。 第256章 二五六章 蘇晉余光掠過舒聞嵐:“稟陛下, 只杜楨與任暄二人?!?/br> 這回輪到朱昱深微微一愣, 深似海的目光中似涌動著什么捉摸不透的情緒。 都說當年謝相在朝時,百算不失,如今的謝氏阿雨, 歷經沉浮,竟成了昔日的謝相。 蘇晉沒有在此案的嫌犯上多作糾葛,繼續道:“魚鱗冊與黃冊上有遺漏,官府的稅冊已被銷毀, 翠微鎮的鎮民還存有一本自己的賬冊,原可作為呈堂證供。但, 這本民賬是由翠微鎮江家的老爺江舊同私下收著的。因江家大公子逃役, 被姚有材拿住把柄,以此要挾江家, 江舊同不得已, 當著姚有材的面燒毀了民賬,并簽下地契, 導致此案尋證困難?!?/br> “萬幸的是,臣后來派人尋到翠微鎮上一任縣令。這名林縣令為官時小心謹慎, 無論是征稅募兵, 都將官府的摘錄私下謄抄了一份, 眼下林縣令與翠微鎮的鎮民已于正午門外等候, 愿為此案作證, 陛下可要宣他們入殿?” 朱昱深道:“不必?!?/br> 不必宣證人入殿, 不必看她從蜀地帶來的證據。 用人不疑, 疑人不用。 短短二字,實則是這位心思深沉的陛下對新任左都御史的信任,至少在此一案上。 蘇晉續道:“事后,江舊同得知,早在半年前,姚有材為求立功,作偽證,添枝加葉地狀告江家大公子逃役,令其慘死獄中,怒極之下,江舊同失手,殺了姚有材?!?/br> “雖說殺人償命,然此案事出有因,法外有情,臣請——”蘇晉略頓了頓,垂下眸,“改江舊同的梟首為流放?!?/br> 此言出,滿殿詫異。 他們不是第一日認得蘇時雨,知道她從來執法清明,怎么竟為一介平民求肯起來了? 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當年朱南羨九死一生,流落蜀地,曾落腳江家兩年,在不知其身份的情況下,江家對他尊之敬之,不曾有半點虧待。 朱南羨此生不負任何人,如今她與他天各一方,只盼著能為他做些什么。為江家求肯,亦算是代他還了這一恩。 朱昱深看著蘇晉,目光深邃,似能將她的心思看穿。 可是看穿又如何? 她能回來,除了為志,不正也因為受制于她與朱南羨的情么。 朱昱深是要盼著他二人能情深似海矢志不渝才是。 “準了?!?/br> 蘇晉再道:“姚有材死有余辜,他的死,是屯田大案中的一樁小案,而奉天殿為天子廟堂,臣本不該將此微末之事稟明于殿上。但管中窺豹,以小見大,從翠微鎮的桑田案便可看出,各地屯田案,之所以艱澀難查,除了因為官欺民外,多半有案中案發生,譬如為官者拿住為民者的把柄,使其只能忍氣吞聲,是以臣請——” 蘇晉說到這里,徑自撩袍陛下,“陛下抽調親軍衛,分往各地,在審查余下四十六樁屯田案的過程中,先將涉案百姓保護起來。爾后,都察院在各地的巡按會將官民分開來審?!?/br> 朱昱深沉聲道:“在京御史百余人,為何不分派御史,卻要動朕的親軍?” 蘇晉道:“在京御史雖有百余,但分去地方,卻是杯水車薪。人力不足,難以防范,地方涉案官員便有機可乘。親軍衛象征著陛下,象征著皇命,各地審案,有親軍衛同往,涉事官員便不敢妄動,借此將官民分開,分而審之,就可阻止如翠微鎮一般民殺官的慘案發生,抑制事態惡化,此其一?!?/br> “其二,各地已有巡按御史,是以臣不欲派在京的百余御史去地方。臣要這些御史留在京中,自上往下,由戶部左侍郎杜楨,吏部任暄起,清查戶部與吏部,肅清吏治,如此中央,地方,百姓,三管齊下,才能根除癥結,是為最快最有效的方法?!?/br> 整個朝堂靜穆不言。 親軍只聽命于帝王,蘇晉的話說得再漂亮,也是要讓親軍暫為都察院所用的意思,難免文過飾非。 朱昱深不置可否,只問:“你要用哪一衛親軍?” 蘇晉沉吟了一下:“稟陛下,每一衛?!?/br> 此言出,奉天殿內還好,奉天殿外持笏聽議的,有的嚇得腿腳發軟,險些就跪下。 蘇晉接著道:“臣請,自虎賁衛、金吾衛、羽林衛、鳳翔衛、錦衣衛、府軍衛……忠孝衛十二衛中,各抽調五十人,去往地方?!?/br> 自古文臣武將,各有職守。 如果只遣一衛親軍去往地方,其職責與地位,易與當地御史混淆,并行審查大權,若起矛盾,反倒會使審案滯后,可若自每一衛抽調,各親軍間相互制衡,御史行事便能更加順利。 蘇晉這一提議,雖是兵行險著,不可謂不絕妙。 然而可行與否,全憑圣念。 若換作景元朝,景元帝怕是早已治蘇晉死罪,若換作晉安朝,莫說抽調親軍,便是將三支親軍衛齊整地交給蘇晉,只要面上理由得當,朱南羨也會準允。 早先兩個帝王,心思大抵可以預料,但朱昱深太莫測,從來猜不透,以為他會責罰的,反倒褒獎,以為會博龍顏大悅的,反倒漠然置之。 朱昱深看著蘇晉,一時不言。 其實他并非時時事事都在掌控之中,先前一直困惑柳昀既要動錦衣衛,為何不提前知會自己。 到如今才明白,柳昀此舉,不過是在為今日這一出做鋪陳。 若沒有柳昀私動錦衣衛在先,今時今日,他不會同意蘇時雨的提議。 難怪柳昀會將緋袍帶去蜀中,恐怕他在那時,就打算親自請天子調遣親軍了吧。 又難怪,蘇時雨今日著了這身緋,恐怕她在看到柳昀的緋袍時,便參破了他的深意。 這才是他們穿緋袍的意義,他們想告訴他——天子之軍,亦當護民守民。 大殿寂寂,過了會兒,朱昱深沒應蘇晉的提議,反是問:“朕聽聞,你離開蜀地前,把布政使馬錄的職免了?” 蘇晉愣了一下,合袖揖道:“是,倒不是免職,臣沒這個權力,只是下了咨文,命他停職候審?!?/br> “理由呢?” “馬錄尸位素餐,桑田案事發后,毫無作為不說,只知逃避責難,一方布政使當擔起一方布政治民的大任,如此瓦釜雷鳴,朝廷算是白養了?!?/br> 朱昱深笑了一聲:“曾友諒?!?/br> “臣在?!?/br> “照辦吧?!?/br> 曾友諒有點茫然,片刻才反應過來朱昱深是讓他照著蘇晉的意思,將蜀中布政使徹底免職,忙不迭應是。 朱昱深言訖,似是順便地提了一句:“都督府,親軍衛的事,亦照辦吧?!?/br> 話音落,滿朝文武都似愣了一瞬,待戚無咎領命后,才無聲撩開袍擺,朝朱昱深拜下。 早朝畢,眾臣退出奉天殿時,朱昱深喚了聲:“柳昀,曾卿,你二人留步?!?/br> 柳朝明頓住步子:“陛下有何吩咐?” 朱昱深淡淡道:“蘇時雨既已重返都察院任左都御史,依規矩,納入內閣,復她一品輔臣之職?!?/br> 柳朝明與曾友諒聽了,與駐足的蘇晉一起合袖行禮。 朱昱深道:“罷了,柳昀,你留下,其余人等退下吧?!?/br> 蘇晉與曾友諒一齊走出奉天殿,早已撤去殿外的群臣竟一半沒走。 秋高氣爽,天地都是清朗的光,宮樓浸在長風中,默然矗立。 而宮樓下,廣袤的墀臺上,都察院一行人等終于洗去這數月來的疲憊與焦慮,言脩與翟迪當先一步越眾而出,帶著一眾御史,敬重萬分地朝蘇晉揖下。 “下官——左副都御史言脩——”“右副都御史翟迪——”“左僉都御史宋玨——” “右僉都御史顧云簡——” “拜見左都御史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