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節
三人以羅松堂為首,上前來,領著群臣拜道:“下官等,恭賀沈大人晉封一品沈國公?!?/br> 沈奚不言不語地下了馬,步到羅松堂面前,與這位年邁的大臣回了個禮:“羅大人?!?/br> 然后移目看向舒聞嵐,又看了眼他手里托盤上的國公朝服,玉扣,與冠冕,忽然一揚手打翻。 袍服撲散在地上,玉扣墜地,發出一聲清泠脆響,裂成兩半。 沈奚一雙桃花眼里如有寒霜:“朱昱深呢?本官要見他?!?/br> 第215章 二一五章 永濟皇帝的名諱, 哪能這么隨意喚的? 群臣聞言,面面相覷, 一時又重新拜下, 倒像是在替沈奚賠罪。 兩名御史不得已, 上前提點道:“國公爺,陛下貴為天子, 乃是我等君上,直呼其名實為犯上不敬之罪, 國公爺雖乃皇親, 與陛下仍有君臣之分, 望日后謹言慎行,切莫再犯?!?/br> 沈奚笑了一聲,涼涼地道:“他是哪門子的陛下?” 一而再再而三出言不遜,若是私下里便罷了, 當著這么多朝臣, 都察院不能不責罰。 兩名御史對看一眼, 其中一人折回后方,對今日管風紀的副都御史言脩小聲稟報了幾句。言脩遲疑了片刻, 隔著人群,遠望了沈奚一眼, 然后點了一下頭。 御史再回來時, 身后跟著兩名親軍衛, 作勢就要拿人:“國公爺, 得罪了?!?/br> 正這時, 一名身穿護心鎧,腰別金錯刀的侍衛走來,對著沈奚一揖:“沈大人,陛下傳您去謹身殿見駕?!?/br> 此人正是朱昱深的貼身侍衛闕無。 說完這話,又對群臣中的幾人道:“也請禮部羅尚書,舒侍郎,吏部曾尚書,任侍郎,工部劉尚書,刑部錢尚書,與兵部陳侍郎?!?/br> 眾人一時狐疑,不知陛下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只有沈奚渾不在意,一拂袖,率先一步踏上軒轅臺。 謹身殿內,除了朱昱深先頭傳的幾位,朱弈珩也等在里頭了。 沈奚一進殿就失笑出聲:“今冬這場雪可真是稀奇了,一灑下來,十殿下一身傷養好了不說,舒侍郎纏綿病榻十余年也不畏寒了,連帶著姐夫的癡癥亦不藥而愈,不知道的,還以為下的不是雪,而是什么靈丹妙藥呢?!?/br> 這是在御前見駕,豈有稱“姐夫”的道理? 吳敞忍不住上前提點:“沈大人,您剛回來了,有些犯糊涂,這一位乃是——” “本官不需要你提醒他是誰!”沈奚聲色一厲。 他的神情涼下來:“且再說,昔太|祖皇帝立朝,言明‘內臣不得干政,犯者斬’,吳公公常在御前伺候,是太閑了還是怎么著,憑的做他人耳目,當了倀鬼,還想左右都討個好么?” 事到如今,哪還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朱昱深一黨之所以時時事事都先人一步知道,不外乎是靠了這些常游離于深宮各處,什么秘密都曉得一點的內侍。 然而,單靠這些內侍還不夠,消息若太分散就像竹籃打水,一筐子舀上來,什么都兜不著。 是以這宮里必有一人統籌收管這些消息,如同捕魚,一網子張出去,沒有撈不著的。 這個人收管消息的人必不是內侍,哪宮的內侍膽子這么肥,早被拖出去斬了,而縱觀朝野,能有這么閑的功夫,能常在宮里走動,能不惹人生疑,腦子又過得去的,只有常年稱病的昔翰林學士,今禮部侍郎舒聞嵐了。 舒聞嵐初識蘇晉那會兒,曾說自己“閑得慌,將宮里宮外的瑣碎搜羅了一籮筐,宮中秘辛,街頭傳聞,臣工家事都知道得清楚”。 如今看來,他確實沒打誑語,手里握著一根結實的網,繩結就是各宮內侍,一張出去,沒什么躲得開他的耳朵。 跟著進殿的幾名大員聽到沈奚大不敬的言語一句接著一句,盡皆俯身拜下,只盼著不要被他牽連才好。 豈知朱昱深沒與他計較,先說了一句:“眾愛卿平身?!比缓罂粗蜣?,平靜地道,“傳話的人說你要見朕,所為何事?” “姐夫大能之人,青樾所為何事,姐夫算不到嗎?”沈奚將一抖袖袍,雙手負于身后,儼然一副不怕死的形容,還笑了一聲,“也沒什么,冤有頭,債有主,這些年事情的始末,我已差不多理清了,姐夫貴為九五,我是動不了,但其余的,樁樁件件,究竟是誰干的,我今日要弄個清楚明白!” 殿內一片寂靜,膽子小的,腿腳已打起哆嗦。 這是隨宮最大的秘密,沈青樾竟這么說出來,也不怕被陛下剝了皮。 羅松堂覺得此事與自己無關,唯恐知道得多了惹禍上身,剛要自請退出殿外,袖口被曾友諒一拽。下一刻,朱昱深朝殿門微抬了抬下頜,闕無會意,打了個手勢,殿前侍衛“砰”一聲便將門掩上了。 整個謹身殿剎那猶如一個落了閂的鳥籠子,將這一眾金貴之人都關成了困獸。 朱昱深淡淡道:“從哪一樁說起?” “景元二十四年,登聞鼓案?!?/br> 昔登聞鼓之案,分涉兩案,一是山西行宮案,查明是三王朱稽佑所為,背后之人乃朱十四;二是陜西貪墨案,查明是前戶部尚書錢之渙所為,背后之人乃朱沢微。 “案情的前因后果已查明,我不追問這個。但我記得,蘇時雨查案期間,曾與我說,她覺得有一個人,想盡快讓她查清案情,想置朱十四與工部于死地,是以不惜給朱麟下毒,借麟兒的驚風癥來提醒她,登聞鼓最后一個告御狀的死者盧芊芊的死因。這個指使奶娘給麟兒下毒的人,是你們當中的誰?” 殿內落針可聞,須臾,一個沉沉的音線響起,“便是朕?!?/br> 朱昱深道:“昔十四利用三哥修筑行宮之際,賣放工匠,大肆斂財,早有奪儲之意,可惜他行事張揚,落了不少把柄,拔去工部與朱稽佑,可削弱他的勢力?!?/br> “指使奶娘給麟兒下毒的人是你,那么宮前殿的局,也是你布的?”沈奚問。 “還有本王?!边@時,朱弈珩邁前一步,“下毒不過是為盡快拔去朱覓蕭的‘獠牙’,但宮前殿的局里,最重要的是朱沢微?!?/br> 不錯,宮前殿之局,朱昱深意在削弱所有王儲的勢力,那么他當時的主要目標,便不該是朱覓蕭,而是朱沢微與朱憫達。 “朱沢微當時手上的籌碼有,一,鳳陽駐地的鳳陽軍;二,戶部這顆搖錢樹;三,他最大的后招,羽林衛?!?/br> “有財力有兵力,加上他的性情,日后即便朱憫達繼位,他亦早有起兵奪|權的打算。是以要對付他,最重要的一點,削弱他的財力?!?/br> 削弱財力,靠的便是錢之渙的大公子錢煜這枚棋子——以嫁禍錢煜□□璃美人,令錢之渙對朱沢微心寒。 而錢煜又時任羽林衛副指揮使,殺了錢煜,恰好解除了朱憫達對羽林衛的疑心,從而令他更信任這支一直保護自己的親軍衛。 “但是,權力此消彼長,朱沢微失勢,東宮得勢,加之十三因就藩與西北軍的緣故,一躍成為諸王前列,景元帝病重傳位在即,所以在此局過后,你們又將矛頭轉向了東宮?”沈奚問。 朱弈珩點頭:“是,但對付東宮,我等之力不夠,只有假朱沢微之手?!?/br> “朱沢微早有以羽林衛暗殺朱憫達的計劃,冬獵前夕,他甚至和與他一同失勢的朱覓蕭合盟,兩人計劃一旦攔不住朱憫達繼位,便合盟奪|權?!?/br> “只可惜,計劃趕不上變化,朱覓蕭妄自尊大,冬獵時,因耽于私怨,設局想殺蘇時雨,被十三懲治,斬去一臂,以至徹底被廢。而父皇命虎賁衛進山保護朱憫達一事,也讓朱沢微失去這一絕佳的刺殺時機?!?/br> “幸而在冬獵前夜,舒聞嵐舒大人借用御前耳目,得知陛下會派虎賁衛進封嵐山的消息,并將這消息告知他在羽林衛中養的一暗樁,這名暗樁趕在最緊要的關頭,阻止了羽林衛的暗殺計劃?!?/br> 是了,其實在冬獵之前,非但朱景元料到朱憫達會有危險,沈奚,朱南羨與蘇晉亦猜到了這一點,當時朱南羨還暗派了金吾衛去保護他的大皇兄,哪里知當暗衛前來刺殺朱憫達時,反倒是羽林衛拼死相救。 原來羽林衛原本和這群暗衛原本是一伙的,只是因事先窺得陛下計劃,鬧了一出自己人殺自己人,反而更得朱憫達信任。 冬獵過后,朱憫達篤信羽林衛不會傷害自己,以至于去昭覺寺祈福當日,也欽點了羽林衛作為隨行兵衛,而當是時,沈奚因錢之渙的突然致仕,已然覺察出事情不對,只要多給他一兩個時辰,他都能阻止這一場災禍。 “你們……是如何做到控制朱沢微行刺的具體日子的?” 換言之,是如何障他的目的? 單靠錢之渙致仕么?他不信,錢之渙早就對朱沢微寒心了。 這時,舒聞嵐道:“自然不是單靠錢尚書致仕?!彼麑ι蜣梢灰?,“不知沈大人是否還記得,在年關節前,宮里有只老貓死了,后來在年關節宴慶當日,又死了幾只貓?!?/br> 這其實是小事,旁人或許忘了,但沈奚不會不記得。 因為在年關節當日,那幾只瘋貓還抓傷了沈婧,宮里一直有傳言,說被貓抓傷的后宮人,七日之內便會身亡。 腦中有什么一閃而逝,可想到沈婧,卻又一陣恍惚。 舒聞嵐道:“其實行刺的日子,也并非我等為七殿下選的,事前誰都認為冬獵是最合適的時機,乃至于在年關節上,那幾只死貓與老貓的尸骨,其實也是給七殿下看的?!?/br> “這只老貓其實是七殿下殺的,喂了藥扔在水里,沒一會兒就咽氣了——因它長壽,又是昔淑妃娘娘養的,宮里的人都寵它,哪里都允它去,那日它正好撞破了七殿下與淇妃娘娘幽見,叫喚了幾聲?!?/br> 叫喚幾聲也沒什么,但朱沢微兒時,有回因一只白貓沒去進學,被岑妃責罵,岑妃后來當著他的面將白貓剝皮殺了,也正因為此,朱沢微后來十分不喜貓。 “七殿下殺貓的事,恰好被一名內侍撞見,回來稟明了我?!?/br> 與后妃茍且,乃犯上不敬,罪至梟首。將那只白貓的尸體找出來,兼之幾只瘋貓,剝了皮給朱沢微看,其實更是想告訴他,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宮里早已有人曉得了他與淇妃見不得人的丑事。 而對當時的朱沢微來說,宮前殿一局本就令他元氣大傷,朱憫達即將上臺,也必容不下他,加之茍且一事曝光,真是半條活路也沒有,除非——趕在朱憫達登基前,掙得這皇位。 他先試了在冬獵行刺,計劃落敗。而計劃落敗后,錢之渙致仕的消息更令他退無可退,是以只好趕在昭覺寺當日,不成功便成仁。 這么說,錢之渙致仕,其實是在種種鋪路后的一個閥門而已,按下去,朱沢微就會動了。 第216章 二一六章 沈奚徹底明白過來。 “所以,你們當時給麟兒下毒的目的有二, 其一, 促使蘇時雨盡快破獲登聞鼓之案;其二才是最重要的, 你們想讓朱憫達明白, 他、十三與麟兒同在一屋檐下終是不妥, 難保有人會借著他們太子、嫡皇子與皇孫的身份做文章,離間他們, 而最易受創的, 則是他們三人當中最弱小的麟兒。朱憫達愛子心切,對于當時的他來說,最好的解決辦法,便是令十三盡快回到南昌藩地。 “因為只要朱憫達身隕,依照有嫡立嫡的規矩,十三就是下一任皇儲的繼承人。你們的目的既是奪儲,那么朱憫達被弒之時, 十三必須離開京師,否則就是為他人做嫁衣?!?/br> “當時景元帝病重,已然臥榻不起。你們原本的計劃應該是這樣的, 一, 利用朱沢微之手弒殺朱憫達, 暫令朱沢微掌大權,但朱沢微非嫡非長, 便是掌權, 亦無法順利繼承儲位, 而真正的儲君繼承人又在南昌,遠水救不了近火,從而令儲位玄虛,朱沢微與朱南羨之間達成一種微妙的平衡。 “二,待時機成熟,你們將朱憫達真正的死因透露給十三,令他回京與朱沢微徹底反目,他們之間明斗也好,暗謀也罷,反正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你們只要尋一個合適的時機趁虛而入,一旦十三身隕,十七無權無勢根本不足為懼,而你,朱昱深,在朱憫達與朱南羨身隕,朱稽佑被蘇時雨參倒以后,便是這隨宮里名副其實的長皇子,可名正言順地繼承大統。屆時,便是朱沢微想與你爭也不能夠了,因為他已被十三耗得勢衰力竭?!?/br> 沈奚說到這里,冷笑一聲。 “可惜,時局如旋渦,風浪變化不止,誰也無法掌控大局?!?/br> 正如誰都沒料到在昭覺寺事變當日,朱南羨竟因為陪蘇時雨送信,耽擱了兩個時辰,反而趕去了昭覺寺。而朱沢微也非愚蠢之人,恰借時機,先將朱憫達與沈婧之死嫁禍給了朱南羨,后又借患病之由,將朱南羨軟禁在東宮。 時局雖變,但萬變不離其宗。 對于當時的朱昱深來說,北涼整兵,他身為北平藩王,自當率兵出征對敵,可恰好,也讓北大營十余千戶所的虎符落在了他手中。 那其實是他最好的奪位時機,朱南羨被軟禁,手無縛雞之力,朱沢微掌大權卻背負惡名,雖有兵,兵力亦不足以與他抗衡,朱昱深繼位簡直可以繼得干干凈凈,不費吹灰之力。 可他放棄了,若因奪儲耽擱戰事,北方門戶失守,大片疆土淪陷,那么這儲君之位,帝王之位,要來有何意義? 反正他想要的,他終會去爭,盡畢生之力,不死不休。 大殿深默,沈奚當著一眾重臣的面,道出朱昱深這些年的所有陰謀后,忽地茫然了。 他環顧四周,其實今日在謹身殿的人不多,有人,譬如朱弈珩與舒聞嵐,是這些年陪著朱昱深想扶相持走過來的;有人,譬如兵部的陳謹升,原雖是朱昱深的人,但官職不高,是這一二年,甚至朱昱深繼位后才提拔上來的;更有人,譬如禮部的羅松堂,吏部的曾友諒,其實與此事無干,平白聽來這一股腦兒秘密,嚇得連眼都不敢抬。 還有人,譬如柳昀,竟不在場,譬如自己,生在深宮長在深宮,卻顯得那么格格不入。 沈奚這才意識到,其實原來,朱昱深手下的人不多,只是知人善用,眼光毒辣罷了。昔宮前殿,他用了朱弈珩幫自己一起布局,因為朱弈珩聰慧明透,又是皇子,身在局中,長在故皇貴妃身邊,熟知諸兄弟秉性。后冬獵與昭覺寺,他用了舒聞嵐募集消息,因為舒聞嵐見識廣博,有重疾做掩護,最不容易惹人生疑。而在最后關頭,要一擊制勝,謀取皇位時,他用了柳昀,因為縱觀朝野,甚至縱觀天下,殺伐果決,智計無雙,冷靜克己,苦心孤詣的,只有這樣一個柳昀。 以至于得一柳昀,他就謀得了天下。 可柳昀這個人,怎么會聽朱昱深吩咐呢? 沈奚想不明白,亦不想去想了。 他只記得,早在幾年前,冬獵前夕,自己明明在雪地上寫下了朱昱深的名,明明想要動他的,卻又因朱弈珩攪局,把這個念頭打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