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節
柳朝明沒答這話,而是對言脩道:“去通政司,讓周萍跟著覃照林一起去西北;再命一個人跟著覃氏,她必定知道蘇宛的下落?!?/br> “是?!毖悦戭I命,立刻打馬走了。 柳朝明又對韋姜道:“回宮讓錢月牽把朱弈珩從刑部牢里拎出來,告訴他是時候了給達丹的木彥三衛去信了?!?/br> 木彥三衛(注),即達丹北部草原的一支兵衛,共十八萬人,原隸屬于達丹王朝,后來北涼建立,達丹王朝瓦解分散成各個部落,這一支兵衛散的散,走的走,余下的成了收銀子辦事的傭軍。 大隨剛建立之初,木彥三衛還時不時在邊疆滋事,近十年來倒安分不少,饒是西北與北平疆界戰事頻頻,中間的邛州,青州等地卻相對寧和。 這樣的寧和僅持續到晉安三年。 至十一月,一封急函自邛州傳來——木彥三衛在達丹中部集結整軍,大將兀爾笛率十五萬人揮師南下,于疆外駐扎,大有入侵邛州青州之勢。 急函一到,朝野震動,連久病不愈的國公爺龔荃都強撐著來了廷議,一時間有人主戰,有人認為該先派遣外使。但遣使亦不是議和,大隨立朝之后,雖內患不止,對外從來一副鐵骨,寸疆寸土也要堅守,只是木彥三衛突然揮兵,不少大臣認為事出有因,應該先弄清狀況,不該盲目開戰。 群臣很快達成一致,隨即便給正行至青州的晉安帝去信,請示使臣人選。 朱南羨人在青州,實比京師更早接到軍函。 他雖也打算派遣使臣,但外敵既在邊境整軍,不得不加強邛州與青州一帶的駐防。 六十萬西北新軍,其中三十萬被他留在西北,另有十五萬被他分去境內各都司,余下還有十五萬跟著自己,原打算再散去十萬,帶五萬人回北大營,但是現在—— 朱南羨細看了看疆域沙盤,指向其中一處:“朕可以令原本要散去各邊防的十萬將士暫駐此處,等到使臣問明木彥三衛整軍的原因,再另作計劃?!?/br> 與他同在營帳的還有左謙與茅作峰,二人細想了想,左謙問:“那陛下打算派去嶺南駐守的五萬將士呢?” “仍去嶺南?!敝炷狭w道,“朕只帶五千人回京,輕裝簡行,腳程也快?!?/br> 這時,守在帳外的一名侍衛道:“稟陛下,營外來了一名姓覃的將士求見?!?/br> 朱南羨正在思慮邛州邊境的布陣,聽了這話,眉心一蹙。 茅作峰揮著僅剩的一只胳膊,大喇喇道:“不見不見,早就打過招呼了,怎么什么人都來見陛下?” 從西北一路到青州,沿途官員無不盛情至極,但帝王落榻州府,禮俗繁多,是朱南羨嫌麻煩,下頭的官員也惶恐,以至于到了后來,朱南羨干脆連城都懶得進,到了一處,便擇一地安營扎寨,饒是如此,也避不了各州府官員前來面圣,不能怪責他們,這是規矩,不來才是大不敬。 朱南羨又自心頭算了算兵力,覺得已安排妥當,眼下就當擇一名前往達丹的使臣了。 一想到使臣,便想到阿雨。 她是六月末回京師的,如今已四個月有余了。 京中諸事繁多,青樾又去了武昌府,她是個雷厲風行的性情,擱在手邊的事一定要立時解決了才安心,也不知她近日可還如以往一樣cao勞。 念頭轉到此,心中驀地一動,方才前來求見的將士叫什么來著? 姓覃? 朱南羨的目色里閃過一絲莫名,轉頭大步出了帳子,問守在外頭的侍衛:“要見朕的將士呢?” 侍衛一愣,陛下不見,自然是打發走了。 可他卻不能這么回,否則觸怒龍顏,對朱南羨一揖,轉首就去找人,所幸覃照林執意賴在營外,不多時便回來。 一見到朱南羨,他的眼眶立時紅了,膝頭落地,幾乎是咬著牙道:“陛下,求求您,救救俺家大人吧!” 青天白日,百里兵帳。朱南羨甫一聽這話,有些沒反應過來,打量了兩眼覃照林,只見他滿臉胡茬,眼底烏青,衣衫臟污,儼然是一路自京師急趕而來。 他手邊來拎著個籠子,里頭的白鸚哥朱南羨認得,是阿福。 “救?”好半晌,朱南羨像是找著了重點,“什么意思?” 覃照林抬袖狠揩了一把額角的汗,待要開口,卻被朱南羨一攔:“進帳說?!?/br> 到了帳內,他先接過鳥籠拍了拍,叫了聲:“阿福?!?/br> 阿福這一路被關得久了,有些蔫蔫的,直到認出眼前的人是朱南羨,才拍著翅膀從籠子里飛出來,歇在一旁的兵架上——或許時雛時得他相救,天生就對他親近。 覃照林接過左謙遞來的一杯水,緩了下心神,才將事端說起。 從八月朱昱深回京,到沈奚想將四殿下沉湖卻被四王妃阻攔;從蘇晉查嶺南行商一案,到九月初二回府后不知去向突然失蹤;又從十月小雪節,柳昀問斬兵部侍郎,蘇晉的失蹤變作畏罪出逃,到兩日后,柳府的小廝阿留突然到蘇府,讓他領著阿福趕緊離京。 “大人不見了以后,俺日日找,夜夜找,拖了許多門路,連個蛛絲馬跡都沒打聽到。其實阿留來找俺前,俺就知道京師的消息遞不出去了,是金吾衛的姚指揮使說的。后來阿留來讓俺帶著阿福去尋它原來的主子,俺當時沒想明白,隨后才反應過來,這話該是俺家大人拖阿留帶的。她一定還活著,只是被困住了,俺一個人救不出她,所以她讓俺來找陛下您?!?/br> 朱南羨越聽越怔然。 什么失蹤,什么問斬,短短兩月間發生這么多事,他竟一樁都沒聽說過。 這話若是旁人來說與他聽,他真是半個字都不愿信。 可偏不巧,這話是覃照林說的,這個五大三粗的漢子,一生只守一個“忠”字,性情耿介,最不會欺人瞞人。 所以,若他所言是真,那阿雨真地出事了? 一旁的左謙與茅作峰聽了覃照林的話也急了,追問道:“堂堂內閣輔臣失蹤,兵部侍郎被問斬,沈大人呢?沈大人沒從武昌府回來嗎?” 覃照林也急著道:“消息都傳不出去,沈大人咋回來!” 左謙道:“不對,我們前兩日還接到蘇大人的信呢,說一切都好,蘇大人——” 朱南羨抬手一攔:“信是舒聞嵐寫的?!?/br> 他接到信是還覺得奇怪,蘇晉是個謹慎的人,便是給他寫信,落款只署“時雨”二字,也不知為何,到九月后,信的署名變成了“阿雨”,因這信是與沈奚催促他回京的密函前后腳來的,他還當她是盼著自己早日歸呢。 心里像是被一個巨掌箍住,懸著,絞著,連氣都喘不上來。 腦中翻飛的全是思緒,卻是龐雜的,無章法的,渾翳而又驚亂。 他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扶著桌角,慢慢自案前坐下,等著這雜亂的思緒沉淀,可越是沉淀,越有兩個字清晰入眼。 阿雨。 她在哪里?為何會被困???她——還活著嗎? 這個念頭一生,那個箍住心的手驀地松開,蓄積久時的血一下子沖入百骸,沖入腦海,將他整個人撞得目眩,他一揮掌,徑自將案上的茶盞,墨寶,疆域圖與水中丞通通拂落在地。 轟然的碎裂聲霎時令帳內帳外的人跪倒在地。 然而,下一刻,他們等來的卻不是龍顏震怒,而是異乎尋常的冷靜。 “不對?!敝炷狭w道,“你是怎么出來的?” 見覃照林似是不解,他又問一次:“京師的消息既被封禁,連朕與青樾都接不到信函,你堂堂一個大活人,是怎么離開京師的?” 第202章 二零二章 覃照林道:“俺初離開京師那幾日, 遇到不少追兵, 還有些形跡可疑,打聽俺去向的陌生人。蘇大人教過俺,最危急的時候, 任何人都不能輕信, 俺誰也不理,只管往外走。直到出了應天府地界, 遇上通政司的周大人, 他與俺一樣, 也是逃出來為陛下您報信的。俺倆作了個伴, 一路互相掩護, 這才到了青州?!?/br> 左謙道:“通政司的周萍?他人呢?” “在營外候著?!瘪樟值? 不等朱南羨吩咐, 即刻掀簾出去喚人了。 不多時,周萍隨覃照林一起進帳。 他已是而立之年, 原本文質彬彬的臉上蓄兩道長須,平添三分官派。 參見完朱南羨,免了一套虛禮, 徑自說道:“稟陛下,京師的狀況已十分不好了,蘇大人失蹤前,曾命兵部何侍郎, 刑部吳郎中一起查安南的行商案, 至十月, 何侍郎反因行商案的罪名被處斬后,下官這里截獲一封來自邛州的密函。 “安南的行商案其實是十殿下所犯,他這些年一直為四殿下效力,販貨得來的萬萬兩白銀,也由南至北,轉給了四殿下。四殿下拿著這筆銀子——”他微微一頓,咽了口唾沫,“拿著這筆銀子買下了達丹境內的木彥三衛?!?/br> “你說什么?”茅作峰大怔,“木彥三衛如今是四殿下的?” “是?!敝芷嫉?,“且因三衛里,哈赤衛與木彥衛的首領奪權,四殿下三年前便派人聯合忽拔衛的首領,予以鎮壓,如今幾名首領的大權通通被卸去,這支十五萬人的傭軍,已完全屬于四殿下?!?/br> 難怪阿雨來信說,安南販貨的行徑在景元二十五年就停了,原來是軍權到手,不用花銀子了。 茅作峰聽到這里,仍是一頭霧水:“這十五萬人既是四殿下的,怎么不招回北平?還派到邛州邊境,差點分散了陛下的兵力——” 可此言出,左謙忽然一把握住他的胳膊,皺眉搖了搖頭。 茅作峰愣了一下,頃刻回過味來:“他娘的,朱昱深要造反?!” 兩步來到帳中,單膝跪下,請命道:“陛下,末將愿親自帶兵,殺入京師,緝討反賊!” 朱南羨卻沒理他,看著周萍:“還有呢?” 周萍愣道:“還有什么?” 朱南羨的目光十分平靜:“蘇時雨在哪里?朱昱深與柳昀,要朕怎么做?” 左謙三人都愣了,覃照林忍不住解釋:“陛下,周大人是與俺一起逃出來的,他也不知道俺家大人的下落?!?/br> 周萍連忙道:“是,陛下,臣知道的只有這些了?!彼D了一下,“哦,對了,臣將截獲的密函也帶來了?!睆膽牙锶〕鲆环庑懦噬?,“請陛下過目?!?/br> 朱南羨站起身,來到他面前,看著他手里的信,并不接,只問了句:“不說實話是嗎?” 他伸出手:“刀?!?/br> 茅作峰愣怔地將自己的佩刀遞到了朱南羨手上。 朱南羨出手極快,握住刀柄的瞬間,已將刀刃架在了周萍脖子上。 “要封禁整個京師的消息,必要通過兩個衙門,通政司與兵部,你身為左通政,在這樣的關頭,既然連如此機要的密函都有辦法截獲,為何無法在蘇時雨出事當日,就傳信知會沈青樾?只有一個解釋,你不愿?!?/br> “蘇時雨為人謹慎,唯獨對她信任之人不設防,若無你將她的行事計劃,往來書信的大致內容,查案的進程告知朱昱深與柳昀,令她防不勝防,想必她早就覺察出不對勁?!?/br> “你不是跟覃照林一起逃出來的,你是被朱昱深與柳昀遣來見朕,給朕帶話的?!?/br> “但他們要你給朕帶的話,一定會觸怒朕,所以你不敢,編了個幌子來誆朕,是不是?!” 冰涼的刀鋒抵著后頸,周萍駭得俯下身去:“陛下,臣當真冤枉,臣與時雨十年交情,怎么會拿她的安危來欺瞞陛下?” “你還知道你與她有十年交情!”朱南羨怒喝道。 隨即聲線一冷:“還不說嗎?既不說,你這條命留著也無用了,朕親手為你了結了吧?” 冰涼的刀鋒偏離脖頸,似乎下一刻就要落下來。 “說、臣說?!敝芷嫉念~頭磕在地上,“蘇大人被幽禁在柳府?!?/br> “啥意思?”覃照林道,“你一直知道俺家大人在哪兒?” 他有些發懵:“你知道咋不去救她?” 又甩了甩頭:“不是,她出事前你就知道四王爺跟姓柳的要對付她?你不幫她還伙同那群王八羔子一起害她?!你為啥——俺他娘的——” 覃照林說不下去,一把揪住周萍的襟領,握起拳頭便揍了下去。 周萍一名書生,哪扛得住一身蠻力的武夫,兩拳頭便被揍倒在地,臉頰青紫腫了一大塊,嘴角也滲出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