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節
“老御史站在荒郊里就落了淚,說滿腹詩書,胸攬韜略,陪父皇爭了半生皇權與江山,可翻遍青史,踏足閻閭,才知華夏數千年,歸根究底不過八個字?!?/br>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br> 而以百姓為先,能破后立的君主又有幾何? “自那時起,我便已下了決心,不擇手段也好,陰狠卑鄙也罷,無所不用其極,我亦要謀得這帝位?!?/br> 朱昱深說到這里,將手里的燈臺擱在龍榻旁的幾案上,映著微微晃動的燭火,看向朱南羨。 “十三,在這場奪位之爭中,我最對不起的唯有兩人,一是三妹,二就是你?!?/br> “你此生重情重義,從未辜負于任何人,雖不想爭位,但自繼位后,親征西北,守住大隨疆土,無愧于先祖,無愧于黎民。你為人坦蕩,行事磊落,如耀目之星,論人品,我自問遠不及你?!?/br> “但你如今坐上的這個位子,如今要治的這個江山,它不是盛世升平,它是滿目瘡痍,沉疴深重的,難道僅平‘仁善’二字就能治好?” “何為破?何為立?如何改?如何革?你既從未想要這個皇位,連取它舍它都系于蘇時雨一人,在此之前,半生時光,你可曾思量過如何才能坐好這個位子?” “要坐好這個位子,遠不止任用幾個賢臣,懲戒數名貪官這么簡單。這世間疾風密雨,‘治’之一字,在不同時代,當有不同解。這個皇位,即便坐穩,也當是如坐針氈的,夜不成寐的?!?/br> “誠然,我并非篤定你就當不好皇帝,如今搶位,除了圖謀與抱負,亦不愿伏誅你的刀下,我有私心,我不否認,你我兄弟,兒時一同習武從軍,今次是我負了你,你因此怨我,憎我,恨我,都是我應當受的,我亦愿承受?!?/br> 朱昱深一番言罷,案上的琉璃燈發出爆蕊聲。 火色微微收攏,又一下放開,明燦地照在朱南羨眉心。 “四哥的話,我大約聽明白了?!边^得片刻,朱南羨說。 他抬了手去擋燭光,修長的指節在眉下遮出一片陰影,“其實你于我也談不上相負,我生來就在此局中,只不過厭惡爭斗,做了二十年‘逃兵’,若能早些入局籌謀,亦不至于連大哥身隕都無力回天?;蕶鄡A軋之下,必有犧牲,兄弟鬩墻死傷殆盡,如今輪到我了,成王敗寇,我亦沒有怨言?!?/br> “四哥說得對,皇位之于我,確是無關緊要,半生時光,我亦沒仔細思量過要如何坐好它?!?/br> “可能我此生都堪不破一個情字,連這無上尊位的取舍,也僅系于一人的安危。便如青樾畢生只想守一個沈家,我這輩子,到頭來,只想守阿雨一人。若旁人拿了她來拿捏我,我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我亦認了?!?/br> 朱南羨說到這里,嘆笑了一聲,抬手往堂中御案上一指。 “傳位的詔書已寫好了。我知道十七也在四哥手中,他從小單純,一不統兵,二不參政,也從未就藩,絕無能力與四哥爭大統之位。四哥手握兵權,朝中有柳昀,暗中保十七一命想來不是難事,四哥愿應我么?” 朱昱深沉默了一下,點頭:“我應你?!?/br> “我回京是為阿雨,倘‘病逝’以后,若說還有什么牽掛,也只是她?!?/br> “是我無能,拼盡性命掙得這帝位,也未能將她守好,但我不悔,因我自問已傾盡畢生之力?!?/br> “我累她入局,她也因我受苦,朝堂風云詭譎,日后必不平靜,她的身份在此間艱險萬分。我不能再庇護于她,此生唯余一愿,愿她平安,四哥若肯,便令她遠離這紛爭,安然度過余生?!?/br> 朱昱深道:“蘇時雨雖為女子,才情傾世,堪稱能臣,身在朝堂有違倫常,若遠離朝堂,卻又十分可惜,但——”他微一頓,沒將后半截話說出來,片刻,點了一下頭:“好,我也應你?!?/br> 風雪已止,幽青的雪光透窗灑了半室,如月色。 隨宮最靜的子時,連各宮守夜的侍婢都要倚著門檻打起盹兒。 朱南羨聽完朱昱深的話,眸光隨著夜色靜下來。 良久,他道:“我已沒什么要說的了,四哥將詔書帶上走吧?!?/br> 等朱昱深走到門口,他又問,“四哥已想好怎么讓我‘病逝’了嗎?” 門前未掌燈,只有雪光,朱昱深轉頭來看他。 朱南羨再問:“是不是我‘病逝’得堂皇一些,令眾臣心服口服一些,阿雨她……日后便多一些安穩?” “十三?!敝礻派畹?,“天晚了,你先歇著?!?/br> 朱昱深離開后,朱南羨便仰躺回龍榻上,卻沒睡下,睜眼看著梁木,像在等著什么。 不多時,外頭果然傳來叩門聲。 進殿的是一名內侍馬昭,在御前叩首道:“陛下,先時陛下遣奴婢去刑部打聽蘇大人的情形,奴婢已問明了。蘇大人摔得不重,然身子單薄,在雪地里等了良久,手足都有凍傷,怕是月余不能提筆。太醫院已派人去診治過了,醫正說,這些傷其實是小事,等開春養一養就好了,就是刑部牢里陰冷,蘇大人許是憂思重,脈象不好,恐會惹風寒,落下病根,建議挪地方關著。但三司有三司的規矩,蘇大人罪名在身,倘未審,除了牢里,哪里也不能去?!?/br> “刑部的牢房,那么不堪么?”朱南羨沉默許久,便問了這么一句。 “回陛下,也不是不堪?!瘪R昭道,“陛下有所不知,每年入了冬,牢房里都會凍死凍傷一批犯人,因沒有取火取暖的用具,是以煎熬,身子骨弱的,自然就經不住。這不單在刑部,地方上衙門也是一樣的?!?/br> “……朕知道了,你走吧?!?/br> 馬昭應是,還未退到門口,朱南羨又道,“朕……睡不好,怕吵,你傳令,讓所有侍衛,內侍,宮婢,都退去外宮守著,不等天亮,不必來叨擾?!?/br> 馬昭有些猶豫:“可是……” “怎么?”朱南羨打斷道,“你們還怕朕跑了么?”他失笑一聲,“環明華臺有數百守著朕的兵衛,朕只一人,能跑得哪里去?” “陛下恕罪,奴婢絕沒有這個意思?!瘪R昭連忙跪下,“奴婢只是擔心陛下身子,是以想著是否要請醫——” “滾出去?!?/br> “是?!瘪R昭磕了個頭,跪行著退出門外。 外頭傳來窸窸窣窣的之聲,大約是馬昭應了自己的話,令一干守著的內宮的侍婢撤下了。 案上的琉璃燈已暗了許多,想必燈油就快燃盡。 朱南羨自龍榻上坐起,看著案上微弱的燈火,良久,一動也不動。 他的雙眸里有清澈的水光,乍看上去,以為是淚。 其實不是。 那是他眼里與生俱來的湖光山色,是磊落無比的赤,是與日同光的暉。 饒是他這滿腔赤誠付與干戈,浩蕩情動終令焚身自毀,他亦無怨無悔。 他端起琉璃燈,走到內宮一角,將不經意擱在此的兩桶燈油打翻。 燈油發出微淡的清香,猶如檀,猶如廣藿,聽說這油原是燒在佛案前的,點出來的燈,能長明不滅。 長明不滅一如他眸中之星,此生之情。 便是途遇風雨亦不可阻。 燈油自明華內宮慢慢散開,流向各處。 暗夜雪光,寂靜只余最后一刻。 朱南羨握住燈臺的手一松,一星微弱燈色自他修長的指間跌落。 灼灼烈火,突然燎原。 第207章 二零七章 風雪中夜歇止, 到了翌日天明,又撲簌簌落下。 刑部大牢靠里的一間牢房內, 一盆炭火嗶啵燃著, 烈烈火光將磚壁映得通紅。 這是昨夜太醫院的掌院使為防蘇晉受寒染病, 命人抬進來的,用的還是上好的銀炭, 連煙子都很輕,可惜不大頂用, 大牢的陰冷是經年累月積攢起來的,一盆炭火實是杯水車薪。 蘇晉裹著被衾,也不知自己是何時睡去的。 恍惚中,又看到那個站在東欄臺上,罩著一襲墨色斗篷的身影。 她踏著雪,一步一步朝他走近,忽然來了一陣風,掀開他的兜帽。 眼底湖光山色, 雙眸燦若星辰。 分明——分明就是他。 朱南羨沉默地看著蘇晉, 然后對著她笑,喚她:“阿雨?!?/br> 他這么一笑, 仿佛有大片春光肆意灑落, 簡直飛揚瀟灑極了。 蘇晉想應他,可又怕這是一場夢, 一旦出聲, 他就要不見。 于是她只好輕輕地點一下頭, 小心翼翼地涉雪而行。 四周的風更大了,盤旋著,呼嘯著,裹挾著眼前灼眼的日光,盛烈得像要化作火海。 雪粒子在足下碎裂,一聲一聲驚心動魄。 蘇晉再抬頭,朱南羨的身影已溶在火海里,一星一點散去,變成再也無法擁攬的塵埃。 刑部的大牢是不見光的,醒來后,也不知是什么時辰。 大約是受了寒,渾身上下guntang如火,迷迷糊糊中,只記得獄卒頭子來送過兩回膳,每回都喚她,但她不想應。 也不知過了多久,牢門的鐵鎖又“喀嚓”一聲輕響,這回來的不只一人,大約是獄卒頭子見她只睡不醒,去刑部請了余主事,余主事還帶來一名醫正。 “蘇大人,您已睡了一日夜了,起來用膳吧?!?/br> 片刻,余主事的聲音隔著方桌傳來。 蘇晉仍不應。 她不應他們就沒辦法,上頭早打了招呼,除了太醫院的掌院使,任何人都不得貼身照顧蘇大人,可巧,今日宮中出了驚天的大事,別說掌院使了,各部各寺的要員都脫不開身。 余主事與醫正無奈,又怕蘇晉醒來后有吩咐,不敢走遠了,只好先將擱在食盒里的膳食與藥湯一樣一樣取出來,等待會兒再喚蘇大人。 人一靜下來,心里便浮起重重事。 尤其在這乾坤變天的風雪夜里,不傾吐一句簡直要悶出病來。 余主事回頭看了眼蘇晉,見她像是在熟睡,壓低聲音道:“林大人,您方才是從明華宮過來的,那里……真燒得那么嚴重么?” 林姓醫正聽了這話,沉了口氣:“聽說是長明燈的燈油點著的火,一直撲不滅,寅時又起了風,火借風勢,風助火威,一下將整個明華內外宮燒得精光。若不是陛下夜里下令,說睡不著,命守在內宮外的侍婢侍衛全都撤走,不知要死多少人。饒是如此,早前被柳大人吩咐去救駕的侍衛……哎,這藥湯燙,當心灑了?!?/br> 林醫正話說到一半,接過余主事手里的藥碗,輕放在桌上。 藥是剛煎好的,從食盒里取出來,氤氳的藥霧鋪灑人一臉,他二人背對著臥榻,都沒瞧見蘇晉聽到他們的話后,陡然睜開雙眼。 余主事又問:“那咱們的陛下,竟真的這樣沒了么?” “可不是?!绷轴t正道,“說來真是痛心至極,陛下為守西北征戰兩年,好不容易得勝歸來,雖說負傷染了病,好歹一直沒停藥,他在病中,一怕耽擱朝政,二思及自己無子嗣,倒是把詔書先寫好了,但寫好亦不是立刻要用,誰能料到這一把火……” 他說到這里,兀自一頓,忽地將聲音壓得更低:“明華宮走水的時候,我去得早,但柳大人已經在了,聽里頭一名小火者說,柳大人是火勢剛起未起時,突然帶著人來的,說要詢問陛下宮里燈油的事。是以有人暗中揣測,說這火若非是晉安帝自己放的,大約就是柳大人……” “林大人慎言!”不等林醫正將話說完,余主事慌忙打斷,“四殿下是癡人,陛下的詔書上可是指明了讓柳大人攝政。攝政大人的閑話,可是你我能隨意……蘇大人?蘇大人,您、您睡醒了?” 余主事一邊為林醫正提著醒,一邊小心翼翼地往四下望去,一回頭,就瞧見了已自臥榻上翻身坐起的蘇晉。 牢房晦暗,燭火又被他二人遮去大半光,臥榻陷在陰影里,饒是如此,依然能辨出蘇晉整個人都在微微發顫。 余主事與林醫正對視一眼,舉著燭臺走近些許:“蘇大人,您——是何時醒的?” 蘇晉垂下眸,慢慢地將顫抖的指尖收進袖籠子里,答道:“剛醒,覺得……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