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節
眾人在驛站稍作歇腳,肚子里都憋著話,見看守沒那么嚴,便說開了。 江舊同先一個問:“晁先生,您……早就知道這位蘇公子,其實就是大名鼎鼎的蘇時雨蘇大人?” 方才上馬車前,蘇晉將晁清喚去一旁,親自與他解釋了一番。 晁清不好隱瞞,只得道:“是,我與她乃多年故交,而今重逢,亦是七八年未見了。 ” “那……那一位呢?” 江舊同如今再不敢稱南亭為護院。 他環視一周,將所有人心中的困惑問出口。 “您事先……也知道那一位的身份嗎?” 晁清搖了搖頭,如實答道:“不知,不瞞諸位,我雖猜到那一位與蘇大人是舊識,且身份非同小可,無論如何也沒聯想到……后來得知,亦是震驚至極?!?/br> 他沉吟一番,又道:“翟大人既言明此間事由不可對外宣揚,我等只當是不知道此事,還望諸位日后與我一樣,都莫再提了?!?/br> 這話出,卻聞姚有材冷“哼”一聲。 “晁先生這話說得輕巧,您與蘇大人是舊識,他被革了職,落了難,還十萬八千里地來蜀中探望您,可見是交情匪淺。您若出了什么事,自有蘇大人幫您擔待著,我們呢?我們遭了殃,任誰來管?” 其余人等不解:“姚縣令,我等上京,不是為翠微鎮桑田案作證的么,怎么會遭殃?” 分明是他姚有材要霸占鎮民的桑田,怎么這會兒說起話來,倒像個好人似的了? 姚有材先是得罪了蘇大人,爾后又得罪了晉安帝,眼下也是破罐子破摔了。 他壓低聲音,不齒道:“要說你們怎么沒腦子呢?這天底下,從來只有一個皇帝,那邊的那位叫什么?先帝。說句不好聽的,先帝就是——” 他拿手往天上指了指,沒將那句大不敬的話說出來。 “都說一山不容二虎,一個天下,哪能有兩個皇帝?” “京師是什么地方?那是咱們永濟陛下的家,如今永濟陛下不在京師,他之下,頭一號人物是誰?你們聽過嗎?” 眾人面面相覷:“不正是……方才客棧里的那位首輔大人嗎?” 姚有材恨鐵不成鋼:“除了柳大人呢?” 吳叟道:“姚大人的意思,莫非說的是京師里的那位沈國公?” “正是了?!币τ胁牡?。 “沈大人除了是一品國公,戶部尚書,內閣輔臣,還有一個最重要的身份——他是皇后娘娘的親弟弟,當今朝廷的國舅爺。你們說,就憑他與永濟陛下這層關系,能容得下晉安陛下活著進京嗎?萬若晉安陛下要與跟永濟陛下爭皇位?那該怎么辦?” “翟大人也正是清楚這一點,只怕是一出了川蜀,就會護送晉安陛下與蘇大人遠走高飛。到那時,你我一群人,反倒成了罪至晉安帝失蹤的要犯,等到了京師,國公爺問起罪來,我等保命都難?!?/br> 姚有材說著,看了一眼晁清:“晁先生,你書念得多,你說本官說的可對?” 晁清這些年與蘇晉雖時有書信往來,但因蘇晉甚少提起私事,并不知她與沈奚的私交如何。 而在外人看來,沈奚在晉安朝只是戶部尚書,后來永濟繼位,他沒如蘇晉一般落難,反倒榮升國公,加之與沈筠是姐弟,更像是朱昱深的親信大臣。 姚有材一番話說得頭頭是道,晁清不好辯駁,只得沉默。 梳香與云熙雖知這里頭纏繞紛雜,為不曝露身份,亦只能三緘其口。 于是一眾人等居然都信了姚有材的話,紛紛問道:“那依姚大人之見,我等難不成就沒活路可走了么?” 姚有材掃眾人一眼,不開腔,再次拿起架子。 他這一路已想得十分妥當,他確實打算利用新政霸占翠微鎮的桑田,可他也看出來了,眼前要狀告他的二位,蘇大人與晉安帝,身份雖金貴,卻也是泥菩薩過江,只要他抱緊沈國公這株大樹,任憑風吹雨打,總是傷不了他分毫。 姚有材清了清嗓子:“實不相瞞,本官,與京師的沈大人,私底下有些交情,只要諸位——” 沒等他說完,那頭翟迪與朱南羨蘇晉請示完畢,派官兵過來喚人起行了。 官兵道:“蘇大人特意將自己的馬車騰出來,請婦孺與孩童乘車而行,諸位快些吧,莫讓幾位大人等?!?/br> 晁清聞言,移目望去,果見得蘇晉從馬車下來,沒上翟迪的那一輛,反是與朱南羨同乘。 川蜀四面環山,至正午時分,春雨方歇,浮云下,一片翠色起伏綿延。 再往前走,已是山道隘口。 遙遙得見一行官兵阻道,翟迪眉心一蹙,還未至劍門關,怎會已有人守在官道上了? 但他并不慌亂,看了一眼一旁的小吏:“去打聽一下誰在那里?” 自行勒轉馬頭,來至蘇晉與朱南羨的馬車前,低聲道:“蘇大人,被您猜中了?!?/br> 蘇晉將車簾一掀,舉目望去,看到官兵,目色微沉:“果然是都督府的人?!?/br> 昨夜她去接待寺,柳朝明那句“你以為,你們如今還走得了么”話里有話,她不是沒聽出來。 柳昀行事,從來一步百算,今日這么堂而皇之地放走她與朱南羨,不可能沒有后招。 早就料到有人會在路上堵他們,沒想到這么快。 前去打聽的小吏回來了:“稟蘇大人,稟翟大人,前頭攔路的是左軍都督府的梁司,梁都事?!?/br> 都督府都事,位列六品。 蘇晉轉頭問朱南羨:“他可曾見過陛下?” 朱南羨道:“這個人我知道,早年跟著闕無,嘗在北疆領兵,七年前因戰傷被分派來左軍都督府做都事,應是沒見過我?!?/br> 若非當年朱祁岳想將此人調去嶺南,為這事還找過他和朱昱深,只怕朱南羨也不會記得此人。 蘇晉略一思索,柳昀的目的,只不過是想利用梁都事截下他們一行人,以此來對付舒聞嵐。 可柳昀與舒聞嵐都不是千里眼順風耳,他們的人,被截下多少,脫身多少,被截下的是誰,脫身的又是誰,這就另當別論了。 蘇晉點頭:“這就好,依計劃行事?!?/br> 翟迪打了個手勢,自領著一行人往山道隘口處行去。 得到禁障處,梁都事先行上前行了個禮,瞧清來者正是翟啟光,說道:“翟大人,下官昨夜接到密報,說您今日押送上京的一眾人中藏有要犯,下官要仔細徹查,還請翟大人請所有人上前來一一核對戶籍?!?/br> 第240章 二四零章 翟迪點了一下頭, 朝身后示意。 一行官兵領著翠微鎮的鎮民上前, 查到梳香與云熙, 都督府的官差果然神色有異,回身與梁都事小聲請示。 翟迪將這副情狀盡收眼底。 方才他與蘇晉商量對策, 蘇晉說:“攔路的官員既是受柳昀指使, 那么他口中的欽犯必然不會是陛下,而是小殿下與梳香姑娘?!?/br> 一名弱女子與一名孩童為何是欽犯,對此,官府的咨文只有一個解釋,宗親之故。 “梁都事雖是受柳昀之意相阻, 他二人畢竟只是朝臣, 管不了天家的家事, ” “解鈴還須系鈴人, 既是與宗親有瓜葛, 我們當中, 只要有一貴胄宗親,一山更比一山高,就能暫將梁都事的疑慮壓下去?!?/br> 魚目混珠也好, 暗度陳倉也罷, 到了這個當口, 只要能順利離開蜀中,不管什么法子, 總要一試。 禁障長達十數丈, 末端設在山彎處, 被查驗完的翠微鎮民被官差帶至另一頭等待。 須臾,起端處只余下云熙與梳香。 梁都事步上前:“翟大人,下官查明這二人系朝廷欽犯,需暫扣押在此,待請示過陛下與柳大人后,再聽令行事?!?/br> 豈知翟迪聽了這話,眉心一蹙,似是意外,又似是不滿,問了句:“你沒接到陛下口諭?” 梁都事一愣:“什么口諭?” “罷了?!钡缘险f道。 他下了馬,步至身后的馬車前,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說道:“殿下,梁都事尚未曾接到陛下口諭,不肯放行,您看是否要多等半日,待陛下的口諭到了再起行?” 梁都事聽翟迪稱馬車內的人為“殿下”,心中一凜,正思索著陛下的兄弟幾乎死傷殆盡,而今車廂里的該是哪一位殿下時,則見一只修長如玉的手掀開車簾,朱南羨在蘇晉的摻扶下下了馬車。 春寒料峭,他換了身月白長衫,外罩鴉青薄氅,一頭烏發梳成髻,以一支玉笄簪著,腰間玉扣上嵌著的淺碧瑪瑙與這滿山翠色交相輝映。 這身裝扮,斂去渾身兵戈氣,反添三分文人儒雅。 “你就是梁司?”朱南羨放緩語速,淡淡開口。 梁都事看到這樣的朱南羨,心中已有幾分揣測,都說十殿下朱弈珩好美玉,身不佩玉則不外出,今日看來,還真是如此。 “回殿下,臣正是左軍都督府都事梁司?!?/br> 朱南羨點了點頭,目光自云熙與梳香身上一掃,語氣依舊清淡:“你既見到本王,放行吧?!?/br> 梁都事的目光也隨之落到梳香與云熙身上。 十殿下下令,他自不敢不從,可是,畢竟事涉欽犯,還是小心為上。 “殿下見諒,臣有一言,想斗膽問一問殿下?!?/br> 朱南羨已作勢要上馬車,聽了這話,回過身來:“說?!?/br> “敢問殿下,您如今不是長住京師嗎?何以會忽然出現在蜀中?” 早就料到他會有此一問,翟迪率先道:“大膽梁都事,殿下的行蹤,可是你能夠置喙的?” 又朝朱南羨深揖而下,像是要代為賠禮。 朱南羨卻道:“無妨?!?/br> 然后道,“本王去歲因處理歸藩事宜,回桂林府了一趟,原打算即月就返,半途遇大雪封路,滯留至今春,爾后接到皇兄信函,知他于安南得勝,將至川蜀,是以繞道過來覲見,你可聽得明白?” 梁都事連忙道:“聽明白了?!?/br> 朱南羨又道:“至于這兩名欽犯,正是本王昨夜見了皇兄后,皇兄命本王親自押送上京的,他二人與我皇室遺脈相關,本王不便,亦不會與你解釋太多,皇兄的口諭想必隨后便到,屆時,你自會知悉其中因果?!?/br> 梁都事聽得“皇族遺脈”四字,心中又是一驚,莫說昔嫡皇孫下落不明,被貶為庶人的朱稽佑,被廢的十四王朱覓蕭均有子嗣散落在外,這一樁樁一件件都不是他區區六品都事有資格打聽的。 梁都事不敢再行追問,但他一慣謹慎,最后道:“殿下恕罪,因微臣與殿下實乃第一回見,此事又關乎欽差,關乎宗親血脈,不知殿下可有何信物——” “梁都事,你好大的膽子,你這是在質疑十殿下的身份?!” 不等梁司說完,翟迪便怒斥道。 朱南羨抬手一攔,看了一眼蘇晉,吩咐:“拿給他看?!?/br> “是?!碧K晉應了一聲,隨后取出九龍匕,呈于掌中,遞到梁都事面前,“梁大人,您可認清了,這匕首可是當年太|祖皇帝贈與陛下與陛下諸位兄弟的?!?/br> 匕首上刻九條游蟒,寓意龍生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