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節
這些年的朝政并不比晉安朝時輕松,從一開始的科舉,到后來的屯田制,狀況頻頻意外不斷,他實在是分|身無暇。 蘇晉明白沈奚的意思。 如今的危局,已不單單是一位先帝與一名嫡皇孫需要離開川蜀這么簡單了。 她與朱南羨卷入屯田案,被舒聞嵐利用,已提前曝露了身份,哪怕沈青樾權勢滔天,未必能在這天子大軍進駐的川蜀之地保住他們。 朱南羨問:“若能順利護麟兒離開川蜀,你日后想送他去哪里?” 沈奚道:“從東海出,去東瀛?!?/br> 竟是要送他離開大隨。 “當年三姐替你守完陵,得知十七仍在青州,便托從前在軍中的舊故,暗中帶他離開,送他去了天津渡?!?/br> “后來出了點狀況,十七被朱昱深的親信發現了,也不知為何,朱昱深竟也沒著人攔,任十七順利去了東瀛?!?/br> 朱南羨聽了這話,沒作聲。 當年他自焚于明華宮的當夜,曾與朱昱深見過一面,以傳位詔書,與他交換了兩個約定,保阿雨與保十七。 如今看來,他這位四哥竟沒有失約。 “十七大了,這些年吃了不少苦,而今在東瀛亦能一個人站穩腳跟,我把麟兒與梳香送去,好歹有他照顧?!?/br> 沈奚說著,聲音沉下來:“遠赴他鄉的滋味不好,但這十數載下來,朝政幾乎一兩年一個劇變,如今又要遷都,麟兒留在大隨境內太危險,等他再長大些,朝野穩固一些,若想回來,我便想辦法將他接回來?!?/br> 朱南羨看著沈奚,想到這三年來,故人悉數散盡,獨留他一人在深宮cao持,說到底,不過是為了沈府,為了他們在東宮的那個家,其中辛苦與悲涼,言語何足道哉。 但也不必說謝,一起長大,謝字太生分。 沈婧與朱憫達不在了,昔年東宮的花好月圓也不在了,但好也罷,壞也罷,一家人到了今日,飄零散落,終歸還能守望相助。 這就夠了。 蘇晉道:“你既已打算將小殿下送去東瀛,川蜀之外,必定有人接應,可如今的困難是,怎么離開劍門關?” 她又看了朱南羨與沈奚各一眼:“朱昱深的親兵,不出三個時辰就會追上來,但我們要離開這里,至少還需大半日,甚至一日?!?/br> 朱南羨想了一想,麟兒如果沒有遇到他,沈奚大可以平平順順地接到麟兒與梳香,之所以有追兵,全因為他提前曝露了身份。 既是他曝露了身份,那么這些追兵的目標,其實是他。 “我有一個法子,可為麟兒爭取一日?!敝炷狭w道,“我們分開走,我跟著翟啟光,繼續往劍門關外走,阿雨,你帶著麟兒與梳香,從岔道離開?!?/br> “那些追兵既是為我而來,見到我之后,他們定會放松警惕,我自有辦法拖他們一日,你們抓緊這一日,盡快離開?!?/br> 然而蘇晉與沈奚聽了這話,同時道:“不妥!” 沈奚道:“你的身份,若被朱昱深的人帶回去,可還有活路?當年柳昀救了你一回,未必會再救你第二回,且他如今處境亦十分艱難,縱是與我聯手,也沒有這個能耐保下你?!?/br> 朱南羨道:“我并沒有要舍了自己的想法,更不想仰仗任何人保命,只是現在的狀況,分開走是最好最穩妥的辦法,你們放心,我縱是被那些官兵帶走,沿途未必沒有可乘之機,只要爭取夠一日時間,無論如何,我一定活著去見你們?!?/br> 蘇晉沉吟片刻,說道:“我有一個辦法,雖有些冒險,但若成功,既可以將小殿下順利送走,又能夠救陛下?!?/br> 她抬目看向朱南羨與沈奚:“如陛下所說,我們分開走,但,不是分成兩路,而是三路,由我來跟著啟光,引開追兵?!?/br> “不行!”朱南羨立即道,“你我生死與共,豈有讓你為我涉險的道理?” 蘇晉道:“陛下,青樾,你我三人這些年一起走過來,經歷過多少生死大難,共度過多少險阻?每一回,若少了我們其中任何一人,誰都活不下來?!?/br> “陛下,您可知那幾年您不在,阿雨一個人,是如何走過來的?您可問過青樾,這些年,他一個人在深宮,是怎么過來的?” “而今好不容易重逢,大家活著才是最重要的,大不了受幾年牢獄之苦,等上幾年,又相逢了,便又能在一起了?!?/br> 她看著朱南羨:“陛下,你我除了是……夫妻,更是同生死,共患難的知己,生死大過天,一輩子阿雨都等的,還在乎這一時片刻嗎?” “您與小殿下是皇族嫡系,是以青樾保不了你,但我不一樣,我只是一介臣,一介民,饒是落到朱昱深手上,我活著的希望也比您大?!?/br> 第244章 二四四章 沈奚對蘇晉道:“你是想說, 我們分成三路, 你與翟啟光一路,帶著翠微鎮的鎮民, 負責引開追兵;麟兒與梳香走岔路,進入湖廣, 由三姐的人送去天津;而最后一路,則是十三與我?!?/br> 蘇晉道:“是, 陛下若與小殿下一起走,目標太大,難以出關,容易招來追兵, 此其一;其二,朱昱深或肯放了十七, 放了小殿下,皆是因為他二人無權無勢, 但陛下您與他們不一樣,您是先帝,曾掌兵權, 掌江山大權,這天下,還有許多愿追隨您的人;其三, 我知陛下必不愿離開大隨, 可您若與小殿下一起到天津, 小殿下遠渡東瀛, 您日后何去何從呢?這期間,就不會再遇到危險?即便退一步,做最壞的打算,陛下與小殿下分開走,哪怕有一人遭遇不測,另一人好歹能活下來?!?/br> “湖廣有十萬大軍進駐川蜀,朱昱深的親兵更有二十萬之眾,整個蜀中,如同一個密不透風的鐵桶,是以所有人都以為,陛下若想保平安,離開蜀中是為上策,因此所有人都會往外追,可恰是這個時候,最安全的地方,反是蜀地之內?!?/br> “但,其他人也不是傻子,等他們下意識追出一段路,很快就會意識到,陛下您之所以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消失得無影無蹤,實際是因為您回到了蜀地?!?/br> “更有甚者,此事若換了朱昱深,柳昀,亦或舒聞嵐中任何一人來調度,恐怕他連追兵都懶得派,反會直接命人封鎖劍門關,打個甕中捉鱉?!?/br> “好在朱昱深與柳昀進川的目的是為設立十三道與西南總都司,舒聞嵐要針對的是柳昀,而非陛下您,既然他們三人都無暇他顧,那我們能爭取的,便是一個時間差?!?/br> “所謂的時間差,即在兩個時辰后,追兵趕來攔我出川的馬車時,陛下您已在回蜀中的路上;在追兵發現陛下您不見了,打算出川去追時,您已到蜀中境內;在一日后,追兵意識到他們被我們騙了,打算封鎖蜀地找人時,您已經離開了蜀中?!?/br> 朱南羨將蘇晉的話細細想了想,道:“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我扮作青樾的車夫,稱是送了朱弈珩,趕回去見朱昱深,現在便與他折回錦州府,沿途官兵見是沈國公的馬車,必不敢攔,也不敢查?!?/br> 蘇晉點頭:“陛下您活著畢竟是個秘密,追兵即便趕來,打得也是追捕罪臣蘇時雨的名號,等他們見了我,即便想搜馬車,也沒有足夠的理由,何況還有啟光在,我二人聯手,隨便尋個由頭,便能拖足他們大半日,而在這大半日中,陛下您早已與青樾回到了錦州府?!?/br> 沈奚道:“我與十三回到錦州府后,先去四川行都司,行都司下,都指揮使田宥,曾于左謙麾下任職,對他忠心耿耿。待時雨拖足大半日,追兵發現十三不見,頭一個反應,定是派人去追,可朱昱深的三十萬大軍是要用來建立西南總都司的,不得離川,所以另外派去的追兵,一定是從四川行都司的人,屆時,我們可托田宥,令十三混跡在這新的一群追兵中,打著追回‘晉安帝’的名號,離開蜀地?!?/br> 蘇晉道:“左謙這些年一直在西北領兵,田宥既是他的人,一定與西北有聯系,恰好今年初,赤力又有異動,西北正在募兵,陛下出了川蜀,便可以在田宥相助下,以募兵的名義,趕赴西北,那里有左謙與茅作峰守著,疆外更有赤力虎視眈眈,朱昱深便是想動,也會掂量權衡,陛下您到了那里,便能平安了?!?/br> 沈奚道:“我也認為這是最好的辦法,所有人都能活下來不提,追兵把大部分精力放在十三身上,麟兒與梳香也會更平安,等追兵意識到前后因果,趕回來封鎖蜀地時,十三已在去往西北的路上了?!?/br> 可他這話說完,朱南羨卻沒作聲。 的確是最好的辦法。 可是,這也意味著他此時此刻,就要與阿雨分別。 好不容易重逢,連個像樣的成親禮都未曾予她,如今竟又要天各一方,下一回再相見更待何時? 他不是看不透時局,也并非拘泥于兒女情長,他只是不想負了她。 沈奚看著朱南羨,知他此生重情重義,肯為交心之人舍命,卻不肯他人為自己涉險,于是道:“我雖保不了你與麟兒,但時雨,啟光,還有田宥,我一定竭我所能保住他們,而今要遷都,朝廷急缺人才,翟啟光與田宥都是有大能之人,朱昱深雖狠絕至極,但十分惜才,必不會動殺心?!?/br> 蘇晉似想起什么,探手至脖間,扯出一根紅繩,紅繩另一頭系著一枚玉,玉上鏤空刻了個“雨”字。 這是當年朱南羨以命換命前,讓覃照林帶回給她的。 蘇晉將這枚玉重新贈給朱南羨:“陛下,你我之間,又豈在朝朝暮暮?” 雨字膈手,曾在他掌中烙下深痕。 朱南羨將玉往手中牢牢一握,不再遲疑,當即掀了簾道:“停車?!?/br> 他們的馬車一停,前頭開道的,后頭跟著的,全都跟著停了下來。 沈奚與翟迪、覃照林將事態說明,二人隨即帶著一眾官兵與翠微鎮民去山道的拐角處歇腳。 梳香早便知道沈奚來了,奈何趕車的是旁人,為不曝露身份,不敢掀簾相認,而今總算得見,拉著云熙疾步上前,泣聲呼道:“少爺——” 沈奚將她扶起,溫聲道:“我聽十三說你受傷了,這么奔波,莫要忘了用藥?!?/br> 梳香連忙道:“傷得不重,多謝少爺掛念?!?/br> 沈奚又看向云熙:“麟兒,過來?!?/br> 云熙微一點頭,松開梳香的手,來到沈奚身邊。 他生于榮貴,長于苦難,自小求生求存,雙肩便有重負,沈奚從未將他當作一個孩子看,當即將所有的計劃全盤相告。 申時已過大半,山里天黑得早,云端鑲上金,透過樹隙灑下,像濾去一層銳色,漫山遍野的霞光。 云熙聽完沈奚的話,半晌沒作聲,片刻,他退后一步,撩開袍擺,對著朱南羨,沈奚與蘇晉三人跪下:“麟兒多謝十三叔,阿舅,與蘇大人這一路來傾心相護之情,舍命相救之恩,麟兒此去東瀛,一定克己勤勉,寸晷風檐,等有朝一日,麟兒長大了,一定回來與你們團聚,竭盡己能,讓你們此生安逸順遂,不必再cao持奔波?!?/br> 說完,一絲不茍地磕了三個響頭。 梳香看著這一幕,不知怎么,莫名想起多年前,朱麟有一回誤食了棗花餅,中毒昏睡在宮前殿,好不容易醒來,她要把他抱去見沈婧,走在路上,忽然瞧見一枝梅開得極好,花色灼灼,即便在雪夜里也艷得驚人。 麟兒那時還小,還還說不出話,見到這枝頭的梅,手舞足蹈地比劃著讓人去摘。 梳香記得,那枝梅是自己親手為他摘下的。 麟兒得了梅花,開心極了,一直沖著她笑。 她本以為他會將這梅花留給自己,誰知到了宮前殿,才兩歲的小皇孫跌跌撞撞地跑到沈婧跟前,認真地折下梅花,一瓣贈給沈婧,一瓣贈給朱憫達,一瓣贈給沈奚,一瓣贈給朱南羨,最后一瓣,贈給他的奶娘。 當時梳香就想,小殿下是這樣好的孩子,她日后定要與太子妃一起,傾盡一生為他好,照顧他。 彼時的少爺與十三殿下接到小殿下的梅花瓣,說什么來著? 梳香有些記不大清了。 好像是什么木桃與瓊瑤,又好像是什么相贈與相還。 倒是不負當年一諾。 離別在即,梳香看著已平安長大的云熙跪在朱南羨與沈奚身前,恍惚像回到許多年前的東宮,連滿山霞色也溫柔。 第245章 二四五章 蜀地雖四面環山, 錦州府一帶卻是平原沃野,自東門出, 越過田埂,便是四川行都司轄下的衛所。 衛所臨著阜南河下游,因朱昱深率大軍入川,河岸邊, 單是軍帳就綿延數里。 近午時分,錦州府布政使馬錄從朱昱深的帳子里出來, 撞見在外候命的都督府張僉事,四下望了兩眼,見沒人注意他們, 悄聲道:“張大人, 您說陛下這是個什么意思?” 昨日一早, 朱昱深雖至錦州, 卻未于暫作行宮的沁心園下榻,而是從東城門離開,與隨行將士一起在都司外安營扎寨, 這倒也罷了, 今日天沒亮,又召集川蜀一帶府一級官員,親下皇命, 將收復的安南設為交趾省, 建立云貴第十三道, 在川蜀一帶設西南總都司。 更早一些時候, 左軍都督府已親自派人,將收復安南的喜訊以八百里加急傳揚出去,單是錦州府,已有百姓涌上街道慶賀開了。 但布政使馬錄納悶的不是這個,而是建立十三道與設立西南總都司。 這兩樣動作,無異于整改大隨西南一帶的軍政版圖,變動之大,簡直嚇死人。 張僉事道:“陛下圣心難測,豈容我等隨意揣摩?” “話是這么說沒錯?!瘪R錄見他打官腔,只好拋磚引玉,“但我聽說,你們前一日在云來客棧,遇到——”往天上指了指,“那一位與蘇時雨蘇大人了?” 張僉事緘口不言,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馬錄貴為錦州府布政使大人,過了近兩日才聽說這事,已算慢的了。 馬錄將聲音壓得更低:“聽說蘇大人昨日都快出關了,被追兵從劍門山半道上攔了回來,蘇大人說那一位陛下在馬車內歇息,不準人叨擾,直到今早回了錦州府,有個膽肥的不顧蘇大人攔阻,硬是掀了車簾,馬車里坐著的竟不是那一位陛下,而是蘇大人的護衛,姓覃。行都司那邊當時就急了,田指揮使親自帶兵出川追人,不過——” 他說到這里,一頓,“張大人,我總覺得這事不大對勁,再結合今早陛下說令三十萬大軍進駐西南總都司,我琢磨著,會不會設立西南總都司只是個幌子,這三十萬大軍,其實就是沖著晉安陛下去的?” 張僉事聽馬錄一開始還說得頭頭是道,到末了一個急轉,險些令他一口氣沒提上來,先帝還活著本就是不可宣揚的秘辛,派三十萬大軍去堵朱晉安,是唯恐天下人不曉得此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