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節
這日清晨, 出使的行隊還未至正陽門, 虎賁衛指揮使時斐已帶了一列白戶所在短亭外列陣排開。 虎賁衛是上十二衛中,唯一只受皇帝面諭的親衛,也就是說,他們只聽從兩種旨意,其一是由皇帝當面下達的口諭, 其二是蓋有皇帝私印的詔書。 由虎賁衛列陣于城門迎候, 不啻于天子親自出城, 是大隨最高等級的迎賓之禮。 但這樣的迎賓禮蘇晉是受得起的, 她執掌刑部, 是當朝一品輔臣,此番出使令安南與大隨結下邦交之誼, 暫平了嶺南憂患。 除虎賁衛之外,前來相侯的還有金吾衛副指揮使及統領, 禮部眾官員,應天府尹府丞等。及辰時,只見一輛四騎寶蓋的馬車行至短亭,從車上下來的一人身著仙鶴補子, 如畫的眉眼經過兩年沉淀平添三分靜穆, 正是內閣次輔, 戶部尚書沈奚。 周遭大小官員見沈大人竟親自來了, 齊齊跪地拜見。 沈奚抬手在眉梢搭了個棚, 往進京的官道上望去,問吳寂枝:“不是說就快到了?” 吳寂枝道:“連著下了幾日雨,今早才放晴,想必走得慢,差不多也就這時候了?!?/br> 正說著話,遠道上果然傳來馬蹄聲。 領行的兩名鳳翔衛統領見一眾兵衛武將已等著了,其中一人打馬先行,拜見過沈奚。待到蘇晉的馬車至,時斐翻身下馬,高喝一聲:“恭迎蘇大人出使返京——” 身后虎賁衛,金吾衛單膝跪地,與眾臣一起齊聲高呼:“恭迎蘇大人出使返京——” 沈奚大步上前,繞過第一輛馬車,徑自掀了隨后一輛馬車的簾,待蘇晉下來,仔細看了看她,笑道:“氣色變好了,看來出使這兩年過得比從前在宮里好?!?/br> 蘇晉道:“宮里瑣事多,一刻也閑不下,在安南反倒清閑些?!币豢瓷蜣擅骖a蒼白,道,“你才是cao勞?!?/br> 沈奚道:“這幾年每逢春至,湖廣都犯桃花汛,年年都有流民災民,今年三月撥了賑濟錢糧,如今議好重筑河堤,結果月頭工部的人說款目不夠,我剛派了人去武昌府,昨日夜里又有急函說有批流民不服安置,險些起暴|亂,是以熬了一宿?!?/br> 蘇晉道:“你不必cao之過急,流民不服安置的原因繁多,究竟是與當地官府有關,還是錢糧本身,亦或流民內部的問題,當派信得過的人去查明以后才能對癥下藥。桃花汛是問題本源,重筑堤壩能根除災患,這是好事,不能因任何原由耽擱?!?/br> 沈奚點頭:“都察院派了巡按御史,刑部,戶部,工部也增派了欽差,大約再過幾日就有回函?!?/br> 前頭柳朝明下了馬車,一回頭見沈蘇二人正說著湖廣汛情,便對短亭外跪地迎候的兵將臣工道:“諸位免禮?!?/br> 一眾臣工生怕逾禮,起身后也不敢站直了,躬著身退去一旁。 蘇晉與沈奚沒就著湖廣的事多說,上前來跟柳朝明對揖過后,蘇晉道:“剛才我與青樾提起安南行商販貨的案子,也是巧,戶部那里清查賬目時也發覺端倪了。青樾今早已將證據給了刑部,吳郎中寫好令狀,正等著我審閱?!?/br> 吳寂枝果然呈上一張令狀,一名小吏趕緊遞上筆,蘇晉接過,一面在令狀上署上名,一面道:“這兩年時雨不在京師,有勞都察院為刑部分擔,時雨心中十分感激。如今我既已回來,這樣違令行商販貨的案子,刑部責無旁貸?!?/br> 她將令狀呈給柳朝明:“茲事體大,胡縣令還是由時雨帶回刑部先審,大人若放心不下,時雨會命人在結案后,將一應卷宗全移交都察院核查,大人覺得呢?” 柳朝明看到蘇晉遞到跟前的令狀,接在手里,從頭到尾仔細看過,淡淡道:“你既照章辦事,那便按規矩來?!?/br> “多謝大人?!碧K晉點頭。 蘇晉明面上雖搶到了人,但不敢掉以輕心,打了個手勢讓兩名鳳翔衛統領將胡縣令請下馬車,打算轉交給吳寂枝與金吾衛,由他們帶回刑部。 柳朝明看著由兩名鳳翔衛統領保護著胡縣令一步一步走近,忽然抬起手,似是不經意地折了折袖口。 就在這時,其中一名鳳翔衛統領忽然拔劍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便將劍沒入了胡縣令胸膛。 周遭的人均沒有反應過來,皆愣愣地看著這一幕,唯獨蘇晉一直提著心,當下知道已救不了胡縣令,厲聲道:“攔住他!別讓他自盡!” 另一名鳳翔衛統領即刻反應過來,抬腳往他同伴手腕一喘,震落他手里的劍,可與此同時,這名殺胡縣令的統領卻狠狠自后牙槽一咬,頃刻便有黑色的血自他唇角淌出,整個人直挺挺往后仰倒,再沒了聲息。 這一切不過發生在瞬息之間,連離他們最近的金吾衛副指揮使姚江都是自那名統領死后才趕到他身邊。 姚江探手在死去的統領脖間一摸,又扼住他的雙頜,迫使他張開嘴細看了看,才稟告道:“他早在后槽牙里藏了毒,服毒自盡了?!?/br> 另一端,原本去吩咐虎賁衛開道起行的沈奚折返回來,一見這里一下死了兩個人,問:“怎么回事?” 他的聲音其實是無波無瀾的,但襯著四周寂然,竟令人不寒而栗。 死了兩人不要緊,死了兩個官員立案審查便是,可這事壞就壞在這兩人是當著首輔大人,當著兩位次輔大人的面死的,且其中一人還是一樁重案的證人。 周遭所有人都嚇得俯首跪地。 蘇晉看著這淌了一地的血,心中頭一個念頭并不是胡縣令死了線索斷了有多么多么的可惜,而是覺得心驚。 事情其實很明顯。 這名一直跟在她身邊,護了她兩年安危的鳳翔衛統領其實是柳昀的人。 但是,朝廷派人保護使臣時,是將每一個親軍衛都徹徹底底查過的,也就是說,這名統領,在今日動手前,沒做過一樁暴露身份的事。 自然蘇晉行事小心謹慎,這兩年身旁的貼身護衛只帶覃照林一人,在安南查案時,也沒將自己的發現告訴除覃照林以外的第三個人,饒是如此,這一枚隱藏得如此深的棋子也令她震詫。 他布局了多久?或者說,他們布局了多久? 這一地跪著的人中,終于有一人有了動作,應天府尹楊知畏。 胡縣令與鳳翔衛統領是在應天府城郊身亡,身為刑部尚書的蘇晉沒發話,那么楊知畏作為應天府尹,最好在刑部問責前主動攬責。 “柳大人,蘇大人,沈大人?!睏钪放仓寥私?,再次跪拜而下,“這案子下官、下官一定詳查?!?/br> 然沈柳蘇三人只是立著,面上似乎都沒什么,仿佛一點都不為這死去的二人動容,也都沒作聲。 蘇晉想,柳昀既有這樣深的棋子,為何方至此時才動手? 這個念頭一出,她即刻就想明白了。 這樣的棋子十分罕有,若非事態危急,柳昀絕不愿犧牲這名鳳翔衛統領。 但,事有兩面,鳳翔衛統領的死反過來也證實了安南行商案的背后,那筆不知所蹤,不知所用的萬萬兩白銀的背后,一定藏著極大的秘密。 風中夾雜著血腥氣,沈奚與柳朝明同時折身,各自一言不發地登上馬車。 蘇晉沉默片刻,拋下一句:“立案?!币渤约旱鸟R車走去。 后頭的楊知畏顫巍巍地問:“蘇大人,是、是下官衙門先立案,還是刑部直接立案?” 蘇晉眉心一蹙,回過頭看他一眼,想到這一位好歹乃自己當年上司,多說了一句:“起身吧?!?/br> 楊知畏看著三位輔臣大人的馬車在自己眼前排著行過,拽著吳寂枝的袖口道:“郎中大人,蘇大人這究竟什么意思?老夫沒瞧明白,您給點個醒?” 吳寂枝看他一眼:“這事由你查,你們衙門查得起么?自然是刑部立案,蘇大人親自審查?!?/br> 第185章 一八五章 柳朝明回宮后沒去流照閣, 徑自去了都察院。 言脩從公堂里迎出來, 拱了拱手:“大人,下官聽說城外出事了?”他四下望了望, 壓低聲音:“聽說蔡蒿死了?!?/br> 蔡蒿便是那名自盡的鳳翔衛統領的名字。 柳朝明沒答話,問:“錢月牽呢?” 言脩比了個揖:“錢大人去大理寺核查案宗了, 說待會兒回來?!?/br> 柳朝明眉頭微微一蹙, 往值事房走去,言脩跟在他身旁續道:“蔡蒿今日當著所有人的面殺了胡縣令又自盡, 沈蘇二位大人必定料到他是受大人您之意,只怕會動用下頭一切力量追查,只要再查出一點線索,大人您日后的處境就艱難了?!?/br> 柳朝明自書案前桌下,神色如常:“你去外頭等著,錢月牽一回來, 讓他即刻來見本官?!?/br> “是?!毖悦懣此园割^取了一卷卷宗,不敢打擾, 退了出去。 如今柳朝明掌內閣, 都察院的事大都交給了趙衍錢三兒以及兩位僉都御史,但該他過目核查的要務案宗,從來不怠。 不多時,外頭響起叩門聲, 錢月牽與言脩推門而入:“大人, 您要見我?” 柳朝明擱下筆, 徑自就問:“你今日除了去大理寺, 還去善后了?” 錢三兒道:“是,下官聽聞胡縣令的事被沈蘇二人大人發現,已派人去將當初參與安南行商販貨的幾人滅口?!?/br> 柳朝明又問:“派了誰去?” “太仆寺一名轉馬使,本來就需要南來北往的走,大人放心?!?/br> 柳朝明沉吟一番:“派人將這轉馬使截住,殺了?!?/br> “大人,下官不解?!卞X三兒道,“胡縣令的事這樣收場,沈蘇必定舉國盤查,他二人如今權勢滔天,便是當年在安南行商的幾個線人藏得再深,被沈蘇找出來至多只需半年,一旦這案子被查出,就算與大人無關,沈蘇還有晉安帝勢必會對大人,十殿下與四殿下起殺心?!?/br> 柳朝明道:“所以你該去問問朱弈珩,既要做這樣膽大包天的事,手腳為何如此不利落,這樣的活口怎么能留?” 錢三兒揖下身去:“大人莫怪,胡縣令幾人當初都跟著十殿下出生入死,殿下他難免于心不忍,以為已安排得很妥當,誰知沈蘇竟有這樣的神通?!?/br> 柳朝明道:“罷了,現在問責毫無意義?!彼粗X月牽,“蘇時雨這個人心細如發,城府極深,三日前她前腳離開胡府,后腳就派了鳳翔衛前后把守府邸,不準任何人離開,你以為你此番派轉馬使去滅殺活口的事她不知道?她與沈青樾怕是一兩日前就吩咐暗樁盯上你了,你是打算讓這轉馬使一路引著她找證人嗎?” 錢三兒愣了一愣,奪門而出,過了片刻回來,對柳朝明深揖道:“多謝大人提點,下官已照大人的意思,派人去截殺轉馬使了?!?/br> 言脩思慮著道:“可是我們如今動也不能,不動也不能,實在太被動,不啻于坐以待斃?!彼肓讼?,“誠如錢大人所說,陛下或沈蘇二人知道那萬萬兩紋銀是作何用途,勢必會對殿下與大人下殺手?!?/br> “他們現在就不會下殺手?”柳朝明道,“你以為沈青樾執意讓四殿下回京是為什么?” 不提那一道“殺無赦”的密旨,也不提倘若朱南羨出征回來,能否容得下北境有一個勢力龐大,胸懷奪|權之心的藩王,這些年廝殺下來,黨羽立場之爭的殘酷歷歷在目,任誰踏上了這條路都沒有退路。哪怕柳朝明在此之前一直作壁上觀,直到兩年多前朱昱深出征之際才表明立場,可在此之前,他因那三枚玉玦殘片的盟約做出的事,足以讓朱南羨對他殺伐不留情。 朱南羨登基之后的所作所為確實出乎了柳朝明的預料,他承認那個從來沒被他看好過的十三殿下確實有了些帝王的模樣,可朱南羨繼位兩月就出征了,他憑什么要因為他僅兩月的表現就改變他花了十年時間斟酌選定的立場?他憑什么要為任何人,任何原因改變他的立場? 他變了就會止干戈?他變了晉安帝就會信?朱家十三一路瀝血走來,難道不會因為他的善變而覺得與虎謀皮,因此殺心更重嗎? 立場這種東西,只要選定最好不要改。當初的沈青樾就是最好的前車之鑒,立場不堅定處處留后路最后只有死路一條,沈青樾也是運氣太好,因此才撿回了一條命。 而柳昀這個人,任何時候任何處境,從不懷疑自己。 言脩問:“照大人看,他們大概何時會動手?” 柳朝明沉吟,當年朱南羨出征,他二人之間雖未明說,卻暗自形成了以天下為先的默契,彼此都暫停干戈,勵精圖治,如今戰伐將休,沈青樾讓執意已患朱昱深回京,蘇時雨立案審查安南販貨案,說明他們一派已起殺心。 既起了殺心,找個理由再準備準備,“大約月余時日就會動手?!?/br> 此言出,錢月牽與言脩都愣了。 柳朝明抬手捏了捏眉心:“要想辦法拖一拖,否則來不及應對?!?/br> 日光灑在案頭,將浮在半空的塵埃照得清晰可見,公堂里靜得直叫言脩想將這塵埃細數,他的心是冷寂的,自覺不是沈蘇的對手,也不知月余時日如何起死回生。 即便被這樣盛烈的日光照著,柳朝明的面頰也沒有一絲瑕疵,只有眸光深深淺淺,似乎是時浮時沉的思緒。 “故太子妃的婢女近日正帶著朱麟避于湖廣一帶?”過了一會兒,柳朝明忽然問。 錢三兒應道:“是,當年四殿下命他在羽林衛中的暗樁將梳香姑娘與小殿下送走后,聽說他們一直想往川蜀走,途徑靖州時遇到流寇,去年折返回湖廣,今年湖廣一帶又犯桃花汛,梳香姑娘與小殿下算是災民,正被困在武昌府?!?/br> 景元二十五年元月,昭覺寺事變當日,宮婢梳香在沈婧引開羽林衛后,帶著朱麟重返誦經的正殿,躲在佛案后的簾子里,可惜不到一刻,他二人便被一名羽林衛統領找到。然而這名統領卻是朱昱深的人,遣散了其余羽林衛,暗中送走了梳香與朱麟。 隨后,伍喻崢聽從朱沢微之令,為制造朱憫達之死是羽林衛中有人叛亂的假象,大肆殺害了不少羽林衛,而朱昱深的暗樁也因此不幸斃命。 柳朝明道:“沈青樾近日不是一直在頭疼湖廣一帶重筑堤壩與災民暴|亂的事?前陣子還打算親自去武昌一趟?” 言脩與錢三兒對視一眼,立時應道:“是,但沈大人后來自覺走不開,已派心腹并著蘇大人的人前去武昌了?!?/br> 柳朝明道:“想個辦法,將朱麟在武昌府的消息透露給他的心腹?!?/br> 言脩道:“透露給沈大人,沈大人便會因此放松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