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節
兩名引路的小吏并成一路,一前一后各舉著燈火,將二人引到偏堂前。一名小吏說:“小的要去通稟陛下柳大人來了,可要為蘇大人通稟?” 蘇晉道:“那就一起稟了吧?!?/br> 小吏剛走不久,只聽兵部的正堂外忽然傳來隱隱sao動之聲,其中還伴著女子的啜泣聲。 蘇晉與柳朝明眉頭同時一蹙,這是六部衙司重地,怎會有女子在此? 一旁的小吏見這sao動唐突了兩位大人,忙不迭上前解釋道:“稟柳大人,蘇大人,今日晚些時候,原忠勇侯朱荀之女,郡主朱郃樂進宮求見陛下,說要為忠勇侯喊冤。后不知怎么,聽聞陛下在兵部,便跪到外頭來了。她是郡主的身份,我等……都是男子,等閑也不敢逐令侍衛將她帶走?!?/br> 柳朝明道:“沒人通稟宗人府?” “通稟了,可十七殿下今日恰好不在,兩位太妃娘娘因明日陛下就要出征,正領著諸位貴女祈福,不敢打擾?!?/br> 正這時,外頭的sao動更甚了些,一名小吏急匆匆自堂門跑進來:“稟蘇大人,郡主聽聞大人您來兵部了,嚷著要見您,您看?” 蘇晉想了一下:“本官過去看看?!?/br> 言罷,對著柳朝明行了個禮,抬步往堂門外走去。 柳朝明原沒在意此事,堂門與他們站著的地方相隔數步,蘇晉的身影融進烈烈燈火里,雖纖瘦卻并不顯柔弱。 他將目光移開,看向夜色中,幽暗的竹林,聽得蘇晉的聲音混在濤濤竹音中傳來:“你有何事要見本官?” 朱郃樂慢慢抬頭,自婆娑的淚光中辨認出蘇晉的臉,忽然一下恨意畢現。 “是你!一定是你禍國殃民,害了我父親!” 話音落,她便自袖囊中抽出一物,暗夜中寒光一閃,舉起匕首便向蘇晉刺來。 侍衛離得遠,周遭小吏提防不及,都來不及攔阻,一時間只聽幾聲“蘇大人當心”的驚呼此起彼伏。 可朱郃樂一個養在深閨的弱女子,哪里傷得了蘇晉? 就在寒芒刺來的一瞬,蘇晉已一把握住朱郃樂的手腕,反手一撇,狠狠往外一搡,便令她摔倒在地。 匕首“哐當”一聲跌落的同時,朱郃樂被幾名撲上來的侍衛制住。 蘇晉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一字一句寒聲問:“誰借你的膽,敢動本官?” 第181章 一八一章 朱郃樂在這推搡之間云鬢已亂, 她仰起頭, 怒目圓睜:“若非趙府定親宴當日, 你在陛下面前嚼舌根,叫陛下對我父親心存不滿,陛下也不會擇我父親出征, 更不會只因一個過失就將我父親處以斬立決!” 蘇晉蹙了眉, 只覺她在胡言亂語。 一旁的兵部郎中斥道:“讓朱荀出征, 是陛下與龔大人商議后下得親旨,與蘇大人毫無干系,你如此胡說, 可知已犯了大不敬之罪!” 朱郃樂微微一顫, 仍盯著蘇晉, 硬著頭皮道:“難道不是他搗的鬼?當日在趙妧與顧御史的定親宴上,本郡主不過議了一兩句陛下立后納妃的事宜,便遭他訓斥,事后父親帶我向陛下賠罪,誰知他那時又與陛下說了什么,叫陛下罰我抄兩年佛經,這回我父親出征, 原是為報國而去, 若不是因他妖言惑主, 陛下豈會要了我父親腦袋?” 她說到這里, 望著蘇晉的目光里忽然浮起輕蔑之意:“從前不覺得什么, 而今仔細看看他這張臉, 再想想外間那些傳言,我十三表哥不立后納妃,卻要待他一個臣子如此親厚,想來禍國……” “朱郃樂!”這時,蘇晉身后忽地傳來一聲怒喝。 竟是朱南羨議事時聽到吵鬧之音,從公堂里出來了。 一眾人等見了他忙不迭跪地參拜。 朱南羨道:“眾愛卿平身?!泵嫒绾乜粗爨A樂。 朱郃樂見他這副神色,心里頭不由地微微發顫,近乎乞求地小聲喚道:“十三表哥?!?/br> “你喊朕什么?” “陛、陛下?!彼迪率?。 朱南羨這才環視周遭,目光落在蘇晉腳邊的短匕,聲色一寒:“怎么回事?” 兵部一名小吏道:“回陛下,陛下明日出征,今兩位太妃娘娘率眾女眷于佛堂為陛下祈福,郃樂郡主趁此時機,離開后宮,跪來兵部求見陛下,愿為其父朱荀喊冤。后蘇大人亦來兵部,郡主得知,說要請見蘇大人,誰知她一見大人便拔匕相向,我等阻攔不及,好在蘇大人反應及時,卸了她的兵刃。爾后郡主怪責蘇大人,說……陛下是因為受蘇大人挑唆,才斬了朱荀?!?/br> 朱南羨聽著這話,眸色越來越涼:“宗人府的人呢?” “回陛下,宗人府胡主事已在六部衙門外候著了,兩位太妃娘娘聽聞這里的事,眼下亦在恭旋門外候命?!?/br> “讓胡主事過來?!?/br> “是?!?/br> 朱南羨于是步到朱郃樂面前,涼聲道:“朱荀臨陣而逃,累及參將茅作峰重傷,五千余將士百姓喪生。朕不管他這番行徑究竟有何緣故,他身為主帥,膽敢置黎民百姓于不顧,此等重罪,斬了他都是輕的,當誅九族!” 朱郃樂一聽這話,渾身頓時抖得如篩糠。 “朕念及他是母后表弟,你曾養在母后膝下兩年,是以沒有因乃父之過,問罪于你,你可知道?” “多謝陛下?!敝爨A樂不敢抬頭,顫巍巍地道,心中只覺眼前這個十三表哥,已與她從前認識的那一個十分不同了。 “然,你身為罪臣之女,身負郡主封號,不恪守本分,以身作則,膽敢私闖六部重地,且在出使前夜,詆毀當朝肱骨大臣,一部尚書?!敝炷狭w續道,“無規矩不成方圓,宗人府——” “微臣在?!?/br> “自即刻起,褫朱郃樂郡主稱號,褫‘朱’姓,貶為庶民,杖責三十,交由兩位太妃安置?!?/br> 朱郃樂愕然抬頭,惶恐的雙目中再沒有以往的跋扈之氣,淚珠子滾落下來,一句告饒的“十三表哥”才喊出一半,便被侍衛捂了嘴,拖下去了。 這廂事畢,朱南羨回過身,看向方才與自己議事的幾部尚書:“朕親征后,布防事宜就按方才議得定下,龔荃,咨文由你兵部出?!?/br> “是?!?/br> “柳卿,沈卿,你二人亥時來謹身殿,朕要與你們再議一議重整神機營的事宜?!?/br> “臣遵命?!?/br> “曾友諒,你寫好咨文后,交與中書舍人舒桓,命他起草任命詔書,明日出征前交給朕?!?/br> “臣遵命?!?/br> 如今朝廷短人才,各官職出缺,朱南羨繼位后,諸如吏部曾友諒,工部劉定樑等要職都未撤換。有不少人說,晉安帝雖沒撤換尚書位,卻不會將大權放給他不放心的人。方才一句明日待宣的官職任命詔書,看來是要坐實這個揣測了。 大隨開朝二十余年,七卿權力至上的日子想必已走到了頭。 朱南羨吩咐完事宜,說道:“天色已晚,諸位愛卿退下罷?!庇挚聪蛱K晉,“蘇尚書,你留步?!?/br> 待眾人行完禮,分杳散去,朱南羨又對蘇晉道:“跟朕來?!?/br> 她落后他一步,二人一前一后除了六部衙所。 朱南羨屏退眾人,只讓侍衛秦桑遠遠跟著,這才問:“聽下頭的人說,你來兵部,是為見我?” “嗯?!碧K晉微一點頭,“明日就要走了,想私下與陛下道個別,又不知陛下何時有空閑,是以來兵部等著?!?/br> 朱南羨笑了一下:“我聽說了,你昨日來謹身殿見我,我恰好不在,亥時出頭我去刑部,吳寂枝說你回府了?!?/br> 蘇晉道:“是,明日出使,照林會隨我同行,府上有些事宜需要安置,阿福也要托人好生照顧?!彼謫?,“陛下今夜有閑暇嗎?” 朱南羨頓住腳步,于夜色里回過頭:“還要與柳昀青樾一起議神機營的事宜,怕會到很晚?!彼抗庾屏翜厝?,“但無論多晚,我一定去見你?!?/br> 蘇晉垂下眸,面頰微紅:“好,阿雨在未央宮等陛下?!?/br> “可是,”豈知朱南羨聽了這話,詫異了片刻,半是猶疑半是怔然地道,“方徐叮囑了我好幾回,說你的身子怎么都該養足一月,經不起折騰,如今才過了十日,我怕——” “陛下在想什么?!碧K晉愣了愣,反應過來頃刻笑了,“阿雨只是想與陛下好好道個別,沒有別的意思?!?/br> 她的笑在夜色里皎如明月,朱南羨凝神看著,一時咂不出心頭滋味。 他到底正自血氣方剛之年,若她真心情愿,他未必能忍得住,聽她說只是道別,竟先在心里狠狠一嘆,但思及她身子還沒養好,同時又松了口氣。 朱南羨與沈奚柳朝明議事議到近丑時,一到未央宮的梔子堂,只見堂中只點著一盞幽幽青燈,隔間內倒像是有灼然火光。 栒衣與余葵一左一右候在隔間門口,見了他,欠身盈然拜下:“見過陛下?!彪S后抬手,將隔間門推開。 撲入朱南羨眼簾的是一襲紅,純粹的,不染一絲雜質的朱色。 蘇晉身著嫁衣,坐在榻上,聽得推門聲,抬起頭來。 她身上的嫁衣正是他贈她的。 廣袖與裙擺開著大片大片的暗朱扶桑,云鬢輕挽,上頭點著三支精巧紅梅簪。 額間的花鈿也是朱色的。清透的眸光亮如星月。清淡的妝容將她原本蒼白臉色稱的晶瑩有光。唇染胭脂,艷得如烈霞春朝。 誰說她不是傾城國色。 這一片紅,簡直像要將她整個人包裹在一團烈火里,就要在他的眼前灼灼燃燒起來。 蘇晉垂眸道:“古來將士出征,家中有妻盼歸,有妻北望。今陛下親征,逢霜寒時節,沿路蒼山飛雪,迢迢路險。阿雨愿效仿征夫之婦,請陛下此去不畏寒苦艱難,也請陛下一定珍重自身,要記得遠在南方故里,家中有妻等你?!?/br> 朱南羨真是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受。 他從前也曾遠行,也曾出征,總覺得男子漢大丈夫,生來頂天立地,縱有牽掛,卻不該有什么割舍不下的,因此灑脫自得,無拘無束。 可蘇晉這一番話,恍若要將眼前這一團烈火化作鋪天蓋地的墜天火雨,自他心上澆落,焚起心頭野草,在他心口的廣袤之地無邊燎原。 他三步并作兩步上前,一下將她緊緊擁入懷里,直覺要溶進骨血里才好。 “阿雨,我舍不得你?!?/br> 蘇晉聽得這句話,眸光也染上一絲凄清:“阿雨也舍不得陛下?!彼?,“其實仔細算算,相識以來,從未能與陛下好好相守?!?/br> “你等我,等我回來娶你?!敝炷狭w道,“現在家國堪憂,西北軍情告急,不能相守無妨。等我回來,我會把我的命,我后半生所有的時光統統交給你?!?/br> “好?!碧K晉在他懷里,輕而篤定地點頭,“等陛下回來,阿雨再不跟陛下分開?!?/br> 晉安元年九月十二,朝霞還未自蒼穹鋪就幾分華彩,初升的陽便躲去云后。 天就這么亮了。 寅時末起了很大的風,西咸池門外,兩列軍衛分左右列陣,因朱南羨此次親征決定輕裝簡行,隨行兵衛只比隨蘇晉出使的多出三個白戶所,并令群臣只在西門行餞別禮,不必再于城外十里亭設宴。 長風拂過眾人衣衫,發出獵獵之音。 眾人禮畢,朱南羨看向曾友諒:“宣旨?!?/br> 曾友諒與他比了個揖,取出一道明黃詔書,交到中書舍人舒桓手里。 舒桓隨即宣讀:“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今親征,為防朝政繁冗,拖沓不定,決議整改內閣,特設首輔一位,次輔兩位,命六部九寺堂官并入內閣。舉凡政務軍務,由內閣票議,三位輔臣決裁?!?/br> “特令,左都御史柳朝明,在朕親征期間,兼任內閣首輔一職?!?/br> “戶部尚書沈奚,刑部尚書蘇晉,兼任內閣次輔。刑部尚書蘇晉出使期間,他的議決權暫由戶部尚書沈奚代領?!?/br> 此旨一宣,眾人都聽得十分明白。 柳朝明昔領內閣,又料理大半政務,首輔一職非他莫屬。然七卿之中,沈奚與蘇晉才是晉安帝最信得過的人,他任這二人為次輔,將決裁權交給沈柳蘇三人,提升他們的權力的同時,借沈蘇之力,防止了在他親征后,柳昀一人獨大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