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節
誰知柳朝明聽了這話,卻道:“何莧與吳寂枝已經發現京師的消息被封禁了?!?/br> 言脩一愣,沒明白他話里的意思。 錢月牽解釋道:“兵營里有個不外傳的法子,譬如我要從應天府往濟南府遞消息,那么在應天往濟南這一條線上,分有距應天五十里的甲城,一百里的乙城,兩百里的丙城,我會先分派三人往這三處地方傳信,按說甲城一兩日,乙城三四日,丙城十日內就有回音,因此,倘若沒消息傳回來,就說明我派出去的人被截了。 “自然,一旦消息被截,也不聲張,而是繼續派人出去,看是誰截的消息,再一層一層往上找,揪出主使。這是大隨兵部與都司內部的行事法子,里頭的人員也有專門的一套調配規則,通常在戰時才用,不是每個人都知道如何運作,但何莧身為兵部侍郎,卻是知情的?!保ㄗⅲ?/br> 言脩愣道:“所以柳大人與錢大人的意思是,今日何大人去刑部,不單單是為了想法子找蘇大人,而是發現消息遞不出去,已然發現這事與陳侍郎,甚至柳大人有關,打算對我們動手?” 錢月牽“嗯”了一聲:“別忘了,陛下的密詔還在他們手里呢?!?/br> 柳朝明忽然問:“安南行商的案子,‘證據’找得怎么樣了?” 言脩道:“回大人,‘證據’已差不多齊了,蘇大人‘失蹤’前,已查到萬萬兩白銀流入了達丹境內,戶部,兵部,刑部幾位大人也正追查此事,剛好與我們手頭的‘證據’對上。但是,我們畢竟要用這樁案子狀告蘇大人,單有證據還不行,還需尋證人,否則難以服眾。兩年前七殿下查蘇大人身世時,將蘇大人的meimei,蘇宛小姐請來京師,蘇家小姐在京師呆了沒幾日,便被送走了,下官雖已分人去找,但蘇大人在京師勢力太大,想必要花些時日?!?/br> 柳朝明想了想道:“狀告蘇時雨的事先緩一緩?!?/br> 他站起身:“錢月牽,你去刑部找方侍郎,這兩日分派人手盯著吳寂枝,翟迪不在京師,蘇時雨最信得過的人就是他,只有他知道密詔在何處,等他取了密詔,命人將他拿下,把密詔燒了?!?/br> “言脩,帶上侍衛與巡城史,隨本官去文遠侯府?!?/br> 齊帛遠九月初二進宮過后,并未能于翌日離開京師——吳寂枝等人發現蘇晉沒來廷議,查出她匆匆回府是因齊帛遠之故,便派人去將行至正陽門的文遠侯截了下來。 言脩隨柳朝明登上馬車,心中還狐疑,不知為何要在這時趕往文遠侯府。 然而,當一行人等行至府外,他便全然明白了過來。 府門前有兩行官兵列陣,分是刑部與兵部的人,府門是洞開的,里頭似乎有吵嚷的雜音,仔細聽去,像是府內的小廝正與什么人爭執。 外頭守著的官員是刑部一名主事,一見柳朝明與言脩來了,臉色一白,連忙帶著人上來拜見。 柳朝明面有慍怒之色,沒理會這一眾跪下的官員,拂袖邁入府中。 侯府內,兩名刑部的小吏正給齊帛遠上頸枷,一旁立著的,除了刑部劉郎中,另一人正是兵部侍郎何莧。 方才與人爭執的小廝被人押解在地,一見柳朝明到此,連撲帶爬地跪行上來道:“首輔大人,我家老爺好歹正二品侯爺,放眼整個京師無人敢不敬,今他等卻要以‘莫須有’的罪名將我老爺帶回宮審問,敢問天理何在?” 刑部劉郎中道:“滿朝文武皆知,蘇大人是在見過文遠侯后,突然回府不見的,我等只是將侯爺請回宮問幾句話罷了,何至于有‘莫須有’的罪名?” “問幾句話不能在侯府問?偏生要興師動眾地帶這許多官差來拿人?”小廝怫怒道。 又看向柳朝明:“大人不知,侯爺知道蘇大人是在與他想見過后失蹤的,一連數日自責不已,時時刻刻也在想法子幫忙找人?!?/br> 他跪行數步,自案頭取下一份狀紙,呈與柳朝明:“大人請看,這是我家侯爺寫的證詞,上頭記錄了九月初二當日他與蘇大人說的每一句話,侯爺已打算進宮一起尋人了,他們偏生要用這種方式將侯爺‘請’走!” 柳朝明接過狀紙一看,心中一頓,滿篇的“柳昀”二字入眼。 他的玉玦,他與她的舊日事。 原來當日她私下里與文遠侯就說了這些。 他將狀紙遞給言脩,看了一眼齊帛遠頸上的枷鎖,言簡意賅道:“打開?!?/br> “柳大人?!焙吻{道,出示了一份由六部與大理寺四品以上官員共同署名的令狀,“昨日言鼎堂議事,已定由下官主持尋找蘇大人,下官不過是請文遠侯回宮問幾句話罷了,柳大人不至于攔阻吧?” 看了一眼手握銅鑰,不知該不該開枷鎖的小吏,又道,“再者說,蘇大人失蹤,文遠侯本就有嫌疑,帶上枷鎖進宮不為過。大人放心,下官只要問過話,三日內,定將文遠侯平平安安地送回府?!?/br> 柳朝明面無表情,心中豈會不知何莧等人心里的主意。 懷疑文遠侯是假,懷疑他內閣首輔,左都御史才是真。 將文遠侯請走只是一個幌子,目的是為了利用文遠侯供出他柳昀的名字,只要得了印著二品侯爺手印的狀詞——不管狀詞是真是假——那刑部便有足夠的理由彈劾內閣首輔。 只要將蘇晉失蹤的案子,切切實實地推到柳昀身上,他們一黨的人,就還有喘息的機會,就還有力氣爭下去。 然而,柳昀為人殺伐果決,豈會留給對手這樣的機會? “將文遠侯帶走可以?!绷鞯?,“但不是今日?!?/br> 話音落,他聲色一涼:“言脩,命人將兵部侍郎何莧拿下?!?/br> “是!” 片刻之間,只見數名身著甲胄的侍衛魚貫而入,將侯府正堂圍得水泄不通,為首一人竟是錦衣衛副指揮使韋姜。 兩名侍衛領命上前,要將何莧押解在地,刑部的劉郎中抬手一攔道:“敢問柳大人,因何罪名竟要緝拿堂堂兵部三品侍郎?” 柳朝明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半晌,吐出五個字:“安南行商案?!?/br> 何莧面色一變:“你血口噴人,安南行商案分明是你與十殿下干的好事!” “何大人休要誣蔑柳大人!”言脩喝道,隨即從懷里取出一份令狀,數封密函,以及月初從兵部發出,遞去邛州,查探流入達丹銀兩的急信,“證據與狀書都在此,我都察院已查到,從安南流入大隨的萬萬兩白銀,被一名邛州的茶商轉移去了達丹,而日前從兵部發出去邛州的信,查明是何大人親筆所書,正證明了何大人與這萬兩白銀有關?!?/br> 何莧道:“那信正是刑部拖本官以軍函寫去查案的,本非犯案,柳大人既有本事截信,就沒工夫細讀?” 劉郎中道:“正是,且此案原是我刑部在查,哪怕蘇大人暫不在宮中,只要她一日未將此案移交都察院,都察院便不該多作干涉,哪怕要查,也只是查綱紀。二位大人的綱紀這么正,何不攤開來將信念給所有人聽,讓大家都瞧瞧此信是否是何大人犯案的證據?!?/br> 言脩正欲開口,柳朝明抬手將他一攔,冷清清地道:“這封軍函確實不能證明何侍郎就是犯案之人,是以本官亦只是先請他回都察院問話?!?/br> 往一旁掃了一眼,再一次吩咐:“拿人?!?/br> 這一回,竟是錦衣衛的韋姜親自上前要擒何莧。 劉郎中閃身往何莧跟前一擋:“柳大人,言大人,韋大人,何大人乃一部堂官,堂堂三品侍郎,便是要拿人,也該由內閣與七卿議定,內閣三位輔臣,蘇大人沈大人均沒發話,遑論七卿?再者說,都察院拿人,韋大人一名親軍衛的指揮使,憑什么摻和?!” 不過一名郎中,一而再,再而三地阻路。 以為自己真拿他們沒法子么? 柳朝明的眸光與聲音頓時森寒:“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何況區區三品侍郎?!?/br> 一拂袖,一字一句如墮冰窖:“阻撓三法司辦案,何罪?” 言脩回道:“回大人,輕則鞭笞,重則,極刑?!?/br> “殺了?!?/br> 兩個字如堅冰擲地,發出噬骨之音,下一刻,韋姜的手就扶上腰間劍柄,一道刃光閃過,劉郎中的頭顱瞬時滾落地面。 guntang的鮮血濺了何莧一身。 他睜著眼,愣愣地看著落在腳畔的頭顱,在意識到一個事實的同時,忍不住渾身顫抖起來——柳昀根本不是來與他們說理查案的,他就是來要他們的命的。 對柳昀而言,到了這個地步,他們一黨的人,只有該不該死,如何死,死了起什么作用的分別,早已沒了如何爭,如何斗。 因為彼此都是絕路。 何莧渾身一軟,一下癱坐在地,隨他而來大小官員與他一樣,也都瑟瑟跪于地上,像是等候發落的罪人。 柳朝明沒再吩咐,侍衛已將這一行人帶上頸枷,一個一個請了出去,又將侯府正堂染了血的地板擦洗干凈。 柳朝明從一名小吏手里接過銅鑰,親自為齊帛遠開了鎖,屏退了眾人,恭恭敬敬地施以一揖:“學生原該月初就來拜謝恩師,拖到今日,實在情非得已?!?/br> 齊帛遠已近古稀之年,方才一番折騰,令他臉色頹敗不已,在一旁落了座,緩了半晌才道:“老夫原不想攪進這風云里,但,終究不愿見你落敗,落得白發人送黑發人的下場?!?/br> 柳朝明沉默了一下,問:“敢問恩師,您可是從四殿下處得知學生的計劃?” 齊帛遠沒答話,但柳昀心里已有了答案。 他又問:“四殿下既請得動恩師出手,一定是有諾于恩師。他允諾了恩師什么?” 然而此問出,那頭依舊是茫茫無回音。 柳朝明于是不再追問,只道:“京師太艱險,恩師因此事攪進局中,難免會受波及,學生明日會親自命人送恩師去杭州?!?/br> 說完一揖,折身往府外走去。 酉時時分,無晚霞當空,四下都是肅殺的風聲,天邊層云翻卷,nongnong一蓬烏色。 齊帛遠抬目望去,柳昀形單影只,正走在這風聲里,云霾下。 而京師,就要變天了。 第200章 二零零章 轉入十月,霜深露重, 天又冷寒幾分, 云團子在天穹蓄積起來, 層層壓境,卻并不下雪,云厚到無以為繼了,便落一場雨。 雨水也是見好就收, 于是云霾散不去,始終懸在宮樓上。 小雪節當日, 安南行商案審結完畢。 此一案中, 兵部侍郎何莧勾結原嶺南伍州府知府,邛州祁姓茶商,將大量貨物販入安南,牟取巨額私利,貪贓枉法,罪不可赦, 處以梟首極刑。 其余涉案人員,原刑部郎中吳寂枝,大理寺寺正,鴻臚寺卿, 吏部戶部刑部七名主事,新任戶部右侍郎, 被處以流放或鞭笞, 另還有諸多官員或被革職, 或遭貶謫。 內閣首輔,左都御史柳朝明,當日著緋袍,呈證據于奉天殿,以景元年間,景元帝與七王朱沢微的數封親筆信,彈劾內閣次輔,刑部尚書蘇晉,指證她亦牽扯在嶺南行商案中。 然而,由于朱景元與朱沢微的親筆信多是與查明蘇晉的身世有關,內容模棱兩可,并不能作為問罪的鐵證,一品國公,兵部尚書龔荃與大理寺卿張石山又極力為蘇晉辯駁,是以蘇晉的罪名、涉案的深淺,都尚需查明。 饒是如此,在這日之后,蘇晉的“失蹤”在一定程度上就成了“畏罪潛逃”。 這場變革如突然襲來的颶風驟雨,短短一月間,沈蘇與柳昀分庭抗禮的局面潰散瓦解,變成柳昀一人獨大。 朝野中雖有異聲,卻懼于柳朝明的雷霆手腕,不敢鬧得狠了。 再者說,前有蘇時雨“畏罪失蹤”,后有何莧“殺一儆百”,朱景元與朱沢微的親筆信就擺在言鼎堂,便是質疑,總不能質疑到先帝身上去。 原沈蘇一黨,或傾向于沈蘇一黨的人于是蟄伏起來,一面往京外遞消息,一面靜待晉安帝與沈青樾歸來。 何莧是小雪節當日被處斬的,其余被流放,被貶謫的官員也在此后五日送離京師。 小雪事變后,朝野上下一片蕭肅,明明無雪,人人的臉上都凝著寒霜。 奇怪的是,從隨宮往外走,穿過正午門,承天門,來到應天府街道巷陌,越往外越平靜,朝野的動蕩并沒有波及到百姓,除了前一陣兒各部衙門興師動眾地找過什么人外,閻閭之間一片寧和。 這一場上位者之間的爭斗,仿佛被扼住了咽喉,一切爾虞我詐,波云詭譎,都被繞宮而流的護城河鎖在了四方隨宮之中。 而巍巍重檐深殿,尋常人望上一眼,都覺得遙不可及。 阿留的目光自宮樓收回,對承天門外,等著自己的車夫道:“勞駕?!?/br> 他是進宮為柳朝明送用度的,回府的路上,令馬車繞去一處雜貨鋪子,買了些女兒家的事物。 到柳府已過巳時,又去膳房,親自令做了一份午膳,他最會照顧人,這幾年性子靜下來,看了些醫書,知道女兒家的身子骨不一樣,要細細補,細細養。 阿留把買好的事物與午膳送去給蘇晉時,獨自在書房外站了一會兒。 她已被關了月余時日,阿留起初以為她會鬧,會想著逃,會不顧一切地央求自己與三哥帶她出府,沒想到她沒有。 不過第二日,蘇時雨就冷靜下來,每日都好好用膳,其余時候,或是坐在桌案前看書,或是坐在窗旁看天色,仿佛認命一般,只有眼底深重的烏青,讓他知道她原來睡不好,幾乎日日醒著等天亮。 阿留其實很想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