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節
二人同時向柳朝明施以一揖,左謙道:“還是柳大人的思慮周到?!彪S即看向跟著自己的兩名金吾衛統領,“姚江,阿山,你們這就按柳大人吩咐的去做?!?/br> “是!”兩人領命,各帶上數名金吾衛自往山外去了。 柳朝明又道:“左將軍,你將余下的金吾衛與鳳翔衛整合,一部分跟著舒學士,連夜自密林開道,務必趕在天明時分進山救人;另一部分留下來照顧傷員,他們都是朝廷的親兵將士,當好好救治?!?/br> “末將領命?!?/br> 柳朝明言訖,抬目看向山間。 月輝灑下,風拂樹影,他的目色很靜,像是一顆心沉了底一般的寂靜。 他的喉間動了動:“本官……” 話未說完,兵衛的休憩處忽然傳來一陣sao動。 一名將士慌不迭過來稟報道:“幾位大人,蘇大人的貼身護衛覃侍衛醒了,他一定要進山里找蘇大人,屬下等攔不住——” 正是他說話的當口,只見一個五大三粗的壯漢捂著腰腹,掙出人群,跌跌撞撞地再跪在柳朝明與左謙跟前:“柳大人,左將軍,俺求求你們,你們派兩個兵跟俺進山救俺家大人吧!” 覃照林捂住的腰腹還在滲血。 先前火|藥驚馬時,正是他一路死命將馬車拖住,整個人被摔在地上,叫尖利的石頭劃破了腰腹,聽說要不是趙岞東將他擋了一擋,他整個人已陪著蘇晉的馬車摔下山崖去了。 柳朝明借著火光看他。 五大三粗的莽漢,此刻竟急紅了眼,倒是難得一副赤膽忠腸。 覃照林見柳朝明與左謙不答話,當下撒開手,不管不顧地就要往山里沖:“好!你們不派兵,俺自己去!” “覃照林,你給我回來!”左謙怒喝道。 覃照林情急之下,沖口而出:“俺家大人她不一樣,她受不起這個罪!她不像你們皮糙rou厚的,她——”話說到一半,對上柳朝明忽然冷冽的目光,頓了頓,改口道,“她就是個讀書人,俺不管,俺一定要親自去救她!” 柳朝明知道覃照林的顧慮。 蘇晉摔下山崖,即便能活著,倘若叫旁人發現了她女子的身份,對她而言也是百害而無一利的。 “你回來,本官去救她?!绷髡f道。 左謙與趙岞東同時不解道:“大人?!” 舒聞嵐立在一旁,訝異地張了張口,片刻后,他又將這副訝色慢慢吞下,化為眸子里的一線了然。 趙岞東道:“下官知道柳大人與蘇大人素來交好,但眼下已是夜深,大人乃朝廷肱骨之臣,實不該如此涉險?!?/br> “讓末將去?!弊笾t道,“末將受太子殿下之命,誓要保護蘇大人,柳大人放心,末將就是死在山里,也要將蘇大人找回來?!?/br> “你是金吾衛指揮使,你若進山救人,誰來指揮這些兵衛?” 柳朝明冷聲道:“太子殿下讓你聽本官之令,你這便不愿聽了?” 左謙拱手:“末將絕非此意?!?/br> “你分兩名金吾衛跟著本官便可?!绷鞯恼Z氣不容置疑。 山中還有落巖的聲音,一聲一聲叫人心驚。 覃照林知道,柳朝明知道蘇晉是女子,他去救蘇大人,他也能放心。 他看著柳朝明繞過滾落山石,走上山道,忍不住喚了一聲:“柳大人?!?/br> 柳朝明回過身來。 覃照林膝頭落地,雙手撐在地面,認認真真地磕了個頭:“您一定要,將俺家大人平安帶回來?!?/br> 他又道:“俺家大人她……是個很好很好的好人,就是,活得太難了?!?/br> 柳朝明看著他,沒多說什么,片刻后,他沉默地領著兩名金吾衛,往白屏山更深處去了。 蘇晉渾渾噩噩地醒來,睜眼時周遭一片昏黑。等到適應了,才發現她仍在馬車內。 額角傳來尖銳的刺痛,周身都很疼,她剛撐著坐起,身下忽然傳來一個虛弱的,有氣無力的聲音:“蘇大人,您終于醒了,在下……摔沒能摔死,已快被您壓死了?!?/br> 蘇晉一愣,這才發現自己竟坐在胡元捷身上,連忙往一旁挪開,賠禮道:“使節大人,實在對不住?!?/br> 然而就是這一挪動間,腦中又是一番絞痛。 蘇晉這才想起先時的事—— 馬車摔落山崖時,他們的運氣實在好,竟被山腰上一根橫長的壯樹攔了一攔。后來有巨巖墜落,有一個雖砸在了馬車上,好在是砸偏了,將樹枝折斷,他們便順著斜坡滾落下來。 蘇晉抬手一摸額角,濕漉漉一片想必是流血了,也不知是何時撞著的。 然她當下已管不了這許多,活動了活動胳膊腿,除了左邊手臂不能動了外,腿倒是能走。 “使節大人可有傷著?”蘇晉問道。 胡元捷有氣無力地道:“在下又不是神仙,這么摔下來,還被人當成個人rou墊子,豈能不傷?”又像是四下動了動,“還好,腰沒斷?!?/br> 蘇晉問:“那您的腿腳呢?” “腿就不大好了?!焙菡f著,感慨道,“蘇侍郎,您可知道您險些就闖下彌天大禍了?您若是將在下這腰壓斷了,我安南不知有多少女子要為之傷心難過呢?!?/br> 蘇晉聽他還會說葷話,想必死不了,不由笑了一笑,掀開車簾,慢慢走出馬車。 外頭已是夜沉沉,天邊只有一輪寡淡的月,星子被遮在了云后,瞧不出什么時辰。 他們處在一片開闊地帶,身旁無一可遮擋之物——也就是說,倘若有落石,他們連個躲避之所都沒有。 這時,胡元捷也拖著他傷了的腿腳,慢慢挪車了馬車,四下忘了一眼:“在下可真是倒霉啊,上回遇到匪寇就算了,這回又遇到山體崩塌?!?/br> 蘇晉聽他這么說,不由多看他一眼。 這滿山的火|藥味,胡元捷沒道理聞不出來,但他卻不說破,一是因為他尚在大隨境內,不管大隨與安南日后日和,他的命還在這些隨人手里。二是因為他知道這□□絕不是太子殿下埋的,也絕不是為了害他,否則朱南羨不會派六百兵衛隨行保護,說穿了,他知道他自己就是一條被殃及的池魚。 蘇晉初識胡元捷,覺得他有些輕浮,不明安南的胡皇為何要派他出使,而今見識了他這一番堪破不說破,覺得反倒是自己識人淺薄了。 她思索了一下,分外誠懇道:“使節大人見諒,蘇某回宮后,一定將此事如實稟報殿下,必會給您一個交代?!?/br> 她又四下望了望,說道:“這里地處遼闊,山上有落石,我們不能再留在這里,使節大人您還能走嗎?” 胡元捷一陣沉默,半晌,才說:“我的雙腿都受傷了,你這身形,恐怕背不起我?!?/br> 他的身形是安南人少有的高大挺拔。 “但你說得對,我們必須得走,一旦下雨,遇上泥流,你我就沒命了?!焙菡f著,仰頭看向夜空,厚重的云層已將月遮了一半。 他努力撐著站起,左腿已不能著地,右腿似也有扭傷,但此刻夜只能在右腿借力行走。 蘇晉自一棵枯木下拾來一根粗木枝遞給他作杖,然后將他的手架在肩上,吃力地扶著他往前走去。 這是山中暗夜,月色本來就淡,幾乎什么都看不清。 兩人每走一步都滿頭大汗,心里也沒底,但他們知道,一步一步往前走至少有希望,總比坐以待斃要好。 山中時不時傳來落巖的聲音,周遭已有水星子的潮濕氣息。 就要落雨了。 蘇晉平生已無數次遇到絕境,無一不是憑了“不懈”二字走到今日,一滴雨水打在她的額上,混在著她額傷的血里,順著面頰滑落。 她將胡元捷的手臂往肩上架牢了些,說道:“若雨勢變大,我就背你走?!?/br> 蘇晉想,她不能死,朱南羨還在宮里等著她。 胡元捷也不能死,大隨已傷痕累累,經不起與嶺南一戰,她非但要為她的殿下盡忠,這也是她身為人臣,萬民之臣的責任。 胡元捷有些意外地看了蘇晉一眼。 見她只顧埋頭看路,摻著他往前走,不由自主也將手里的木杖握得更緊了些。 又有三兩滴滴雨水打在身上,是真的要落雨了。 就在這時,不遠處忽然出現了一絲亮光。 胡元捷原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他闔目睜眼,又重新看去,那抹亮光竟真的是一個舉著火把的人。 “蘇大人,你看?!焙莸?,隨即叫喊道,“喂,那邊那個——” 那頭的人聽到動靜,朝他們這里走來。 火光烈烈,來人身形修長,面容沉靜,五官如畫,一雙冷玉似的雙眸猶如霧掩。 蘇晉認出柳朝明的瞬間就愣住了。 白屏山里是什么情形她豈能不知?中夜難視,地險難行,山中又有墜巖,此刻落雨更有泥流滑坡的危險。 她張了張口,想問柳朝明為何要來。 可這一回,她竟有些問不出口了。只是因為恩師之托?因為謝相與老御史的至交之情?因為在都察院做了兩年同僚? 心中不知有何,忽然出現了一個似是而非的揣測。 可這個揣測一出現,她卻又是震驚又是無措地將它壓了下去。 蘇晉想,一定是她想多了,想岔了。 柳朝明在看見蘇晉的這一瞬間,繚繞在眼底的深霧一下悉數化去,寥落了一夜的眸光在釋然之后靜如深海。 他的唇角動了動,竟似乎是想對她笑。 但自他生母去世,他已許許多多年沒純粹地笑過了。 他早已不習慣展露這樣的情緒。 于是只好將這自心頭生的笑意溶于眼底,化作冷眸上,帶著一絲溫潤月色的寂寥。 柳朝明沒什么表情地走上前來,看了蘇晉一眼,又看了看胡元捷,說道:“你拿著火把,我來背他?!?/br> 雨已成綿密之勢,此地越來越危險了。 蘇晉接過火把,垂著眼簾“嗯”了一聲。 柳朝明背起胡元捷,又道:“往東走,那里有個巖xue,可暫避到明日早上?!?/br> 蘇晉點了一下頭:“好?!?/br> 胡元捷伏在柳朝明背上問:“柳大人竟是一個人進來的?” 柳朝明一面借著火光辨認道路,一面回了句:“有兩名金吾衛隨我進來,路上遇到落巖受了傷?!?/br> 蘇晉聽了這話,不由看了柳朝明一眼,他這一路尋來,想必也是險象環生,但他的神色確實清淡的,什么也無。 巖xue其實不遠,三人走了一刻已快要走到。 然而就在這時,山上有幾個巨巖像是終于不堪雨水的沖刷,轟隆隆地滾落下來。